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南楠報道 從梅縣區高階中學的校舍走到他們的足球場,需要走出學校大門,穿過一條十幾米寬的馬路,走下兩段二十級左右的臺階。這條路,幾十年來都沒有太大變化,只是路面從黃土變成了如今的瀝青水泥。這不到200米的路,走出了國家隊的兩任隊長池明華、王惠良,還有黃德寶、李健華等國腳。
流媒體影片平臺發達的年代,關於中國足球,球迷圈流傳著一句話:畫質越低,水平越高——“低畫質”時代,是梅州足球的輝煌時期;而如今中國足球金字塔頂尖人才的缺失,成了梅州足球刻骨銘心的痛。
池明華等是梅州足球的過去,劉彬彬、葉楚貴和曾超是梅州足球的現在,那麼校園足球“體教融合”之後,梅州足球的未來又會如何?本報採訪組深入梅州各縣(市、區),走訪各級教育行政部門、幼兒園到高中的十多所學校,為讀者披露“足球之鄉”梅州的校園足球發展情況——本期,是該系列的第一篇。
▲五華奧體中心和體育場外的李惠堂雕像
1998年,廖可強29歲。那時候,他用手上的一點存款,在梅州江北的老城區開了一家水果店,成了一名個體戶。“我也沒讀過什麼書,初中畢業就到處混了,什麼活都試試,我們這裡產柚子,那我就賣柚子算了。”
丙村人廖可強有兩個愛好,一是打麻將,二是看球。“小時候踢過,沒選上體校,就不踢了,看看、笑笑就行了。”他很清楚,踢不上體校,就不是能靠踢球謀生的人,不如儘早找個能養活自己的事幹。
同一年,池明華宣佈退役。當時,梅州足球乃至廣東足球有幾種聲音,送別、遺憾和期待。送別這位從17歲就入選廣東隊,經歷了“5·19”和職業化的老臣;遺憾梅州沒有一支家鄉職業球隊能夠陪伴池明華專業和職業生涯的最後一步;期待的則是下一個池明華的出現。廖可強還記得池明華是在雲南紅塔退役的,“梅州窮,沒有老闆搞球隊。客家人是認根的,誰不想在家鄉退役?”
1998年,梅州市剛剛設立10年,當時大街小巷總能聽到《相約一九九八》和《心太軟》。只是,梅州人沒有想到,從1956年就開始被稱為“足球之鄉”、一縣走出七國腳的梅州(前梅縣地區),會經歷一段接近20年的國腳空白期,直到劉彬彬入選國家隊。
▲“足球之鄉”和李惠堂成了梅州的名片
1994年,中國足球開始了屬於自己的職業化。從那以後,梅州曾經引以為傲的業餘體校、體校、專業隊的青訓體系受到新生的職業俱樂部青訓的強力衝擊。當金錢成為了中國職業足球最大的動力和變數,當職業俱樂部揮舞著人民幣瘋狂收割著各地的好苗子,梅州足球成為了最先倒在血泊中的受害者。
1999年謝育新在瀋陽海獅俱樂部踢球,那個時候的他,和當年從荷蘭回來之後的那個謝育新,足球水平已經是判若兩個人。從2002世界盃以後,就是梅州足球的低潮時期,也是中國足球低谷的開始。2015年,由於江南新區的發展,梅州的經濟重心開始往梅江河南岸轉移。於是,廖可強在江南岸找了一個位置,又開了一家水果店。
許多年後,廖可強得到了一次現場觀看池明華踢球的機會。“那是一年村裡的賀歲杯,池明華來了,還有郭億軍、謝育新。聽說還有伍文兵。這麼多年了,還是第一次現場看到那麼多國腳。”
過年有球看,梅州人絕不會落下,更不要說還有這麼多前國腳和省隊球員。“球場裡全是人,還有好多是從五華和興寧來的,有四五千吧,過年的時候人是多一點,好多梅州人都從外面回來了。”一邊說,廖可強一邊掰開一個柚子,“小的時候,有些人買不起足球,就踢這個,這個就是我們的球,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丙村村民觀看賀歲杯(via球鄉)
上週日凌晨,中國國家隊再次前往阿聯酋沙迦。中國隊將在這裡迎戰阿曼和澳大利亞。前四場1勝3負,以及比賽過程中的有心無力,讓人們對於國足的出線不抱任何信心。
