“侍從常向北方遊,龍虎臺前正麥秋”。從北京的健德門為起始,到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正藍旗的明德門為終點,是元代皇帝往返大都與上都之間的輦路。每年初夏時節,皇帝便會離開元大都,來到草原上的開平城避暑。皇帝巡行路上的盛況在文人的詩詞曲賦中多有提及,但關於這條輦路的歷史研究還有不少亟待細究辨明的地方。
北京大學教授羅新,一位專研中古史和邊疆民族史的專家,在華髮之年,沿著這條古代輦路北行,經龍虎臺,過居庸關,行黑谷,越沙嶺,揹著行囊,徒步四百五十公里,最終抵達了上都,完成了十五年前的夙願。“我,作為一個以研究中國歷史為職業的人,真瞭解我所研究的中國嗎?”羅新在《從大都到上都》中的自我發問,成為了他堅持走完這段艱辛旅途的終極動力。
雖然從年輕時就愛旅行,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羅新並沒有打算把這行走的經歷和感受寫成遊記。在專業研究的機緣下,羅新閱讀並喜歡上了旅行文學,這給了他寫作《從大都到上都》的勇氣和靈感。今年他又擔任“遠方譯叢”主編,向國內讀者引介了一批優秀的西方旅行文學作品。談及旅行的意義,羅新認為,徒步行走拉近了他與當地的距離,由此獲得了一種更平等的觀察視角以及同當地人的相處之道。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週刊》10月29日專題《山海故人》的B04版。
“如果年輕時接觸了旅行文學,
我的人生或許會改變。”
新京報:作為一名歷史學者,你最初的考史行走是從何時開始的?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考史行走和歷史行走之間是怎樣的關係?
羅新:我原來是中文系的學生,本來是希望自己能夠寫幾本小說,往作家的方向發展。但後來我發現自己沒有編故事的能力,特別是讀那些故事編得特別好的作家,比如金庸,我覺得自己一輩子也不可能有這種本事,把一個龐大的故事能編得像他那麼好。再比如說《權力的遊戲》原著的作者,這也是一個封閉的歷史世界,但你需要在這個歷史世界中把每一個人都設計好,我認為這是一種特殊的能力,而我並不具備。於是,我在24、25歲的時候轉身投向了研究真實世界的歷史。
我是一個喜歡到處亂跑的人,從我正式開始投身學歷史之前,我就是喜歡到處走走看看。有一些歷史學者是那種足不出戶知天下的人,另外一些人做研究需要把理論知識跟野外實地考察緊密結合,我就屬於後者。我沒有那種在書齋裡就能懂得外邊事情的能力,我必須透過眼睛看見、身體到過才有很多印象,也才會有熱情去對那個地方做研究。另外,這也跟你從事的工作有關,如果你做的是制度研究,瞭解哪個州在什麼位置,有什麼地理空間上的特徵,對研究來說關係不是太大。但我做的研究就跟交通和地理狀況有關,你沒有到過實地,見過實景還是差得很遠。
我大學畢業之後在武漢工作,記得那時候正在讀姚雪垠的歷史小說《李自成》,空閒時間就和幾個朋友去湖北通山縣的九宮山拜訪李自成墓。那時候雖然也有公共汽車,但交通不像現在這麼方便,所以幾十公里的路程是徒步走過去的,走一天才走到一個地,歇下來第二天接著走。後來我成為一名青年教師,也喜歡帶著學生到處跑,直到最近這些年我年紀大了,慢慢就不帶學生了為止。但是在過去,我的學生總是在跟著我到處亂竄。
我在年輕的時候經常行走,卻從來想到要為此寫一本書,也不明白寫這種遊記的意義在哪裡。我只是把這種行走當作歷史研究的輔助學習方式,透過行走來建立現場感,逼迫自己在閱讀的時候更有動力,這樣行走在專業上的目的就達到了。顯然行走本身不可能用來做研究,也不可能用過行走達成某項學術成就。
新京報:旅行寫作(travel writing)在西方有著悠久的歷史。相對而言,旅行寫作在中國直到最近這些年才越來越受到關注。你閱讀過大量的相關作品,近年來也在推動西方旅行寫作的譯介工作。這些西方的旅行文學,對你的行走和遊記寫作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羅新:那時我們跟國際上的接觸比較少,能瞭解的的資訊很有限,當時我不認為寫遊記是一條正路,只能當作茶餘飯後的消遣。從傳統上而言,中國的旅行寫作這種文體也不夠發達,旅行寫作在中國的文學世界中沒有什麼地位,遊記和散文從來不是主流,更不用說跟詩歌、戲劇、小說相提並論。即使我讀過《徐霞客遊記》,也就當作是一種考察筆記,沒有看作為文學性的作品,不能當做一個目標來追求。
