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至正年間。真州(今江蘇儀徵)地方有一位官宦子弟姓崔名英,因擅書工畫,名冠一方。崔英娶妻王氏,也是書香人家之女,詩畫雙絕,有清照之才。新婚那年,崔家後院芙蓉盛開,崔英臨窗作畫,將盛開的芙蓉移到了紙上,王氏在旁吟詩一首,用工筆小楷書寫於畫的左上角。一詩一畫恰如珠聯璧合,相得益彰,其中樂趣只有小夫妻倆心領神會,所以這對伉儷的恩愛情深非同尋常人家夫妻。
第二年,崔英以父蔭得官,補浙江省溫州永嘉縣尉之職。對縣尉這種抓盜賊、察奸宄的差使,崔英實在沒有興趣,但想到永嘉的雁蕩山色甲天下,當年謝靈運太守就是以吟詠永嘉山水的詩作而傳聞後世,所以他又不想放棄這一機會,決定帶著妻子王氏一起赴任。崔英派僕人僱定一隻專跑蘇杭一線的大船,又讓丫環、僕人幫助王氏從速準備行李。想到這一路過去,既能觀賞太湖淼淼波光,又能領略蘇杭流水人家的風情,既可在東海上迎日出,又將到雁蕩吟晚霞,崔英夫婦興奮起來,都說這一去將會有不少山水詩、山水畫創作出來,書箱行篋都將為之一豐呢,小夫妻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之中。這時,整理行裝的丫環問:“夫人,這幅芙蓉畫要帶去嗎?”
王氏一聽,嗔怪道:“這還用問嗎?”
說畢與崔英會心地一笑,過去親手將芙蓉畫卷好,放進書箱。
年輕夫婦第一次出遠門,兩家的大人都輪番叮嚀:一路上要小心謹慎,不要張揚,切莫輕信。小夫婦自然一口一個答應,辭別了親人,高高興興上路了。
船主是個姓顧的老船家,專跑蘇杭一線的,他憑經驗便知這是一對官家夫妻,所以說話行事顯得格外殷勤。一路風平浪靜,不多日已進入蘇州地界。船老大對崔英說:“大官人,如今已到蘇州地界,這一路風平浪靜,可見湖神保佑貴人,請官人賞些銀兩,小的上岸去買些福物紙錢,祭祭湖神。”
崔英自然沒說二話,摸出一把錢給船老大,由他去置辦牲酒物品。
那船老大去了一會,買回不少酒菜,央丫環等幫著整治了,然後點起香燭祭拜了河神。祭神完畢將酒菜送入艙內請崔英夫婦受用。由於一路來崔英夫婦只顧欣賞沿途風光,又加上趕路,已多日不曾好好飲酒,此時有酒有菜,而且蘇州風味的菜餚又別有特色,崔英不由興頭上來,命僕人將箱中所藏的金銀盃盞等取了出來,與王氏一起對飲歡酌,早已將出門前大人的叮囑忘之腦後。那船老大見箱中有這麼多金銀器皿,便起了不良之心。
崔英夫婦用畢酒飯,將剩下的分與僕人與船老大分用了。因這時已是七月暑熱季節,艙內十分悶熱,崔英夫婦便出艙來到船頭乘涼,但見四周泊船如織,擠擠挨挨,不由衝口問道:“這附近有清靜些的停泊處麼?”
