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得說說會盟的事。
公元前722年這一年,魯國在年初的春天裡和邾國結了一次盟,到了秋天又和宋國人結了一次盟。結盟在春秋時期是常有的事,有像魯國和邾國、魯國和宋國這樣兩個國家之間的結盟,也有很多個國家一起的結盟;說年年月月都有人、有國家在結盟多少有些誇張,但結盟之事確實行得非常頻繁。結盟的地點,有時選在其中一方參與國的境內,比如魯國春天和邾國結盟,便是在魯國境內蔑這個地方,秋天和宋國的結盟則是在魯國境內宿這個地方;有時選在第三方國家的境內,具體選在什麼地方結盟,看政治需要和契機。
春秋時期,雖然上有周天子,諸侯都是周天子所分封,表面上受周天子轄制,向周天子朝貢,但由於實際上週王室的衰微,各諸侯國與周王室的關係是微妙的。同時,各地諸侯之間的關係也基於各自地盤、人口和軍事實力等的差異,不斷調整變化。由於春秋時期諸侯國眾多,因此,那個時代非常像我們今天生活的時代,每個諸侯國都有獨立的軍事、外交權;但同時又與我們今天這個時代不同,因為各諸侯國上面還有一個統一的周天子和他的周王朝,所以某種程度上來看,那個時代又有點像中世紀的歐洲——主權獨立,宗教統一,戰爭不斷,以及各自為了利益而進行的聯姻、結盟與背叛。這一切聽起來,和我們的春秋時期實在是很像了,正應了20世紀英國首相邱吉爾的那句話——A country does not have permanent friends, only permanent interests,國內通常將這句話譯為“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恆的利益”。所以,政治家們永遠不會無緣無故地結盟。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結盟都是立刻就要著手做點什麼。有些結盟有短期目標,有些結盟是立足長遠的。無論結盟的目的是什麼,進場的國家手裡必須有相當的籌碼,不然沒人帶你玩。還有一點,在結盟這件事上,永遠會有一個佔上風、掌握主動權的國家,通常情況下,都是實力最強勁的那一個。最後,在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結盟中都沒能出場的國家,基本就是被魚肉的潛在物件,這樣的國家連做打手和小弟的資格都沒有。所以,不要看不起那些在多國會盟中斟茶倒水遞手巾把兒的小國、弱國,這是他們在大國之間的生存之道。政治是沒有對錯之分的,正義是隻有老百姓才呼喚和渴望的海市蜃樓。
這段話挪到今天同樣適用。在今日的國際舞臺上,誰和誰是一夥兒的,誰是大哥,誰是小弟,誰在旁邊端茶倒水遞毛巾把兒,都是一目瞭然的。G7、G20、APEC、OPEC、北約、東盟十國、金磚五國……誰也沒閒著,都忙得很,因為國與國之間力量的消長,容不得一點兒馬虎,稍不留神,打個盹兒,可能就是個輸。
魯國和宋國也不是無緣無故就結盟的。魯隱公(息姑)剛剛即位,求祥和,所以這才主動和宋國結好的。說主動結好,是因為魯隱公他爹魯惠公在位晚期,和宋國的關係是非常緊張的,而且到最後,魯國在宋國境內黃這個地方,將宋軍打敗了。也就是說,魯、宋這兩個國家是敵對國。國君棄世,新君甫立,政權處於一個交接過渡的不穩定時期,對一個國家來說是最不利的時候,所以魯隱公才主動和宋國修好。當然,宋國也沒有趁機報復魯國,可見實力也不允許,便和魯國在宿地結了盟。
與宋國不同,衛國就趁鄭國內部兄弟鬩牆,來了一個趁火打劫。共叔段出逃共地,他的兒子公孫滑沒有和他老子一起去共,而是出逃到了位於鄭國北方的衛國。衛國就藉著公孫滑的由頭,舉兵伐鄭,拿下了鄭國的廩延。
廩延是什麼地方呢?當初共叔段擴充地盤的時候,把鄭國西部邊境和北部邊境一帶收歸自己名下,然後他的地盤就挨著鄭國的北部邊境廩延了。衛國拿下的,正是鄭國的這塊地方。這已經不只是干涉他國內政了。
鄭國丟了地盤,自然不會善罷甘休。於是,鄭莊公便呼叫周天子和西虢國的軍隊,出兵討伐衛國,大兵壓向衛國南境。
在這裡有必要介紹一下當時所說的“侵”“伐”的區別。一路敲鑼打鼓地跑去攻打別人或國家,叫“伐”,悄沒聲地行軍去打,就叫“侵”或“襲”。有人要問,鄭莊公是諸侯,他要討伐衛國用他鄭國自己的軍隊能理解,為什麼他竟然可以呼叫周天子和西虢國的軍隊呢?