可是在國外,你會發現旅行寫作佔了很大的比例,很多人憑藉這種文字獲得了很高的文學地位,這一點在中國是不可能的,甚至在看得見的未來都不太可能發生。我覺得這是一件值得改變的事情,不是說改變旅行寫作的文學地位,強行讓別人承認這種文體的重要性,而是說你首先得寫出和其他型別文學同樣優秀的作品,或者在閱讀的享受程度上可以接近,或者在思想上有一些留得住的東西。如果我年輕的時候知道,遊記和小說是同樣重要的文學型別,我的人生也許會發生改變。寫遊記是挺適合我的,也許我後來走的道路真的會不一樣,但我當時的確沒有想過。
大概在十幾二十多年前,我在做歷史研究的時候,會讀一些專業以外的文字,我發現遊記很有趣。我也經常到國外訪學,逛書店的時候,隨便拿起幾本書來看,幾乎到處都有旅行文學,那時我才發現這種文體在國外書店佔的比例那麼大,才意識到這是一個真正的問題。後來,我開始有意識地收集和閱讀遊記和旅行文學,但當時只是作為消遣,沒有想過自己動筆來寫。
我在無意之中讀到了很多國外的遊記,包括旅行文學和自然寫作(nature writing)。這些書籍對我的影響很大,比如比爾·布萊森(Bill Bryson)的《偏跟山過不去》(A Walk in the Woods),他在其中講了自己在阿巴拉契亞的旅行。他的這趟旅行是失敗的,路甚至都沒有走完,可是書卻寫得非常有趣。我感覺這位作家居然有這麼大的本事,可以把一場失敗的行走寫得這麼好玩。後來,我又讀了羅瑞·斯圖爾特(Rory Steward)的《尋路阿富汗》(The Places in Between),這本書讓我產生了更濃厚的興趣。我承認他寫得很好,但我認為自己也可以嘗試這種型別的寫作,從那時開始,我逐漸形成了寫遊記的念頭,把它當作一種挑戰。最後在2016年的春天,我下定決心在當年的夏天完成從上都到大都的這趟行走。
《偏跟山過不去》,比爾·布萊森著,夏平譯,接力出版社2019年6月。
通過歷史行走,
拉近人與地方之間的距離
新京報:旅行畢竟有許多的不確定性,要做許多的準備,考史旅行又與普通的遊山玩水不同,需要準備的必然更多、更周密。從上都到大都這趟行走,你做了哪些方面的準備?在行走過程中,哪些又是你沒有意料到的?
羅新:從大都到上都的這次行走,在付諸實施之前,我做了至少十年的準備。那十年,我在大部分時間裡都在研究中國北方的歷史。我在身體上最合適做這次行走的時候,恰恰也是我最忙碌的時候。從2004年到2012年左右,我在專業上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內心上有巨大的衝動弄清楚這些專業上的問題,所以沒有時間做別的事。但即使是那樣的時刻,我也會讀一些雜七雜八的書,有意識地為未來做準備,當時就覺得我應該會在某個時刻走一趟從大都到上都的這條路。
我之前有過徒步旅行的經歷,我也讀過一些在野外生活的書籍。跟我在其他書裡讀到的相比,從大都到上都這趟旅行在條件上要好得多,我們走到哪都有旅館,吃和住都不是問題,無非就是在揹包裡多放幾件衣服,我還裝了一臺膝上型電腦。現在想來這是個錯誤的決策,其實帶點書在路上讀就足夠了。
我事先也做了一些其他的準備,包括給自己制定了一個計劃,每天行走一段路程,下午四五點鐘就停步休息,在旅館洗個澡換身衣服,坐下來開始寫個幾小時的筆記,記錄下今天的所見所聞,這也是為後來成書做準備工作。
但是,等我真正行走的時候,我發現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首先,每天到了駐足處時間上已經很晚了,此外一天步行二十幾公里是非常疲憊的。一開始,我還能堅持一大早就出發。中國古代的長城地帶是最美的地方,擁有茂密的森林,空氣也很清新。後來,到了早上我還是感到很疲乏,那時候的太陽也很曬,我在心理上非常抗拒,不想出門,四周環境也變得單調,全部都是黃土。對年輕人來說,睡一覺體力就能恢復,對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身體上的恢復沒有那麼快。所以我就這樣慢慢地做筆記,前期的筆記寫得很細緻,後期的筆記比較簡略,有時候先睡一覺起來,再匆匆忙忙寫幾行字。甚至到旅行的最後幾天,我都沒有寫筆記。