船老大馬上介面說:“有,我也想將船移個地方,尋個清涼處歇著,怕大官人不放心,沒敢出口呢。”
說完便將船重新起錨,用力撐將開去,向那遠處的湖汊港灣搖去。
王氏見船離了群,有點不放心,崔英卻不以為然地說:“沒事,這是內地,不比外江。再說船家是本地人,熟知此地水面情況,不會有事的。”
老管家本也想勸阻,見主人這麼說,也不吭聲了。
其實崔英錯了。這蘇州接近太湖,多的是大湖大洋,若是官塘路上,來往船隻多,自然安全些;但附近旁港汊道,蘆葦深處,卻常常是賊窩。這船老大是本地人,平時也常做些劫掠勾當,崔英此舉分明是提供方便給他。宦家子弟不知江湖風險,可憐這位未來的緝盜縣尉,未上任便先被盜賊算計了。
船家將那大船在蘆葦叢中泊下了。此時暮色蒼茫,煙波浩渺,四周沒有了船兒撞擊的各種噪音,但聞清風吹動蘆葦的沙沙聲。崔英只覺此處詩意畫意盎然,讚不絕口地說:“好個清靜的世外桃源。”
船家聽了心裡暗暗發笑:好個書呆子,死到臨頭了還說好呢。
夜風送爽,眾人都吃了口酒,醉意上來,先後都進艙睡了。那船老大坐在船尾察看動靜。待夜深人靜、鼾聲四起時,他熟練地從角落裡摸出一把雪亮的菜刀來,一步竄進艙內,對著艙邊打盹的老管家當心一刀,那老管家便無聲地倒下了。接著他便左右開弓,把那些尚在夢中的僕人、丫環一個個地全結果了。那王氏聽到動靜驚醒了,忙推醒崔英,點燈起身,已見船家提著帶血的刀衝到面前。小夫妻的酒嚇醒了,知道遇災遭劫了。崔英忙作揖求饒說:“老大刀下留情,船上財物全部歸你,只求放我夫婦一條活命。”
船老大卻冷笑道:“我財也要,命也要。”
崔英知道絕無生路了,但仍央求說:“可憐我夫妻倆都是讀書人,求老大給我們個全屍吧。”
船老大哈哈大笑起來:“這娘子可得留下,給我家兒子當媳婦,你就獨自下水去吧。”
說畢,像提小雞似地一把將崔英拎起,走到船頭,只一推,“撲通”一聲崔英便下湖去了。
王氏此刻嚇得魂不附體,也只求一死了事,於是也衝到船頭,準備跳水。那船老大卻拉住她說:“你不必如此,只要肯做我家媳婦,便可保全性命,我也不會虧待你的。”
王氏見事已至此,也無可奈何了。她畢竟是讀書識字之人,心想,留得性命在,不怕仇不報,暫且隱忍下來再說。
那船老大將那船上的屍體一具具扔了,然後將船向其他地方劃去。
一個多月來,這船老大隻在冷僻港汊上接些貨物生意,其目的,一則看管住王氏,不讓她與旁人接觸,二則等兒子的船從杭州回來。
王氏是個聰明人,此時她也只有裝作十分害怕、順從的模樣,在船上學著幹漁婦的活計,從湖中提水,殺魚,做飯。船老大見她還順遂,便慢慢放下心來,心裡盤算著如何用這筆錢財去置房買地,給兒子娶妻成親了。
那船老大一心等兒子回來,可半個月過去了,他那兒子還未回來,聽人說是半路上又接了客去杭州了,船老大也無可奈何。眼看已近中秋節,船老大如今有錢了,也想熱熱鬧鬧過個節,於是提前備下了酒菜,叫王氏幫著整治。到了中秋之夜,邀集了一班船上朋友來過節。那班朋友也隱約知道他著了一票,樂得來吃上一頓。那王氏到底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女子,既懂詩書,也會女紅烹調,所以燒出來的菜自然不同於平常人家口味。那班船上人都是粗茶淡飯慣了的,何曾嘗過精緻佳餚的滋味,所以一個個吃得舔嘴咂舌,讚不絕口。王氏又頻頻勸酒,那船老大也得意萬分,與眾人猛吃猛喝,直喝得人事不省,鼾聲陣陣。
