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像一匹正在奔騰的駿馬,一路向東,越過八百里秦川到藍田縣東部,突然向北一折,生出一個華山體系。連線秦嶺主體與華山支脈的是一座面積60平方公里的天明山。天明山北邊有一條多姿多彩的峪道,把秦嶺主脈與華山支脈隔開,這條峪道就是清峪。
進山
清峪在藍田縣東北部的玉山與厚鎮交界處,歷史上一直歸渭南管轄,1956年劃歸藍田縣。域內有北峪村、青峰村、高升村等幾個較大的村莊。清峪全長30多公里,峪內近20公里,峪外10多公里。當地人習慣把峪內叫清峪溝,把峪外叫清峪川。
我乘坐的小車從玉山鎮出發,不到一分鐘就上了環山公路。車子到玉山鎮的腰祝村與厚鎮的官道村交會處,向右一拐,下一面坡,當即到了清峪口。
車子向前再走三五里,頭頂一座鐵路橋,旁邊豎著牌子——西安至合肥鐵路高架橋。橋下道路分岔,左邊岔道叫北峪,溝不太深,只有一個北峪村。右邊岔道叫南峪,是主峪道,我來之前給溝堖堖的老李說好了,中午飯在他家吃。
公路彎彎曲曲,繞著清峪河轉。轉過兩個彎,公路兩邊閃出一個小山村,竹林掩映,綠樹婆娑,鮮花點點,很是優雅。村後山峁頂端距地面約百十米,靠清峪河邊是刀劈斧砍般的一掛石崖,呈棕黃色,當年從清峪口到校場坪一百多米,寸草不生,直直地通向天穹,像一道黃色的幕布。行人走在崖下,如滄海一粟,如天宇間一顆不起眼的星辰,渺小得不能再小。石崖偉岸,山巒挺拔,人在山下行,成了畫中景。
再向前走,兩岸山峰對峙,把河谷夾得細小而狹窄,道路有點彎曲而逼仄,簡直成了掛壁公路,頭頂一線天,三五里路不見一戶人家。約三分鐘時間,車到一個叫“翻山”的地方。我告訴司機:從這兒翻梁過去,南邊不到五里地,就是我的老家峒峪村。可以這麼說,我的老家就在清峪南邊不足五里的地方,所以,千百年來,我的父老鄉親就靠著這清峪一條溝養活了一代又一代人。
從這兒向上還有30多里,分佈著大大小小20多個自然村,每一戶人家我都認識。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幾乎每天鑽山,和山民們全都交了朋友。最要好的有楊厚華等十四五人,我白天上山勞作,晚上就歇在他們家。
小車不停,越過了槐樹溝、清峪廟、上場、龍家、龐家臺子、廖家、陳家臺子,一下子開到清峪最高處——龍頭溝。老李早站在他家門口高臺上等著我,剛一看見小車,就不停地搖手向我打招呼。老李把兩隻手握成喇叭狀,放在嘴邊朝我大聲喊著:“洋芋餈粑,早早給你打好了,就等著你來吃呢。”
山裡人招待客人的洋芋餈粑,好吃的那個程度就不必我再囉唆了。我們一邊吃著餈粑,一邊說著清峪溝的前世今生。
大嶺
清峪曾是陝西省去河南省經洛南縣的交通要道,也是古代騾馬古道的一部分。在隴海鐵路修通以前,從西安去河南往往選擇經洛南縣到盧氏,久而久之,形成一條騾馬古道,是明清以來,騾馬馱運、肩夫擔挑、旅客遊人必經之地。
由龍頭溝南行,兩旁青山聳立,樹木漸濃,藤蔓纏繞,幾近原始森林,樹枝交錯,遮天蔽日。道路隨著臺階逐漸上升,全是石板鋪地,約五六里路到大嶺,坡勢驟陡,嵐靄突生,抬頭望不見山頂,要想透過,須爬一個“十八盤”。一律的砂石路,盤來繞去終於到達大嶺頂端一個豁埡處。路邊一堆馬蓮草,終年墨綠,是清朝年間官府所栽,意為渭南、華縣分界處,相當於界碑。商賈騾馬隊以及肩挑背扛的行人,到豁埡處都要坐下來休息片刻。喘息之後,繼續前行。由此向南,走北孤莊、南孤莊可到藍田縣大龍廟鎮;向北,經箭峪嶺(海拔2449米)可到渭南等地。