《從大都到上都》,作者:羅新,版本:新星出版社2017年11月。
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這主要是對自己的身體情況預估不足,中間如果有時間休息兩天就好了,遺憾的是我的行走計劃時間上安排得非常緊,行走結束之後馬上還有出國的行程,每一天的行走都不能停下來。所以,我在文字裡表達出了這種身體上疲勞殆盡的感受,這對讀者來說也是一種閱讀上的折磨,但是我覺得這能真實反映我的旅行感受。我開始理解那些我讀到的國外作家的遊記,他們真是在極其艱苦的絕境下完成了那些寫作,我的跟他們相比完全不是一個等量級的,我也特別能理解了他們寫作時,抒發痛苦的時候往往非常剋制,這既是對讀者的體諒,也是不允許自己在這方面停留太久。
每個人的寫作方式都是不同的,千萬不要去模仿任何人,你只能把自己表達出來。我就是一個研究歷史的,在獲取歷史知識的能力上,比專業外的普通人士稍微強一點。古往今來,有些人在歌頌長城的巍峨壯麗,另外一些人則在描寫長城建築讓人望而生畏的一面,我不想迎合這種文學傳統,更想展示長城的另外一面:生活在長城地帶的邊緣人物,那些長城內的蒙古人,以及長城外的漢人。在出發前我就做了資料上的準備,有計劃性地接觸這些人,和他們交流,儘量向讀者展現出這些不被關注到的人群的生活,以及他們的所思所想。
新京報:在《從大都到上都》這本書中,你提到自己透過這段行程完成了“從旅遊者到旅行者”的轉變。在你看來,考史行走和古代人的探險、現代人的旅遊有什麼區別?
羅新:作為歷史學者,我們去不同的地方考察,就像去市場參觀一樣,即使前往考古現場參觀,也是受到組織的邀請,時常還有專人陪同,不用自己動手,更不會露營住在當地。別人把你看作是專家,一路上受到招待,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這可以看作是歷史學者的一種特權。
這就像你旅遊的時候,當地人把你看作是遊客,無非是想招待你,讓你高興,同時賺你的錢。而當你成為一個旅行者的時候,一切都發生了改變,你的身份變了,你的視角也變了,別人對待你的方式也變了。
作為旅行者的你,當地人只會把你當作一個普通的過路人,而你也會自然地關注起當地人的生活和處境。你和當地人的關係也變了,我們會一起聊天,分享各自的經歷和興趣。從大都到上都,我在一路上遇到了好多人家,他們看到我路過,甚至會同情這樣一位上了歲數的人,揹著一個大包,累得氣喘吁吁。當我放下揹包坐在路邊休息時,當地的小店人家會主動地給我一個雞蛋或是一碗泡麵,並且特意囑咐我這不收費。
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羅新在蒙古包裡與牧民攀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我走到南口鎮的時候,遇到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路人。他問我要去哪裡,我告訴他我要前往居庸關。不可思議的是,他說,這一帶他經常走,反正也不遠,於是就陪著我走了一個小時。和他聊天時我瞭解到,他是一位退休的老師,對附近環境非常瞭解,看我也很熟悉這裡,像是找到了一個知音,非常高興地和我邊走邊聊,直到下午5點他要去接放學的孫女,我們才分手道別。這種旅行中意想不到的相遇,以及相互間對待陌生人極為放鬆的心態,是你在都市生活中不可能經歷的。這種平等、親切的感覺真的很美妙,我想象中古代人的旅行就是這樣子的,至少在太平盛世是如此的,不需要防範他人。
正是透過旅行,我和這個地方的關係發生了改變,之前隔在我們之間的一堵無形的牆不見了,我獲得了一種平視的觀察視角,也獲得了一種我與當地人之間的平等的相處方式。
採寫 | 李夏恩 李永博
編輯 | 徐悅東 青青子
校對 | 薛京寧 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