那王氏一邊收拾碗盤,一邊暗自沉吟:今夜不逃,更待何時?但人生地不熟,又身無分文,將何以為生呢?眼下逃生要緊,其他就顧不了許多,俗話說,船到橋頭自會直。快逃,快逃!主意一定,王氏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用力一跳,那三寸金蓮竟已從船上落到了地上。於是扭起小腳,拼命地跑。藉著月色,踉踉蹌蹌地趕了一夜路。到天明時分,才見前面有一叢竹林,心想,前面必有人家了,於是奮力向前,只見竹林中一堵黃牆,原來是個尼庵,上有“靜修庵”三字,王氏欣喜自語:“阿彌陀佛,菩薩保佑我了。”
正在這時,只聽“吱呀”一聲,院門開了,出來一位汲水的女尼。王氏待那女尼離去,輕輕推門進院,只見院中有天井,兩廡有廊,還是個中等的寺院,心中更覺放心,於是繞廊過去,當面碰見了住持老尼。老尼見她雲鬢散亂,雙腳沾泥,一副喪魂落魄的樣子,吃驚地問:“小娘子從何而來?”王氏此刻像遇到救命恩人似的,一把拉住老尼的手說:“師父救我。”
那住持老尼見狀,便先將她帶至後堂詢問詳情。
王氏不敢全盤將實情說出,只編造說自己是永嘉縣尉之妾,因大婦兇狠,不堪打罵凌辱,所以逃了出來。住持是個慈悲為懷的出家人,見王氏年輕貌美,舉止端莊,情狀悽切,頓生憐憫之心,有心將她收納下來,於是便問:“小娘子來寺院,是想暫避一時,還是想永遠脫離苦海?”
王氏見如此問,心中悽苦,熱淚滾湧,心想丈夫與一船之人盡數歸陰,此生還有什麼好企盼的,還不如皈依佛門,青燈黃卷下終此一生,於是決然地回答:“只想永遠脫離苦海。”住持見她毫不猶豫作出如此答覆,想來是位有佛緣和慧根的人,於是雙手合十,欣喜地說:“阿彌陀佛,既有此決心,且隨我來。”
不一會,領她來到淨室,焚起香燭,敲起石磬,拜佛已畢,拿起剪子將王氏落了發,並替她取名慧圓,收了她為徒弟。等早課時,便帶慧圓去見了幾位同伴,都是些四五十歲的老尼,大家見來了位年輕的新夥伴,也各各歡喜。從此,王氏便在這靜修庵裡住了下來。
再說那船老大一夜沉睡,次日醒來見逃了王氏,不由十分惱怒。但到底是做賊心虛,知道王氏是讀書識字的女輩,說不定已去衙門告了他的狀,所以不但不敢張揚尋找,而且有意離開了蘇州地面,暫避風頭去了。
王氏自在靜修庵住下後,真個是一心念佛,細參經卷,由於她文字功底深厚,又聰明穎悟,所以不到半年,她對一般佛經已詳熟通曉,超過其他同伴了。住持因此十分喜歡她,也十分器重她,覺得靜修庵傳人非她莫屬,所以院內大小事務總與她商量,請她定奪,到後來幾乎是凡事都須聽聽她的主張了。儘管在庵內的地位有了變化,但王氏依然溫文嫻靜,與同伴們友善相處,平時專心讀經,極少外出,外來的遊客與施主幾乎是見不到她面的。王氏所以如此,一則確是為了靜修,二則也為防意外,怕自己年輕貌美被外界知道後會惹出麻煩來。
有一天清晨,王氏起來灑掃寺院,忽然發現寺院的迴廊素壁上掛了一幅畫,遠望過去好生面熟,像是一叢芙蓉。主氏心頭怦然一驚,急忙走近去看,不看則已,一看更是大驚失色—這不是自己丈夫崔英畫的那幅芙蓉圖麼!她細細地辨認,一點不錯,上有自己的題詩,還有夫妻兩人的閒章。奇怪,這畫怎麼會掛到寺院裡來呢?自從遭劫後,滿船財物都被船老大掠去,這畫也在其中。莫非船老大將此畫賣了,還是另有什麼緣故?王氏重睹舊物,心中倒海翻江,百感叢生,決意要問個明白。於是,她急匆匆來到住持房中,問道:“師父,廊壁上新掛著一幅芙蓉圖,不知從何而來?”