隨國家隊出征“十二強賽”的劉彬彬是梅州人。不過,他在12歲的時候就離開了梅江區人民小學,進入魯能足校。在那裡,他最終成長為新的梅州籍國腳。當初的梅江區人民小學,如今是整個梅州市校園足球的佼佼者,近年來參加各級比賽都獲得優異成績,併為多家職業俱樂部輸送了一批批優秀的足球苗子。10月中,今年的“市長盃”區級選拔賽剛剛打完,人民小學又一次拿到了第一。
在梅江區的校園足球圈,流傳著這麼一個說法:鐵打的人民小學,流水的校長。梅江區人民小學歷任校長均高度重視校園足球工作。梅江區對於小學校長的職務採取輪崗制,可不論誰到人民小學當校長,他們的足球成績都不差。
現任校長饒小雯曾經揹著不小的包袱:“來這裡,我有很大壓力。別人都知道人民小學的足球是特色,萬一我搞砸了,怎麼辦?別說真地退步了,哪怕我們不進步,別人都會認為我們在後退。”
▲饒校長為新學期校長杯比賽開球
饒小雯是2020年來到人民小學的。雖然是女校長,但她並不是足球的門外漢。1980年代念梅縣區鬆口中學時,她就與眾不同。別的女孩都在唱歌跳舞,她卻跟著師哥師姐玩起了足球。“純粹是因為獨特的愛好,所以就玩了一下足球,越玩就越喜歡。”
論場地,人民小學不是梅江區最好的學校。梅州雖然經濟落後,但在球場建設上,絲毫不吝嗇。部分新建的學校,光建球場就投入超過百萬人民幣。而地處老城區的人民小學,受環境限制,能做的只是將水泥地球場翻修,鋪上緩衝層後做成人造草場地。即便如此,場地尺寸仍然達不到常規五人制球場的標準。
饒小雯曾在2013年被評為梅州市勞動模範,不過,在人民小學,她的勞模地位遭受了嚴重的“威脅”。“威脅”來自負責學校足球教學和訓練的鐘友聲老師。明年就要退休的鐘老師,在人民小學幹了一輩子。按照饒校長的說法,“我自己是個勞動模範,鍾老師比我還要模範。每天他基本上都是天黑了才回家,週末他還堅持帶隊訓練。整個寒、暑假他是最忙的,每天都在校園裡訓練。正是因為有了這麼熱愛足球的教練,我們的起點才會比其他學校高。”
▲梅江區人民小學的足球賽
鍾老師也有抱怨,有時候,他會找校長投訴自己沒有加班費,其他的什麼也都沒有。這讓饒校長很內疚。她總是安慰鍾老師,“你有一顆熱愛的心,這比什麼都重要。如果我說了算,我就評個勞模給你。”
對於這樣的狀況,饒校長也頗有些無奈,“做校園足球的基層工作,沒什麼補助,都是憑熱愛和奉獻。在不違反規章制度的情況下,我都會盡量幫他們解決問題。”張可光、鍾友聲等一大批這樣任勞任怨的校園足球教練員,為梅州校園足球的發展做出了積極的貢獻。
人民小學各年齡段的校隊有四支。由於場地只有一塊,在開展“校長杯”比賽時,校隊和梯隊的訓練就只能等到晚上進行。那時,家長們也都會在校門口等著,沒有一絲怨言。饒校長覺得家長們為了支援孩子踢球,付出了不少心血。
梅州人喜歡足球,但足球訓練是一個艱辛的過程,讓家長牽絆。不過,在“足球之鄉”,他們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熱愛足球,像他們的長輩一樣。梅州學校體育圈總是這樣說,“梅州人對足球的熱愛是根深蒂固的。運動會田徑比賽要做工作,但是說到踢球,梅州人不用動員。”
▲這樣的球賽不只是“小球員們”的節日
作為單數年,2021年能夠成為體育大年,實在特殊。由於新冠疫情在全球爆發,2020東京奧運會、2020歐洲盃都延期至今年舉辦,加上美洲盃和在陝西舉行的第十四屆全運會,短短几個月內,足球賽事應接不暇。本次全運會,還特別設定了包括了五人制足球在內的群眾專案組賽事。在五人制足球甲乙組比賽中,廣東隊都進入了決賽。甲組決賽中,廣東隊點球不敵內蒙古,獲得亞軍,而在乙組決賽中,廣東隊2比1逆轉江蘇隊拿下金牌。這枚金牌,是廣東隊在本屆全運會上的第二枚金牌。
為廣東隊連奪金銀牌的群眾足球隊來自梅州市五華縣。雖然是群眾專案,但這些專案的獎牌同樣會被計算在全運會總獎牌榜中,所以廣東省體育局非常重視五人制足球隊的選拔。最終,經過層層競爭,五華縣代表隊獲得了代表廣東隊出戰全運會的資格。
