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仲偉
一百年前,在漢口的英國傳教士楊格非,對晚清名臣張之洞作出了幾乎完美的評價——“他是一個矮小而簡樸的人,平易可親,質樸的服裝表現了莊嚴的氣質。這種卓越的風度顯出他是一個完美的最高地方長官。儘管身軀矮小,可是決不有損於大官的氣質。我不相信中國別的官員都像他這樣充滿中國人的美德和富有裨益人民的運籌。”
這些極高的美譽,很大程度上把張之洞渲染成一個英雄式的人物,使他成為後世景仰的物件。但人性和野心通常隱於歷史的暗流,權力與慾望,也曾是張之洞生命中爆閃的火花。
一
琴聲中的小官保
夕陽西下。
蒼茫的荒原中,依山而立的城郭,渺小而脆弱。兩萬義軍,圍困貴州的邊陲小城興義府。
城樓暗影裡,守將張鍈注視著城外陣容閒散的義軍,靜默不語。夕陽漸漸隱入林下,只剩一片灰濛,義軍燃起篝火。遠遠的火苗,如寒星般映入眼簾,張鍈傳令身後的遊擊林普洲:午夜突襲。
子時,一支精銳騎兵潛出興義府,繞道後山出城。半個時辰後,這支騎兵從側後對圍困興義府的起義軍展開突襲。義軍猝不及防,被殺傷數百。張鍈率兵追擊,再殺傷數百,義軍潰退。隨後,張鍈組織鄉勇團練三萬餘人,將普安、安南一舉攻下,興義府解圍。
興義府,原名安龍,位於貴州省西南部,隸屬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歷史上,安龍是一個不起眼的小村鎮,直至南明時期,永曆政權為了避難遷都於此,才小有名聲。大西軍將領孫可望曾說,“廣南雖雲內地,界鄰交趾,尚恐夷情叵測。臣再思維,唯安隆(安龍)為滇黔粵三省會區,行宮修葺,一切糧儲可以朝發夕至,莫此為宜。”
當時,永曆帝朱由榔在安龍,“宮室卑陋,服御粗惡”,所居文華殿,窗壁頹圮、風吹雨灑。大西軍將領李定國東進之師,取桂林、破永州、下衡陽、逼長沙,掀起了南明反清的最後一次高潮。但孫可望叛亂之後,朱由榔不得不遷出貴州,逃入雲南,不久被吳三桂消滅。隨後,清廷改安龍為“南籠”,有“南明的囚籠”之意。至乾隆五十二年(1787),南籠府又改名為興義府。
如今的安龍縣,是一座峰林環繞的荷花之城,有南明歷史博物館、明十八先生墓等多處抗清遺蹟。安龍縣城東北陂塘海子有一道堤,名叫招堤,是安龍一處著名的風景,這和張鍈、張之洞父子大有關聯。
張鍈(1791—1856),字右甫,直隸南皮人,嘉慶十八年舉人。道光六年(1826),張鍈以“大挑”選中來黔,錄派補授為貴州安化知縣。“大挑”,是清乾隆後定製,三科以上會試不第的舉人,國家挑取優等的用做知縣等職,意在給舉人開拓出路,六年舉行一次。
張鍈歷任清平、安化、貴築、威寧、古州知縣,以清明廉潔、勤於政事、興學育人有聲望,升黎平知府、興義府知府。時至今日,安龍縣城依然流傳著“張鍈添油勸學”的故事:道光年間的興義城,每天夜裡到交更時,就有兩個差役從知府衙門中走出,一個提著燈籠,一個挑著桐油簍,見到哪戶人家亮著燈光、並有讀書聲,差役便會停下來,高唱一聲:“府臺大人給相公添油囉!”讀書人開門後,差役便從油簍中舀出清亮的桐油,倒進讀書人的燈盞裡,並補上一句:“府臺大人祝相公讀書用功,獲取功名。”每晚給興義城裡的讀書人添燈油,張鍈前後堅持了十三年,這個故事也被現代演繹為“加油”。
道光十七年秋,張之洞出生於貴陽六洞橋,乳名官保,是張鍈的第四個兒子。襁褓中的張之洞愛哭,只有母親朱碧筠的琴聲才能使他安靜下來。
朱碧筠,廣西桂林人,出身名門(其父朱紹恩進士出身,官至四川邛州知州),聰穎賢淑,喜棋詩畫,特別擅長彈奏古琴。可惜,張之洞只在母親的琴聲中長到四歲,朱碧筠就因病溘然長逝。朱碧筠去世後,張鍈未再立正室,張之洞由張鍈側室魏芷香撫養長大。
二
少年俊才一飛沖天