住持回答道:“這是本地一位施主顧阿秀所贈。”
“這施主顧阿秀是幹什麼的,幹嗎送本庵如此好畫?”
住持笑著回答:“這顧阿秀原本是個船戶,靠在江湖上運載貨物為生,但近年來發了,買了田地、房屋,也不常外出跑江湖了。我一次去化緣路過他家,他也不給銀錢,只給了這幅畫。我見這芙蓉畫得妍豔不俗,便掛在院廊上,也好讓來寺內的客人觀賞。”
“原來如此,這顧阿秀既是船戶,怎會有這等書畫?”王氏此時想起當年所僱大船船主姓顧,想來定是這顧阿秀了,但仍有意追問一聲,看住持如何回答。
住持放低了聲音,說道:“聽人家說他劫掠了客商貨物,所以發了,但沒有憑證,也不敢亂說。”
王氏心中已明白了大半,便不再多問,只說:“徒弟在俗時也喜愛書畫,此畫能否讓我拿回房中觀賞數日?”
住持哪有不答應的。王氏便將畫取下,拿到自己禪房中去掛了。
待關上房門,王氏一人面對舊物,不禁觸景生情,悲從中來,淚珠漣漣。她憶起了新婚之年夫妻雙雙題詩作畫的幸福時光,以及赴任前親自將畫珍藏進書箱的有趣細節;她更記起了那夜船老大砍死所有僕人,將丈夫推入湖中的可怕情景。如今物在人亡,生死相隔,要想與丈夫重聚,只有等待來世了。想到這兒,王氏不由提起筆來,在芙蓉畫屏一角另題一詞:“少日風流張敞筆,寫生不數今黃筌。芙蓉畫出最鮮妍。豈知嬌豔色,翻抱生死冤!粉繪淒涼餘幻質,只今流落有誰憐?素屏寂寞伴枯禪。今生緣已斷,願結再生緣。”
連續幾天,王氏對畫流淚,恍恍惚惚。夢中常與崔郎相會,醒來卻是青燈黃卷。住持似乎也發覺王氏近日來有點異常,猜測會否這豔麗的芙蓉花觸動了王氏的思凡之心,所以便去將畫討回,依舊掛在了廊廡上。王氏雖不捨,但也怕露出破綻讓住持猜疑,反為不美,所以也隨她拿去了。
這靜修庵因離城不遠,加之環境清幽,所以也常有一些文人墨客到此一遊。前天,寺內來了一位清客,此人名喚郭慶春,是姑蘇城內的富豪之一,好附庸風雅,結交官員士人。這天踏青路經靜修庵,到寺內討口清茶喝,不意看見了這幅芙蓉掛屏,不由心生歡喜,心想,寺院裡掛上這麼幅畫太不相稱,還不如花點銀子買下,可去送人。主意已定便去和住持商量,住持一時作不下主,去問王氏,王氏暗自思忖:此乃丈夫遺物,實在有點不捨,但畫上題詞隱含冤仇,若傳出去讓有心人得知,說不定還有報仇之望,若是留在寺中,終究無益。於是說:“師父,就賣給他吧,免得囉嗦。”
郭慶春付了銀子,高高興興地將這畫捧回去了。原來郭慶春最近正想巴結一位退居姑蘇城中的御史大夫高納麟,這高公特別喜好書畫,郭慶春有意投其所好,當天晚上就送了過去。高公見此畫清峻可觀,便欣然收下,也沒來得及細看,讓書僮去掛在書房裡了。
說來也巧,第二天高公在書房內接待一位所聘的西席先生。這位西席先生飲茶時忽抬頭看見了這幅芙蓉屏,只見他神色驟變,竟直站起身來,衝至畫前,待細細觀察後居然流下淚來。高公十分納悶,便問:“先生何故傷心?”