要經洛南縣前往河南省,則繼續東行。前路是一面大坡,直通溝底,仍然有一個“十八盤”,不過,路面較寬敞,全由盆大或磨盤大的石頭鋪設地面。人來人往,馬來馬去,年久日遠,把石頭路面踩得光溜溜的,個別地方永久性留下了馬蹄印,可以想象,在當年那個馱運盛行的年代,上坡下坡行人的吶喊聲,騾馬的嘶叫聲,山林裡各種鳥兒的歌唱聲,合成一曲深山老林特有的交響樂,那是何等的熱鬧、何等的壯觀。
如今,倒勾峪九灞公路修通,滬陝高速通車,大小車輛、商賈行旅從那兒出山進山,這大嶺從此變得更加冷清,幾乎到了無人問津的地步。走的人少了,道路兩邊雜草叢生,石頭路面生出一層層綠苔,石縫間現出一片片斑駁。不知從何時起,訪古探幽的驢友們卻青睞起這條路線,三三兩兩揹著行囊慕名而來,到了青崗坪,然後登頂箭峪嶺,把這大嶺變成了歇腳之地。
走下大嶺,約15裡是藍田縣灞源鎮的青崗坪(新中國成立前屬渭南管轄),又一個騾馬古道上的明珠,來往商賈歇宿的驛站。這兒有劉秀避難的“龍頭松”,有明清古街道,有紅色革命遺址和展覽館。繼續向東,再翻一個小嶺子(實屬秦嶺一脈),就到了洛南縣的洛源鎮,從這兒開始,河水不再向西流入灞河,而是向南逶迤而去,起初流入洛河,最後匯入長江。
陳家院
在清峪溝這條騾馬古道上,假若青崗坪是大嶺南邊的驛站,陳家院則是大嶺北邊的驛站。兩者相隔30裡左右。
陳家院如今是蕭條了,可當年馱運盛行時,這兒卻是極其熱鬧的地方。曾經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高升店”,可想而知當年商賈雲集、興盛繁華了。
我們決定去拜訪陳家的後人。小車離開主幹道,繞著“之”字形水泥路盤旋到陳家院半山腰一個叫陳堂娃開的農家樂。這兒距大嶺約15里路,在清峪河北岸,一個叫赤腳溝的山溝外邊,周圍全是土山,唯這條山樑由一整座石山構成,窄溜溜的像一條修長而碩大的刀背,呈南北走向。左邊是筆直如鍘刀切過的石崖,右邊仍是直上直下的山壁,後山由一塊碩大的石頭山體構成了“靠山”,深林密密,陡峭險峻。要上陳家院,唯一一條路就是山根靠河邊的石板碥路了,除此之外,別無他路,和“自古華山一條路”沒有兩樣。
陳家的後人說,他們的始祖是明朝末年由安徽遷至這兒的。那位始祖到這兒後,轉來轉去發現這條山樑是個“臥牛穴”,左右面臨深淵,背後緊靠陡峭的石障,只要在山根開鑿一條石槽,作為上山的路徑,其餘任何地方都無法攀到莊子周圍。於是就在半山腰修起了石頭房子,四周開荒種地,養雞養鴨,豢羊豢豬,過起舒適豐裕的農家生活。一代傳一代,家業興旺,人口驟增,沿後山一臺一臺蓋房,到了民國時期,竟然開挖了十多個臺階,住下了30多戶陳家的後人。人們從此稱這兒為陳家院,也有叫陳家臺子的。
陳家興旺發達後,為了防止土匪搶劫,在山根修了炮樓,住有家丁護院。清末民初,陳家勢力越來越大,土匪也不敢騷擾,炮樓就漸漸變成了客店,先是供應過路人打尖吃飯,繼而讓那些天黑前不能翻過大嶺的客商歇宿一晚。騾馬馱運、肩挑背扛的商賈就成了這兒的常客。因為陳家掌櫃名叫陳高升,所以就有了高升店這個名字。當時有兩排房屋,一條小街道,頗有點繁華氣象。自從流峪長坪公路修通後,這兒開始蕭條,客店不再紅火,慢慢縮小了規模。我清楚地記得,上世紀50年代,這兒僅有三間瓦屋,門楣左邊掛著紅綢燈籠,右邊掛著狗牙三角旗,專賣洋芋糊湯和手擀漿水面,偶爾也有幾個挑夫歇宿一夜。
龍潭
離開陳家院,繼續下行,經過廖家、龐家臺子、後寬,一行人來到一個叫龍家的小山村。
這龍家又是一處世外桃源。明末清初,龍姓先祖由安徽遷徙而來,如今繁衍二十多代,仍保持著客家人的風俗習慣。初來乍到,村莊建在一爿大窪裡,三面環山,一面臨河,房屋按照地勢依山而建,一律的徽式建築,一家一家獨立成屋,互不相連,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四周圍被鬱鬱蔥蔥的樺櫟樹包圍著。莊後一排排柿子樹,莊前一棵棵核桃樹,門前一片片竹林,四季常青。如今龍家人順應時代,把房屋建在了公路兩邊,而且一律兩層小樓,窗明几淨,雞鴨覓食其間,優哉遊哉。公路下邊一畦一畦好莊田,或種玉米,或種洋芋,瓜果蔬菜蔥綠一片,吃是吃不完的,一派農家田園風光。