史家研究張之洞,發現其言必稱河北南皮人氏,對於在貴州的一段經歷,常避而不談。
張之洞稟賦聰慧,五歲入家塾,十一歲時作《半山亭記》,名噪一時。此記全文,刻於安龍招堤畔之半山亭:
萬山輻湊,一水碧瀠,雉堞雲羅,鱗原星布者,興郡也。城東北隅,雲峰聳碧,煙柳迷青,秋水澄空,紅橋倒影者,招堤也。緣是數里,蒹葭蒼蒼,有閣巍然,峙於巖畔者,魁閣也。穿綠蔭,拂白石,禪房乍轉,畫檻微通,石碧一方,茅亭三面者,半山亭也。做亭者誰?吾家大人也。翠蘿紅蓼,羅列於軒前;竹榭茅簷,欹斜於磯畔。太守之意,得之半山,而志以亭也。
歲在壬寅,家大人先守是邦,文風雅俗,煥然一新,故常與民同樂者也。夫其得及則信孚,信孚則人和,人和則政多暇。由是常徘徊於此閣,以寄勝慨;而亭未有焉,然其煙雲萬狀,錦繡千重,早以畢具於目前。蓋天鍾靈於是,必待太守以起之也。愛乃建亭於閣之東偏,古徑半彎,危廊數轉,不崇朝而功成,易如也。
……
《半山亭記》頌張鍈為官政績,極盡誇耀之能事,敘寫光宗耀祖的決心,抒發凌雲壯志的情懷。文章寫得花團錦簇,但是不是出自十一歲的張之洞之手,無從考證。可以得知的是,張之洞十三歲以前學完四書五經等儒家經典,兼習史學、《孫子兵法》《六韜》等。
道光三十年,不滿十四歲的張之洞回原籍南皮應縣試,中第一名秀才,進縣學。兩年後,張之洞又以順天府鄉試第一名中舉,得“解元”。
本以為人生會一氣呵成,金榜題名,進士及第,哪知太平天國出兵北伐,京畿忙亂,張之洞在一片驚恐中離京返黔。離開京師,順運河而下。張之洞四顧茫然,不禁賦詩感懷:“綺繡州原變水鄉,誤看秫稻作孤蔣。澤鴻休怨無安所,且限南來醜虜狂。”
咸豐四年(1854)秋,貴州桐梓楊龍喜率農民起義,聲勢浩大,官軍連連敗北。年底攻克安南,圍攻興義。張鍈與部下閉門堅守,並讓子侄張之洞、張之淵、張之清在城樓上作戰。午夜,張鍈組織敢死隊潛出城外,在義軍側後發起進攻,義軍潰退。
這一年,張之洞十七歲。張鍈深感自己年老體衰,遂為張之洞定下親事。年底,張之洞與貴州都勻府知府石煦之女喜結良緣。張之洞新婚不久,新城塗令恆、冉秉成率農民起義軍攻府城,安義鎮總兵先率鎮兵從徵遵義,張鍈組織團練千餘人防堵。
面對農民起義軍對興義府城的圍攻,張鍈只得將新婚的女兒、女婿送出興義府城。而張之洞堅持留在興義府城,與父親堅守。有人問張之洞這是為何,張之洞回答:“城若陷,吾父盡忠,吾當盡孝,不敢偷生惜死,貽門第羞也。”情況最危急時,張鍈令堆積柴草於城樓,一旦城破,即舉家自焚。經過三天三夜激戰,最後總算暫時擊退圍城的農民起義軍,張鍈全家化險為夷。
因守城有功,張鍈升貴東道道尹,在黔南各地指揮鎮壓起義軍。這次升遷離別,也是張之洞父子最後一次見面。咸豐五年(1855)九月,貴定、龍里等縣苗民起義,各地起義軍相互呼應。貴州巡撫蔣霨遠在咸豐的嚴旨斥責下,調集貴州全省軍隊在川、滇、桂等省的配合下,向義軍進撲。張鍈也率兵向貴定進發,由於積勞成疾,於咸豐六年七月廿五日(1856年8月25日)病死於任上。
七天之後,都勻府被義軍攻陷,張之洞的妻兄、代理知府石均被義軍殺害,前知府鹿丕宗(張之洞姐夫之父)自焚。父死兄亡,張之洞悲傷不已。他一生不僅對義軍有切膚之恨,也對貴州,對都勻、興義等地懷骨鯁之痛。
為父親治喪守制三年,二十三歲的張之洞打算參加會試,因族兄張之萬為同考官,只得迴避。第二年應恩科會試,因為同樣的原因,又沒有考成。
同治二年(1863)春,張之洞再一次入京會試,初試被錄取為第141名。複試時,張之洞得心應手,榜列一等一名,接下來是最後一關殿試對策,對策的主題是求才、納言、吏治之類的問題,張之洞洋洋灑灑,旁徵博引,直陳時弊,他寫道,當今人才缺乏,主要原因是“資格太拘,科目太隘”,導致朝廷下詔天下舉薦將才時,“應者寥寥,山林隱士則絕無聞焉。”他也直言,“今天下大患在貧,吏貧則黷,民貧則盜,軍貧則無以戰。”他提出,“任人者治,任法者亂。”“殺一賊不如使民少增一賊之為功多也,求一良將不如選一良吏之為力易也。”