魏遠平是一家文化公司的經理,也是廣東隊參加乙組決賽的隊長,身穿10號球衣,是球隊裡的大哥。“省裡面很重視這次全運會,特意為我們安排了專業的教練團隊。足協主席葉細權不僅來看了我們的訓練,還參加了我們的出征儀式。”
▲魏遠平獲得金牌
雖然只是群眾專案,但這塊金牌的含金量一點不低。在專業教練團隊的指導下,魏遠平他們經歷了接近半年的嚴格訓練。五人制足球和11人制足球不同,需要除門將外的四名球員不斷跑動,所有的戰術都建立在不停跑動的基礎上。這對體能是個極大的要求,對已經四十多歲的魏遠平更是一種折磨。“職業球隊的訓練強度太高了,練體能時,每天回家腿都發抖,手上也沒力,茶杯都舉不起來。”魏遠平對那段經歷印象深刻。
並非每個參加全運會球隊訓練選拔的人都能留下來,隨著訓練的深入和細化,逐漸有隊員離開,基於各種原因。有人因未達標準,有人因堅持不下去,有人因為工作太忙了。五華縣教育局的廖海鋒就是他們中的一個。
廖海鋒是拼命三郎,每次訓練、比賽都是拼得最兇的隊員之一。他想去參加全運會,不想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因為他已經錯過一次冠軍。有一次去北京比賽,他連機票都買好了,最後因工作太忙,沒去成,結果球隊在北京奪冠,此前是主力的他最終成為了慶功宴上的看客。沒有人能預先知道球隊會奪冠,不過廖海鋒對球隊有堅定的信心:“五華的足球,在梅州都是頂尖的。”所以,他一直把冠軍當做自己的目標。
▲梅州球員代表廣東對陣江蘇隊(via球鄉)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一次,他還是沒能成行。體衛藝的工作很多,別看“體衛藝”只有三個字,實際上包含了學校體育、校園足球、衛生教育、藝術教育、國防教育等工作。作為五華縣校園足球辦公室,每年要組織舉辦五華縣“縣長杯”校園足球聯賽600多場賽事,還有市長盃和省長杯的出隊任務以及縣足球夏令營選拔賽,還要承辦省、市校園足球賽事及活動。工作讓廖海鋒很難兼顧球隊的訓練。無奈之下,他只能選擇放棄。
“他們欠了我兩個冠軍了,”廖海鋒有些不甘,“拿了金牌的隊員還有獎金。我要是去了,回來就要請客吃飯,從五華請到梅縣,主客場都是我的。”
讓老廖有些遺憾的是,自己的兒子更喜歡打籃球。“我也希望他能跟我一樣踢足球,可是沒辦法,我要尊重他的選擇。”梅州人雖然把足球當成自己的生活,但他們很理智。能夠包容,更能體現“足球之鄉”的魅力。
▲梅州代表廣東在全運會五人制比賽摘下一金一銀
沒有國腳,不代表梅州人沒有足球。梅州在足球的普及上還是做得最好的,可能在最頂尖的人才上,確實有缺失,但在基礎這一塊,在用心、用力狠抓。對外界認為梅州足球出現滑坡的觀點,梅州業內人士不是很認同。早在2009年,梅州就出臺了振興足球之鄉的十年規劃。如今,第二個十年規劃也處在徵求意見稿的階段中。
梅州人對自己的足球很瞭解,知道自己的優勢和短板,同時也對重振梅州足球、南派足球充滿了信心。說白了,梅州人不服輸。原梅州區光遠小學的女校長肖俊珊,曾因光遠小學在大課間體育活動的評選中只獲得三等獎叫屈:“受疫情影響,去年的評選都採用了影片錄製的方式。這太不公平了!光遠小學場地小,錄影片在氣勢上就先輸了。其實現場看,效果比影片好很多!要是以後再得三等獎,我就不參加了!”肖俊珊說的是氣話,但話裡透著那股子不服輸的倔強。
今年,她被調到新建的梅江區元城小學當校長。元城小學是2021建成投入使用,硬體條件非常出色,肖俊珊知道,在這裡,她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讓全體學生愛上足球運動,參與足球活動。
▲肖俊珊校長