聽說不遠處有個龍潭,是清峪一道風景,大家要求停下來一塊兒去看看。小車停在了一棵粗壯的核桃樹下,一行人沿著石徑小路來到公路底下,這兒是一片接一片的莊稼地,中間一條茅草小路,直通清峪河邊。
老遠就聽到噌吰之聲,幾個人就小跑到河邊,果見農田下邊有一深潭,潭上邊有如瀑布一般跌下一掛流水,平鋪了滿滿一河,河水清亮亮涼沁沁,急遽直下,衝進深潭,發出“空嗵空嗵”的響聲,驚起千堆雪,然後如蓮花般向四周散開。
當地人把此潭叫作龍潭。據說,西漢末年王莽趕劉秀,逼得劉秀走投無路,爬上清峪溝外三里地的石鼓山,撈起鼓槌擊鼓問江山:“石鼓啊石鼓,如果還有我劉秀的天下,你就發聲;如果王莽老賊非得逼我去死,你就不要發聲。”誰知劉秀掄起鼓槌向石鼓狠狠地擊去,石鼓卻突然咚咚地響起來。劉秀知道有他的天下,一高興,把手中的鼓槌向空中拋去,豈知那鼓槌打著旋兒忽悠忽悠飄到了南陽。劉秀心想,他的江山在南陽無疑了,於是跑下石鼓山,順著清峪溝一路走來,準備沿騾馬古道經洛南去河南,然後再走南陽。在清峪溝裡走著走著便累了,滿頭大汗,衣服貼在身上,熱得實在無法前行,就脫掉衣服跳進清峪河的深潭中,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半個時辰後,精神來了,渾身是勁,就穿好衣服一路小跑,翻過溝梢梢的大嶺,下到青崗坪,豈料王莽大軍指派大刀蘇顯在此等候,他急中生智,躥上路旁一棵松樹,平躺在枝股間,躲過了王莽大軍的追趕。後來在當地老百姓指引下經洛南順利地到達南陽。再後來,劉秀建立東漢王朝,當了皇帝,就把他當年在清峪溝洗澡的深潭封為龍潭,曾經避難躲過王莽追兵的松樹封為龍松(當地人稱龍頭松)。
不知是劉秀造就了龍潭,還是龍潭造福了龍家人,反正,這個村子住著上百戶姓龍的人家。龍家人靠這一爿龍潭,滋潤了一代又一代,現在家家戶戶過上了好日子。
清峪廟
小車到了一個較大的村莊,公路兩旁全是兩層高樓,門面不是貼瓷片,就是外牆噴漆,一派新農村景象。這裡是清峪廟。
清峪廟是整個清峪溝的正中間,下清峪佔一半路程,上清峪佔一半路程,青峪廟處在中點上。這兒是清峪溝最寬闊的地方,四山清亮,視野開闊,天藍雲白,清峪河退到了南山根下邊,把一大片土地讓給了當地百姓,村前村後都是大片大片的沙土地,不但平平整整而且很是肥沃,算得上清峪溝的白菜心了。
曾幾何時,村子中間卻硬生生地長起了一道山樑……注意,這是一段神話傳說。這段傳說現在也許被人們遺忘了,但上世紀50年代卻傳得神乎其神,我就是在那個時期聽到的。
傳說有一年,這兒的山神突然發怒,把一條山樑向清峪河延伸,山體逐日增高,直直地擋住了上溝和下溝老百姓往來的去路,要想透過,必須翻一座山,給百姓出行帶來不便,村裡人就用公式頭挖,想把山樑夷為平地,可是,白天挖掉的山體,晚上又長起來。如此反覆,山樑還有繼續增長的跡象。後來有一位高人路過此地,建議大家在山根修一座山神廟,日日燒香夜夜叩頭,以虔誠之心敬奉神靈。山民們照辦不誤,山腳下一座山神廟很快修建竣工,遠遠近近的香客還有來往商賈無不進廟朝拜。天長日久,香火不斷,此地竟然有了街市,於是村裡的老者建議在山神廟對面再修一座戲樓,請山外的戲班子來此演出,以示慶祝。後來就有了“山神廟對戲樓”的說法。
這個地方原來叫什麼名字已經不重要了,自從有了這座山神廟和戲樓,地名就改成清峪廟了。
石甕
北峪是清峪的一個分支,南北走向,溝深不到10裡。因其山勢俊秀,美麗多姿,多年來政府不斷加強內部修整,加寬路面,栽花種草,營建農家樂。
