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茶行之前,我是草莽,面相兇惡到可讓小兒止啼。或許因為祖輩都是土匪的關係,身上似乎有著天生的匪氣。有過兩次富貴起落的經歷,自己創造出來,然後又破滅在自己手中。周圍的人紛紛為我惋惜,說當時要是怎樣怎樣就好了。我自己倒沒多大感覺,也沒覺得受到了什麼打擊,再毒的烈日終有黃昏時,再暗的黃昏也會有朝霞滿天日。感覺不過是經歷了一場日頭的起落而已。
母親是個虔誠的佛教徒,與人為善,溫良恭儉。她讓我父親的名字,鐫刻在了附近所有寺廟的功德碑上,都是因為她對佛的供養。甚至每年還要去幾百公里外的大廟培福修慧。
8歲那年,母親讓我獨自跟親鄰一道去大廟。臨行前,幫我把所需事物整理了一大包,裡面大部分是檀香木,很重,還給我塞了一副用木頭刻的卦片,交代我禮佛的時候往地上扔,必須要扔出一面朝天,一面覆地才行,視為吉。當時的交通狀況差,暈車翻天覆地。
站在峰頂的大殿裡,周圍跪滿了信徒,我跟著跪下來,掏出母親交給我的卦片投擲往眼前的地面。反反覆覆,母親交代的一陰一陽的卦面始終不來。是它不來還是佛不給,是我心不誠還是佛不靈,當時年齡太小無法體會。腦海中始終迴響的是母親的交代,不完成回家可能要挨批。我伸手把地面兩個卦背朝天的中的一個翻過來,心想總算是完成了交代,然後磕頭退出了大殿。
與佛,我無緣。也許,是佛不信我,或者,是我不信佛。
婚姻開始的最初幾年,與妻子經常吵嘴,兩個原本獨立的個體在一起生活。她本來是她,我本來是我。動物對領地裡的闖入者會本能排斥,但婚姻的延續無法排斥,只能是同化。就這樣過去幾年,我放下了我,她放下了她,於是成就了“咱們”。前幾日,妻子突然跟我說,我們好久不吵架了,來吵一架吧,我興起,嘗試了一下,雙方以笑場告終。
我不是這樣的脾氣。
做茶的第一年,沒有什麼理論知識儲備,全是在廠裡實踐操作,年輕氣盛,聽不下一切反對意見與不同的聲音,認為自己是實踐操作,別人不過是紙上談兵。隔著網路跟人爭論到面紅耳赤,差點就線下跟對方約著練練。
第二年,我還在與人辯論,理論知識儲備也豐富了一些。但遇到有人說我的茶不好喝,日進斗金也無法平息內心的憤怒。
第三年,好幾個人跟我說,我的茶跟狗屎一樣難喝,我內心波濤洶湧,但還是忍下了發作。我明白了,千人百口,一類茶征服不了所有的嘴巴,我只能滿足一部分人的愛好。
到了第四年第五年,我發現自己已經很難因為別人的認可與不認可而產生情緒的波瀾了,也不再想著一定要生產多少產品,擴大多少廠房面積,反而覺得應該做少一些,做精一些。
第六年開始,我覺得已經形成了一套自己做茶的理念,偶爾寫一些關於茶的內容,發現自己還是很注重看客的評價,對於有些不同觀點的回覆,也會辯論。但基本是我沒有說服他們,他們也沒有說服我。
我又一年一年零零碎碎的寫,不厭其煩的與不同觀點鬥爭。甚至茶都不已經不是主業了,慢慢迴歸一個茶客的身份,覺得自己能在一個客觀公正的角度去總結經驗,告訴別人我走過的彎路,我告訴他們我不是在營銷,我是在除魔衛道。
直到第十年,我已不跟人聊茶了,偶爾寫,看評論,但基本不再回復。我有我的立場,你有你的主張,你們不是魔,我也不是道。彷彿我8歲那年雖然與人群一樣都跪在大殿之中,但從翻過那一頁卦片開始,就已經不一樣。
彼之仙草,吾之砒霜。
還會有下一個十年,那會應該我連寫都不寫了。下下個十年,你來,除了基本的寒暄,我應該不會再說話,我泡,你喝,喝完你走了,我給你洗你用過的杯子。
不同的觀點又何其像當日退出大殿的我。也許,是你不信我,或者,是我不信你。與你,我無緣。
沒有悲喜。
茶几乎已磨掉了我所有的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