那西席見問,傷心地回答:“不瞞高公,此畫乃我家中舊物,芙蓉系拙筆所畫,詩乃拙荊所題。自船上遭劫後,夫妻分離,生死未卜,如今睹物思人,因此傷心。”
原來這西席不是別人,正是被顧阿秀推入湖中去的崔英。那夜崔英被推入湖中,顧阿秀以為他一介書生不習水性,必死無疑。其實這崔英小時學得洇水之法,所以推下水後,潛入湖中,摘根蘆葦吸氣,在湖中隱伏多時,並不曾被淹死。等顧阿秀將船開走後,他拚力游到岸邊,然後找戶人家,換了衣服,過了一夜。第二天便去告官,只因說不出船主姓名,又無其他物證,更無銀錢打點,所以緝捕之人都不十分上心,拖了年把,竟然杳無訊息。崔英既告了狀,又不便離開此地,但又身無分文,為了生計,只好在街上賣字畫度日。
說來也有緣分,一日高公路過,見崔英所賣字畫功底紮實,清峻可觀。再看那崔英雖憔悴落魄,但氣度不俗,談吐清雅,便將他邀請至府上,一邊談書論畫,一邊打聽他身世,崔英是衣冠中人,見高公慧眼識人,便將自己的出身以及赴任途中遭船主暗算之事細細敘來,高公一聽感慨系之,心中很想助崔英一臂之力,但因自己剛退居故里,衙內官員尚不熟悉,所以便對崔英說:“如若不棄,先留府上做西席,教我諸孫書法,查催案犯一事且從長計議。”
崔英十分感謝高公的抬舉與看顧,自然一口應允。沒想到第二天來高公府上,竟在書房裡發現了這幅芙蓉屏。舊物勾起了傷心往事,但畫上的新題詞又使他滋生出新的希望。因為這詞分明是王氏手跡,而且從詞意來看是劫難後所題,這說明妻子尚在人世,而且好像已脫離了賊人魔掌,隱居在某個寺院裡。
崔英將畫中所題詞的含義與高公作了解說,高公拍手說:“此事包在老夫身上了,先查明此畫來歷再說。”
第二天高公叫人去請來郭慶春,問他芙蓉屏從何得來。郭慶春回答從城外靜修庵購得。於是高公又派了府上當差的人直接去靜修庵,打聽畫從何來,詞系誰題。
那當差的來到靜修庵找到了住持,住持回答說:“此畫是施主顧阿秀所舍,詞是院中小尼慧圓題的。”
當差的回來把此話轉告了高大夫,高公心想:“此事有眉目了,只消把這慧圓招來便可問個明白。”
高公回房與夫人商量定當,決定明天一早去將慧圓請來。
第二天清早,高府一名當差、兩名轎伕抬著一乘軟轎來到了靜修庵。當差拿出高夫人書信一封,說夫人喜誦佛經,苦於無人作伴指點,聽說靜修庵小師慧圓精研佛經,有意拜她為師,今日特來相請。住持一看急了,這慧圓如今已是靜修庵的主心骨、實際當家人,怎能去高府陪夫人誦經呢?不答應吧,御史大夫家的邀請豈是可以輕率回絕的?真是左右為難,難煞了住持,其他女尼說:“此事還是請慧圓自定吧。她願去便去,她不願去誰也拖不動她。”
不尚住持這才如釋重負,去找王氏,將高夫人召她去府上的事說了。王氏心中卻自有主張。她想,自從那幅芙蓉圖被買走後,昨天高府派人來查詢畫從何來,詞為誰題?今日高府又來請我前去,看來均與此畫有關,也許畫上題詞已被有心人識得,前來查詢,我若不去,豈非自失良機?於是竟十分爽快地答道:“既是貴宅門中禮請,豈可不去?”
