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作為一種意音文字 ,它不只是簡單的構詞,如芥子納須彌,可謂一字一乾坤,每個字與詞都凝練了中華文化的哲學與智慧,從字源中更可一窺古代的社會經濟、政治文化、民俗禮儀等歷史。
《紅樓夢》第119章史太君壽終歸地府中,寫賈母去世,是“聽見賈母喉間略一響動,臉變笑容,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歲。”
《三國演義》裡,寫荀攸因曹操欲稱魏王,勸誡無效後“憂憤成疾,臥病十數日而卒,亡年五十八歲。”
《水滸傳》中,宋江邀鄆城縣都頭雷橫入夥上梁山,雷橫推辭道:“待小弟送母終年之後,卻來相投。”
同樣是表意去世,咱們就有“享年”、“終年”、“存年”、“得年”、“卒年”、“亡年”等諸般說法。這些遣詞或敬語,是嚴肅根據死者的身份來使用的,若是在禮教嚴格的封建社會,用錯了可不是鬧笑話這麼簡單。
為什麼一個簡單的措辭會有這麼多講究?這就要從中國古代的喪葬禮俗來理解了。
儒家五禮 :凶禮
春秋戰國時期諸子百家爭鳴,形成了以孔子、老子、墨子、韓非子為代表的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四大哲學體系。
到漢武帝時期,推行了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治國理念,自此儒家文化成為了後世歷代所尊崇的正統思想。
眾所周知,儒家重視五倫與家族倫理,提倡仁、義、禮、智、信。儒學脫胎於周朝禮樂傳統,我們形容一個文明的社會秩序紊亂,常用“禮崩樂壞”來形容,“禮”是構建一個和諧社會秩序的根本,所以咱們中華民族才自稱為“禮儀之邦”。
錢穆先生在《一堂中國文化課》中就說過:
“當禮被延伸的時候,家族就形成了,禮的適用範圍再擴大就成了“民族”。中國人之所以成為民族,因為禮為全中國人民樹立了社會關係準則。”
孔子說:“不學禮,無以立。”儒家五禮中,包括了:吉、兇、賓、軍、嘉。
吉——對天神、地祇、人鬼的祭祀之禮;
兇——跟殯葬、天災有關的哀悼之禮;
賓——朝聘邦國、接待賓客之禮;
軍——軍旅操演、征伐之禮;
嘉——冠婚賀慶、敦睦宗親之禮。
本文要講的就是“凶禮”。凶禮又細分為五類:“以喪禮哀死亡,以荒禮哀兇札,以吊禮哀禍災,以檜禮哀圍敗,以恤禮哀寇亂。”
其中的喪禮,與民間宗法制關係最密切,所以儘管經歷了新文化運動,至今尚能較為完整地保留下來基本的禮俗結構。
一套完整的的喪禮,大體包括了棺殮、發訃、設靈、開弔、奠祭、入葬的步驟。
而“發訃”,是喪葬禮俗中比較重要的禮節。訃,就是報喪。在封建君權社會,不同等級的人,死的稱法也各不相同,《禮記·曲理下》中就有詳細的記載:“天子死曰崩,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而支撐等級制度的三綱五常,也是的訃告內敬詞各不相同的原因。
報喪之禮:訃告
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市井鄉民,亡者壽終之後,都需要對外訃告通知,告知開弔下葬的日期。尤其是帝王崩後,要遣使告喪天下,往往會引發帝國內外的權力鬥爭。比如秦始皇東巡時客死於沙丘,權臣趙高與李斯便故意秘不發喪,扶胡亥繼位。
對於平民來說,報喪的形式順應了民間傳承的習慣,發訃分為書面和口頭兩種,普通人家通常是口頭傳達,陳忠實的《白鹿原》,便是對民間宗法文化的重現。白鹿村族長白嘉軒的父親白秉德去世時,便是口頭髮訃,“派出四個近門子的族裡人,按東南西北四路分頭去給親戚友好報喪”。
書香門第、官宦世家的,會選擇以訃告的形式通知親朋好友。民國時期的報紙上,經常有花錢刊登訃告的。在張愛玲小說《封鎖》中,提到男主呂宗楨買的包子被報紙裹著,印著訃告的鉛字印在了包子皮上。
如果是手寫訃告,所用的紙張只能使用黃色和白色。長輩之喪用白色的紙,幼輩之喪則用黃色,紙張四周有表示哀悼的黑色邊框。
上圖是一張民國時期的訃告,因為年代久遠,白色的紙張已經泛黃,四周有黑邊。顯妣,是對亡母的敬稱,舊時男喪稱作“正寢”,女喪則稱“內寢”,所以訃文中說的是壽終內寢。訃貼是從晚輩的角度告哀,因此用了“享壽”一詞,表示尊敬。
享壽,可以理解為壽終、享年。透過這則訃告,我們能夠認識到,“享年”一詞,是對長輩去世的用字措辭。
前幾天是金庸先生逝世三週年,2018年10月30日金老去世,媒體對此報道是:武俠小說泰斗金庸先生逝世,享年九十四歲。作為當代武俠小說的開山式作家,他的作品影響了幾代人,對他的離去自然心懷敬意,訃文中用“享年”,體現了對金老的尊重和緬懷。
享年是訃文中的敬辭,通常用於五十歲以上的亡者,一是對社會有功績與貢獻的德高望重之人,二是用於晚輩對長輩的尊重。
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之一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裡,主人公的父親四十五歲過世,訃聞用了“春秋四十五歲”,對此主人公的解釋是:
“四十五歲,只怕不便寫作‘享壽’;有人用的是‘享年’兩個字。侄兒想去,年是說不著享的;若說那‘得年’、‘存年’,這又是長輩出面的口氣。侄兒從前看見古時的墓誌碑銘,多有用‘春秋’兩個字的,所以借來用用,倒覺得籠統些,又大方。”
從這段話可知,得年、存年的訃文措辭,是用於長輩對幼輩,相同意思的,還有疾終,也是長輩角度的措辭。
除了這些嚴格指代的具名,還有一些中性詞表示死亡。比如終年、亡年、卒年。
香港演員廖啟智病逝,媒體發訃資訊所用的措辭,便是“終年”。終即死亡,陳述生命狀態,不帶有褒義和貶義。
終是個形聲字,它的本字是“冬”,甲骨文形態,似一根繩索兩頭打結,表達終結的意思,“終年”,生命終結的年紀,用在訃告裡,適用於各個年齡的逝者,比較寬泛,也不容易出錯。
倘若非壽終正寢,逝者是非正常死亡的年齡,則用歿年。
孟子曰:“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足可見古人對於喪葬禮俗的尊崇重視。賦予死亡以儀式感和精神意義,並非是封建文化糟粕,而是敦化風俗,培養愛敬之情、安立世道人心。
傳承優秀的經典文化,慎終追遠,是現代人需要重視的課題。
寫在最後
《禮記》有云:“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
隨著時代的發展,繁冗的儀式雖已不太適用於現今的社會結構與生活方式,但去蕪存菁,我們透過老祖宗的文化習俗,看到的是“禮”的核心價值觀,不忘來處,才能做到如朱子所言的“民德歸厚”。
看似簡單的“享年”與“終年”的措辭問題,其實映見了實用主義的現代思潮下,人們對於民俗傳統的認知弱化和偏見,數千年的禮樂文明,需要我們寬容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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