這就不得不說說鄭國在當時的特殊地位了。
西周末年,周宣王(姬靜)將他的弟弟姬友封在首都鎬京附近,國號為“鄭”,姬友也就是鄭桓公。一直到西周即將落幕的公元前774年,鄭桓公才將鄭國的國都遷到鄭。所以,鄭國是姬姓諸侯國,和周天子是親戚。到了鄭武公(鄭桓公之子)和鄭莊公父子的時候,這父子倆同時還兼任著周王的卿士,所以鄭國和周天子的關係是很緊密的。同時,西虢公呢,也和鄭莊公一樣,同在周王朝為官。所以,鄭莊公此次出兵伐衛能呼叫王師和虢軍。
有王師和虢軍,鄭莊公還不滿足,又派人去邾國請邾國公(克)協助出兵。邾國是小國,邾國公春天又剛和魯隱公結盟,不好自己單方面行動,就私下裡派人去問魯國大夫公子豫的意見。公子豫想參與出兵,結果魯隱公不同意,公子豫就自作主張,自己跑去和邾國公、鄭莊公在邾國的翼地結了盟。
你看這次的結盟就很有意思。魯隱公有自己的意志,但他底下的人也有自己的想法。正常情況下,底下的人怎麼能越過主子的意志呢?但公子豫不是什麼隨便的底下人。記住,在春秋時代,凡是名字裡有“公子”“公孫”的,都是標誌出身的,他們要麼是某一代國君的兒子,要麼是某一代國君的孫子,也就是傳說中的王孫公子。這也是邾國公收到鄭莊公出兵伐衛請求後,私下裡找公子豫探魯隱公的口風的原因之一。
當然,公子豫之所以敢於越過魯隱公,自作主張地跑去和鄭莊公結盟,還有一個不得不提及的原因。那就是魯隱公的尷尬身份。
為什麼說魯隱公的身份尷尬呢?魯惠公的元配夫人沒有兒子,魯惠公的長子公子息也就是魯隱公,是魯惠公的妾所生。所以,魯隱公是魯惠公的長子,但又不是嫡子,而是庶子。公子息長大以後,魯惠公為他張羅著娶宋武公(司空)之女為妻。可是等到新媳婦接到魯國後,魯惠公一見自己未來的兒媳婦長得實在漂亮,就不管不顧搶了兒子的老婆自己要了。後來,魯惠公和準兒媳婦生下下公子允,魯惠公便抬舉準兒媳做了自己的正牌夫人,公子允也就作為嫡子被封為了魯國的太子。可是,到了宋惠公臨死時,太子允還十分年幼,不可能治國理政,所以魯惠公就留下遺命——太子允年少,公子息暫代太子允攝政。從此,魯隱公就遵父君遺命,以長庶子的身份攝魯國政,行君事。所以說,魯隱公有治國理政之權,卻不是魯國真正的國君,你說他的身份尷尬不尷尬?
所以說,魯惠公剛死沒多久,魯隱公也剛攝政沒多久,下面的人看魯隱公不過是個替太子允臨時管事兒的,心裡還不定都是怎麼想的呢?因此,才有了公子遂越過魯隱公跑去和鄭莊公結盟這樣不合周禮更不合他身份的事。
所以,在這場聯盟關係裡,大哥是鄭國和與鄭國聯手的周天子以及虢國,小弟是邾國,魯國在裡面扮演了奇怪的角色。
看到這兒,我們除了瞭解到了鄭莊公的隱藏實力外,也看到了共叔段的不自量力。孔子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共叔段既不知人,也不自知,空有慾望和野心,沒有實現慾望和野心的實力和能力,僅憑單打獨鬥,就敢妄想取自己的哥哥而代之,實在可笑可嘆卻著實不可憐!
有人要問,就算鄭莊公和周天子是親戚,同時又兼任王卿,他就可以隨便調動王軍,為己所用了嗎?
這就要展開來說說鄭國和周天子的關係了。
前面講過,鄭國的開國君主鄭桓公姬友是周宣王的弟弟,後來還兼任周王室的司徒。周幽王末年,申侯聯合曾國和犬戎攻打周幽王,鎬京最終被犬戎攻陷,周幽王和鄭桓公一同死在了這場戰爭中。跟著,鄭桓公的兒子鄭武公掘突繼位,再後來鄭武公的兒子鄭莊公寤生繼位,父子二人都是繼起的周平王的卿士。所以,鄭國一直是周平王重要的臂膀和股肱,周平王對鄭武公父子一直十分倚重。可問題就出在周平王信任鄭武公父子不假,可他也信任西虢公,所以王政除了倚重鄭武公父子外,周平王也倚重西虢公,西虢公也是他的臂膀和股肱。這樣一來,鄭武公父子對周平王就心生了怨念。大家都是親戚,有些話肯定就直接或間接地說出來了,所以周平王信誓旦旦地對鄭武公父子說:沒這回事兒,我最倚重的肯定是你們父子。但是,鄭武公父子不相信周平王的話。到後來,單純的血緣關係和歷史淵源已經不足以維繫他們君臣之間的信賴,於是周、鄭雙方互相交換質子。周平王把自己的兒子王子狐送到鄭國去,鄭莊公呢,把自己的太子公子忽送到周王朝去。彼此手中都有了對方的兒子,這下關係穩固了。所以,鄭莊公討伐衛國,才可以出動王師。
周鄭之間本來已經靠互送質子,實現了平衡,可是這種平衡關係卻在公元前720年迎來了挑戰。
公元前720年三月,周平王薨逝。周平王一死,周人就要將國政交給西虢公打理。於是,周平王三月剛死,四月鄭莊公就派大夫祭(zhai4)足率兵把周王畿內的小國溫國的麥子給收了,到了秋天,又收了周王境內成周的莊稼——周鄭關係由此交惡。
表面看,周鄭交惡也沒產生什麼嚴重的後果,不過就是鄭國自作主張取了周的收成。但這件事不能這麼看。首先,周和鄭是君臣關係,但發展到鄭莊公時代,雙方已經要靠交換質子來換取信任和結盟關係了,如果這種交換質子的關係發生在諸侯國間,還算說得過去,發生在周鄭之間,已經表現出了不對等的關係,周天子之勢弱如斯可見一斑了。然後就是周平王之喪,多年以來,儘管周鄭之間的平衡關係早已不復從前,但好歹維持著表面的祥和,可這一切都隨著周平王的死而結束了。鄭取周禾稼,標誌著周天子對諸侯國的轄制已經名存實亡,王室的衰微有目共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