女住持一聽她要去,反倒驚慌了,說:“你一走,不知何時能回,萬一夫人高興,留你日久,這院內大小事務怎麼辦?”王氏笑道:“我自有主張,稍住幾天便回。再說高府與庵也還不遠,有事來人便是。”
住持覺得有理,也只得如此了。眼睜睜看著小轎將那王氏抬去了,心中卻似有一種莫名的預感,這慧圓看來要離靜修庵而去了。
來到高府,高夫人與王氏在後廳相見,先談說些佛經上的事;那王氏對答如流,解說精細,別有一番高見,高夫人聽了十分欽服,心想,靜修庵竟有如此人物,看來絕非尋常女尼,於是便有意套問說:“師父高才,聽師父口音不像姑蘇人氏,不知師父是自幼出家,還是半途出家的?”
那王氏見問,觸動傷心舊事,便含淚回答:“小尼本是真州人氏,丈夫姓崔名英,前年隨夫赴永嘉縣尉之任,不料半路上遭船家暗算,財物被劫,丈夫及一船僕人被害,我伺機逃出,從此出家在靜修庵以度殘生。”
高夫人聽後同情感嘆了一番,說:“這惡船家如此害人,小師父何不去報官雪此仇恨?”
王氏說:“初時不知這船家名姓,手頭又了無物證,所以也不敢有報仇之想,只道今生只能在青燈黃卷之下了此殘生。不料,前些日子,住持從船主處施捨得一幅芙蓉掛屏來,小尼一看乃是家中舊物,又得知船戶名顧阿秀,住姑蘇城內,所以便有復仇之念,曾將一詞題在畫上,將冤情隱含其中,希望有朝一日被有心人看出,能幫助我報此冤仇,以報亡夫在天之靈。”
高夫人當夜留王氏在府中歇了,又將所問詳情告訴了高公。高公心想,此尼所言與崔英所說完全相同,看來確是崔英夫人了。高公雖已退居在家,但卻決定盡力幫助他們抓盜破案並讓這對患難夫妻破鏡重圓。於是吩咐高夫人說:“你且好好看待那慧圓,並勸她慢慢蓄髮改裝,日後夫妻也好相見。”高夫人回後廳對王氏說:“師父冤情我已與相公說知,相公說,捕盜一事包在他身上,一定早日讓你報仇雪冤。”
王氏自然感謝不盡,於是仍留府上每日與高夫人談經說法,等待訊息。
那高夫人也婉言勸她蓄髮,說:“你既是名門出身、仕宦之妻,豈可久留空門,沒個下落?”
王氏流淚道:“丈夫已亡,我只求滅賊申冤後,永守空門,不想再有什麼下落。”
高夫人一時不便與她說透,只好婉言相勸:“你若留了發,做我老夫婦的義女,也可留在府上,與我相伴。”
王氏感激萬分,但仍不改初衷:“承蒙夫人抬舉,但我曾受靜修庵老尼救命之恩,不忍棄她而去,望夫人體察見諒。”
高夫人見她意志堅決,倒也十分佩服,便又將此情告訴了高公,高公也連稱“難得如此女子”,於是又對夫人說:“你轉去再勸,只說擒盜之事已查得十有七八了,據平江路官吏說,去年有人告過狀,也說是永嘉縣尉,如果崔生未死,他日夫妻相會,僧俗如何團圓呢?豈不悔之晚矣。”
當夜,高夫人又如此去勸說一番,王氏一聽倒真個心動了,如果丈夫未死,夫妻還能相聚,我怎忍再守空門呢?於是便聽從了高夫人之勸,從此不再剃髮,雖暫不改裝,卻慢慢地將發養長來了。
再說那崔英自從看見過芙蓉屏後,便升起了無限希望,希望冤案得雪,希望夫妻能再得團聚。其實其時夫婦倆都已在高府內,一個在前堂任教席,一個在後廳充師父,兩人全都蒙在鼓中,無緣相見。那高公故意不讓這對夫婦見面,也有良苦用心,他想先破案後團聚,給這對患難夫妻一個大驚喜。