這樣一份不襲古套,直言無諱的殿試對策,引起了閱卷大臣的爭議,多數人主張列為三甲之末,但大學士寶鋆十分賞識,以為奇才,準備錄取為二甲第一名。試卷進呈兩宮,西太后將張之洞拔置一甲第三名,中探花,賜進士及第。
三
尊經書院五少年
高中探花,仕途起步,張之洞的人生就此洪水奔流。
蘇軾說:“古之立大志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韌不拔之志。” 張之洞正有這種秉性,“鄙人性情,向來專作獨任其難之事,尤專作費力不討好之事。”
同治五年(1866),張之洞大考二等,以後擔任浙江鄉試副考官、湖北學政、四川鄉試副考官、四川學政職務。從浙江到湖北,張之洞完全是意氣風發。出任湖北學政,整頓學風,建立經心書院,提拔獎勵有真才實學的人,頗得眾望。同治十二年(1873)秋,張之洞出任四川鄉試副考官,出闈後奉旨簡放四川學政。這是他四年來第三次出任考官和兩度簡任學政。
作家唐浩明在長篇歷史小說《張之洞》中,對這位崇尚實幹的四川新學臺有詳細的描述——
那時四川士林風氣不正,科場作弊之風十分嚴重。張之洞透過深入考察後,制定了諸如“禁鬻販,禁訛詐,防頂替”等整理科場的八大措施,督促各州府嚴格執行,科場作弊之風頓時根絕。張之洞又針對不少士子參與當地士紳們舉辦的局所,與局所辦事之人勾結為奸民怨沸騰的情況,下令不準士子參與局所,凡有違背者,一律懲辦,直到革去功名。張之洞說到辦到,雷厲風行,在革去幾個秀才的功名之後,此風已幾近絕跡。
為更多更好培養人才,造就四川新學風,張之洞接受丁憂回籍的前工部侍郎薛煥等十五名官紳建議,建立了尊經書院,這就是四川大學的前身。
光緒元年(1875)春,尊經書院在成都南門外落成,延請薛煥為山長。薛煥也是一位名宦。咸豐十一年,薛煥在江蘇巡撫任上,與時任兩江總督的曾國藩一道奉旨購買洋槍洋炮及僱法國工匠傳授製造經驗,揭開“徐圖自強”的序幕。張之洞聘請薛煥出任書院第一任山長,正是他對書院的重視和期望。開學那天,四川總督吳棠也親自前來祝賀。
張之洞為尊經書院制定的目標是培養通博之士致用之才,在四川造成經世致用的務實學風。在川期問,他經常去書院給士子們講課。為了指導書院的學子和川省士人,他撰寫了兩部重要的學術著作:《車酋軒語》和《書目答問》。
《輔軒語》中,張之洞以學政的身份發表許多有價值的教戒之語和經驗之談,希望士人們成為德行謹厚、人品高峻、志向遠大、習尚儉樸的道德君子,並提出讀書期於明理、明理歸於致用的求學原則;《書目答問》中,張之洞則以廣博精審的目錄學家的身分,為士人開出二千二百餘種包括經史子集在內的書目,為初學者開啟走進學術殿堂的大門。
在尊經書院的授課過程中,張之洞發現五個資質特別聰穎、讀書特別發奮的少年。他大力表彰他們,樹立五少年為全省士子的榜樣。
“尊經五少年”,最早出自張之洞離川回京的路上寫給繼任學政譚宗浚的信中:“蜀才甚盛,一經衡鑑,定入網羅。茲姑就素所欣賞者,略舉一隅。綿竹楊銳、井研廖登廷、漢州張祥齡、仁壽毛瀚豐和宜賓彭毓嵩。”“尊經五少年”中,尤以綿竹人楊銳知名,被稱“當世揚雄”,為血染菜市口的“戊戌六君子”之一。
【主要參考文獻】
《張之洞》(唐浩明)
《川大之源:四川尊經書院紀略》(雷文景)
《張文襄公年譜》(許同莘)
《譚嗣同全集》(譚嗣同)
《飲冰室合集》(梁啟超)
《中外舊約章彙編》(王鐵崖/編)
《光緒朝東華錄》(第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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