梅州人不服輸的底氣,來自他們少說多做的實幹能力。五華縣第一小學是全國校園足球特色學校、梅州市足球示範學校。校長李鈞是個狠人,他本身也是一個足球愛好者,穿著皮鞋也能顛二三十下。早在五華縣南山小學擔任校長時,由於沒有專業的足球教師,李鈞親自擔任足球隊教練。
到縣一小以後,他把原來的泥土球場升級改造為配備塑膠跑道的人造草場,有了基礎建設,就有發展的資本。
五華縣是梅州的足球強縣,足球強校比比皆是。還在南山學校時,有一年,李鈞帶隊外出比賽,他兒子則代表另一所學校參賽。一日,兩所學校聚餐時,李鈞被別人“鄙視”了——那是一支五華的傳統強隊,儘管只是玩笑,但對方言語間還是表達了對南山校隊的輕視。“三年內,我們一定會戰勝你們的球隊!”最後,李鈞丟下這麼一句話。一年後,兩隊再相遇,李鈞的球隊完勝,提前兩年兌現諾言。
正視短板,才能發揮優勢。相比過去一縣七國腳的輝煌,梅州人承認自己的滑落,但他們不服輸。只要有了良好的土壤,梅州足球的希望就還在,南派足球的希望就還在,中國足球的希望就還在!
▲李鈞(後排戴眼鏡)與隊友們
梅州市教育局副局長羅滌權的身上,有兩塊校園足球的“榮譽招牌”。他在梅江區任副區長的時候,梅江區被評為全國校園足球優秀試點縣區,他個人也被評為全國足球優秀試點縣區長。這在校園足球裡很罕見,也證明了羅局的工作得到的高度認可。”他反而對這兩個獎項看得並不重,在他眼裡,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除了是教育局副局長,他還有個重要的身份——足球愛好者。“我一週堅持踢兩次球,一次是跟著我們教育局的球隊踢,還有一次是跟興趣相投的球友一起踢。”
羅滌權的老家是興寧,這個背靠大山的縣級市,經濟不發達與教育質量高齊名。儘管在2017年頒佈的廣東省貧困縣名單裡就沒有了興寧,但那裡的經濟發展一直不盡如人意。出生於1970年代末期的他,小時候就在老家的禾坪或者稻田裡踢球,光著腳,因為怕把鞋子踢壞了。大山裡沒有球,就挑軟一點的土柚子踢。那時候,山裡面的孩子,週末的活動就是踢球。
作為梅州市校園足球工作的分管局領導,他需要考慮得更多。小時候見證過梅州足球的輝煌,也在求學成才時期經歷過梅州足球的低迷,這讓他對梅州如何發展校園足球有了更清醒、更全面的認識。“足球還是要有土壤。除了學校的普及推廣外,還需要更多家長來帶動孩子的足球興趣,像我自己喜歡踢足球,我小孩很小就喜歡跟著我踢。可是有的家長不喜歡足球,孩子受到的影響就小一點。”
▲2021年梅州市市長盃
近年來,“體教融合”成為了學校體育發展的主流趨勢。這個變化讓羅滌權很興奮。對梅州足球的發展目標,他有自己的想法。“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梅州足球的下滑和中國足球的下滑是同步的。我們梅州人是南派,重視技術。像謝育新,技術好、速度快,但是和北方球員相比,身高不佔優勢。本來中國足球就有南派和北派之說。後來,國家隊的教練大部分都是北派的,選的球員、定的戰術也漸趨北派。我們南派就弱了。其實,我認為中國足球要堅持走南派和北派相融合的路子,足球技術一定要從小抓起。日本就是一個值得我們學習的例子。”
2010年,梅州市就制定並出臺了《梅州市振興“足球之鄉”十年規劃》,提出了以重振“足球之鄉”的足球雄風為目標,重新擦亮“足球之鄉”的品牌。
羅滌權認為:“梅州雖然經濟欠發達,但是窮人也要跑步。最基本的要求,我們的體質要做到比珠三角地區的人好,我們要當‘走地雞’,堅決不能當飼料雞。客家人能吃苦,也不怕吃苦。梅州要狠抓校園足球的普及和基礎技術環節,再透過體質的改善,結合南派足球和客家文化的特點,把屬於我們的足球發展起來。希望有一天,我們能夠重振梅州足球,重振南派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