北峪進溝三四里後,又分為東西兩岔。十多年前,西岔住著二十多戶人家,紅瓦磚牆,門前石頭砌護,場院種幾株古槐或香椿,豬圈羊欄屋前房後,雞鴨成群遊走其間,一派農家祥和溫馨氣氛。溝梢梢有個“轎頂子”,酷似迎親的花轎,四角有四峰,較低矮,中間一峰拔萃,成圓形山包,酷似轎頂,算得上北峪一道景觀。轎頂子西邊一條大路,翻過山埡,可到渭南臨渭區的黃狗峪。出黃狗峪就是石鼓山,劉秀擊鼓問江山的地方,有“小華山”之稱。
東岔有一條小河,上游住著十來戶人家,一律的青瓦白牆,被鬱鬱蔥蔥的洋槐樹遮罩其中。當年此地只有一戶,叫楊家獨莊,面臨小河,背靠青山,左右梯田連片。門前溪流從東北方向的二郎山蜿蜒而來,到此已經洶湧澎湃。奇特的是,楊家獨莊門前的河道是連山石,水從石上過,悄無聲息,突然跌入一個十多米高的懸崖,發出“轟隆轟隆”的響聲。懸崖之下有一個酷似瓷甕般的石甕。直徑三米以上,大約從古到今,千萬年來被流水沖刷,變得光滑如玉,潔淨如洗。河水衝入甕中,打一個漩渦,從甕底旋上來,在甕面轉著圈圈,形成墨綠色的漣漪。在陽光照耀下折射出懸崖上那棵伸出頭來的迎客松。說來也怪,這迎客松居然紮根在懸崖的石縫之中,雖然樹冠不大,但從枝幹粗糙程度來看,至少也有三百年以上的樹齡。它籠罩在石甕上面,不僅長年累月地為石甕遮風擋雨,而且增加了石甕的神秘感。來石甕旅遊觀光的驢友日漸增多,如逢節假日,一撥來了一撥走了,絡繹不絕,反而成了另一種風景,簡直如一首詩歌所說:“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從楊家獨莊繼續前行,東北向可攀二郎山,即靈臺山。《長安志》載,靈臺山高2320米,山上有靈臺寺、七星塔,唐朝詩人錢起、郎士元曾在此以詩相唱和。據年已92歲的藍田縣文化館退休幹部徐志哲回憶,1942年農曆四月左右,他在渭南花園鎮上小學讀書,老師領著他們上到二郎山拆廟取瓦,建設新校舍,當時上山無路,沿著二郎山白石浪爬上去,山上有三條石條箍的石洞,洞內有神像,洞西邊有平臺,臺上有柱頂石(柱礎)、石香爐、鐵旗杆。山頂有鐵小廟,小廟用鐵瓦建造。如今廟和塔已毀,不知去向。
清峪川
離開北峪,不到5分鐘,小車就駛出清峪溝。來到清峪口,豁然開朗,天也大了,地也寬了,清峪河拐了個九十度轉彎,直直地向南流去。
清峪是個葫蘆狀的峪道,口小,裡面大,北峪以上狹窄的地方恰似葫蘆的細脖子,而青峰村、高升村則是葫蘆的大肚子,最豁亮的地方足有一里多寬。
葫蘆口裡邊原來蕭條的路段現在繁華了,人來車往,絡繹交錯;原來那些零零落落低矮滄桑的瓦屋小院,退到了山根下密林深處,代之而起的高樓大廈一座座堂而皇之地蹲在了公路旁邊,成了攝影家鏡頭裡亮麗的風景。
葫蘆口外邊是清峪川,被峒峪嶺、車賀嶺夾在中間,清峪河水長年累月沖積出兩岸肥沃的良田。良田四野,分散著閆河村、楊寨村、劉寨村、翟家村、許廟村、玉山村,將近20個自然村。清峪河水毫不吝嗇地滋潤著兩岸百姓的生活。歷史上,這清峪川一河兩岸全是水澆地,夏天,稻田片片,蛙聲連連;秋天,金色滿目,收穫豐盈。然而,隨著清峪河水量減少,原來的水澆地都變成了旱田,放眼望去,白皮松、小葉槐、紫葉李、矮化核桃這些生態植物佈滿了清峪川。
清峪河水流到玉山鎮,變成了美景,變成了仙境,河堤路兩旁一排排太陽能燈是一道道亮麗的風景線,人造瀑布、人造湖泊、古式景觀橋,給悠閒的人們帶來特殊的享受……
正在欣賞清峪川的自然風光,四輛小車不約而同地停在我面前,詢問去清峪的路徑,我知道他們是來這兒觀光旅遊的,就抬手臂指向清峪口,並告訴他們:順著那條大路直走,每走一步都是美景,多姿多彩的清峪正向你們招手,去吧!
□孫興盛 2021年11月7日《西安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