說來也巧,最近朝廷下派一名監察御史來巡按平江路,此御史姓薛,乃高公舊日的屬官。此人一到任所,先來拜見高公。高公便把崔縣尉這案的詳情以及查訪顧阿秀的情況都告訴了薛御史,請他抓緊辦理。這薛御史是位吏才精敏、處事幹練的年輕官員,說幹便幹,雷厲風行。當即派捕盜官將顧阿秀抓來,並抄家沒產,將一應贓物全數交官。那顧阿秀將船上所劫金銀用去一些,但大量書畫還在,連崔英的永嘉縣尉的敕牒也在,物證俱在,顧阿秀無法抵賴。因此案一發,又帶出顧阿秀與其他同夥作下的其他數案,於是數案併發,顧阿秀及其同夥被判了死刑。原物各各交還失主。
薛御史將查抄所得實物送至高府,高公請崔英出來辨認核對,崔英見舊日書畫全在,又見那敕牒,真是悲喜交集,自語道:“敕牒啊敕牒,為了你我才遭此奇禍,鬧得夫妻生離死別,如今還不知她的下落呢。”
高公聽了,暗暗發笑,有意嗔怪道:“先生此言差矣。敕牒還在,你便得去永嘉還此皇差。至於夫人嘛,老夫近日得一義女,也有清照之才、洛神之貌,如若不棄,老夫願做媒人,將此女嫁於縣尉,陪你上任去。先生意下如何?”
崔英聽了,雖感高公好意,但想到與王氏伉儷情深,文見芙蓉屏上尚留新詞,估計尚在人世,如果不找到王氏,另娶新婦,於心何忍?於是便百般託辭謝絕。高公聽了心中暗暗讚歎、高興,心想這一對患難夫妻,一個志堅,一個情鍾,天造地設,難得,難得。看來,只有老夫來巧續這再生緣了。於是便對崔英說:“先生情有獨鍾,老夫也不勉強。明日略備薄酒為先生開宴餞行,務必賞臉。”
那崔英感他好意,自然一口應允。
第二天,高府大廳上張燈結綵,高公的門生故吏、地方名士相邀前來,一時間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崔英和眾人都不知高公張揚之意,一一就座後,只見高公舉杯說:“今天老夫要為崔縣尉了卻再生緣,特邀諸位來喝一杯喜酒。”
崔英聞言大驚,心想昨日說得好好的,今天怎地還要將女兒許配於我,這也未免太耍弄我了。正尷尬無奈間,忽見幾名丫環已擁著新婦出來,崔英一看呆了,那不是自己的愛妻王氏嗎?王氏昨夜已知詳情,所以一見崔英,撲將過去,抱頭痛哭,也不顧大廳之上眾目睽睽了。眾客人驚詫莫名,不知何故,紛紛向高公探問事由。高公命書僮道:“將書房中的芙蓉屏取來。”
不一會,書僮取來畫,在中堂上張掛起來。
高公大聲道:“諸位要知詳情,請看此幅芙蓉屏。”
於是眾客人紛紛擠上前來,有的看畫,有的吟詩,有的分析題詞,但仍雲裡霧裡,不得其解。高公笑道:“請諸位先喝了這杯酒,讓我把故事細細說來。”
便把崔英夫婦作畫題詩,攜畫上任,船上遭劫,王氏寺中得畫題詞,崔英書房見畫傷情,以及此後如何因畫尋人,破案雪恨,今日夫妻得續再生緣的事情經過,娓娓道來,眾人聽得如醉如痴,說得崔英夫婦喜淚交併。
於是眾人高擎酒杯,向崔英夫婦祝賀重圓之喜,崔英夫婦雙雙磕頭向高公夫婦拜謝再生之恩。整個席間,觥籌交錯,喜氣盈盈。席間無人不讚高公盛德。
崔英夫婦又要上路了,王氏拜別了高公夫婦後,畢竟忘不了靜修庵住持,於是又趕去道別,院主與眾尼雖依依不捨,但事已至此,也都雙手合十為王氏夫婦祝福:一路順風。
帆張了,船開了。崔英夫婦告別了留下了愛與恨的姑蘇城,向那俊秀的氣象萬千的雁蕩山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