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網路上有一種對嬰兒、小孩的不寬容氛圍,動輒痛罵“熊孩子”,討厭小孩、嬰兒之類的話語十分常見。某“討厭小孩”網組認為,“小孩之所以討厭,是因為小孩是微型成人,我們不給予他們更寬容的道德標準”。根據此說,小孩是“微型成人”,討厭小孩的人認為自己和小孩是同一生態位的,區別只是對方更“微型”一點而已,故而不能被寬容。但另一方面,網路上的成人們又特別流行過兒童節,並自稱“本寶寶”,兒童節時互相祝過節快樂。四五十歲的“女孩子”“男生”之類稱謂也常見。有趣的問題來了:到底小孩是“微型成人”,還是這些討厭小孩者實質在心智上是超齡小孩?
根據生物學,處在同一生態位,才存在異常強烈的競爭和排斥關係,那麼可以說現代社會大量厭惡小孩的網路輿論氛圍,意味著存在數量巨大心智類似小孩的成年人。厭惡小孩,其實是“小孩的最高階段”對“小孩的初級階段”的厭惡,而現代社會讓很多人有機會可以一直停留在“小孩的最高階段”,拒絕成為真正的成年人,也就是說,現代社會加劇了“幼態延續”,令“幼態”大大延長了。
首先是漫長的教育讓很多人有了一直停留在幼態延續的可能。前現代社會一般人基本不接受教育,十幾歲就完全履行成人和家庭責任,娶妻生子、交糧納稅。當時受教育是少數精英的權利,但精英另一面又肩負各種社會責任,如對領地或鄉土的治理,因此也不可能停留在幼態延續階段,也必須很早就開始承擔成人責任。中國傳統對十幾歲成人者行冠禮,首先就要告誡他“始加元服,棄爾幼志”(《儀禮·士冠禮》),和幼態心智劃清界限,作為成人去履行對共同體的責任。早期現代從法國大革命到普魯士國家,出現並推廣義務教育,主要是培養識字且有民族國家意識的工人—士兵。這一時期,教育被普及全民了,但當時主要是提供初級教育,也不存在普遍的漫長教育,讓很多人有機會一直停留在幼態。作為早期現代具有國家意識的工人—士兵,他們同樣履行成年人對於民族國家的義務。
二戰後的世界秩序相對穩定,歐美和東亞經濟逐漸發育繁榮,東亞各國高度重視教育,高等教育的普及導致二十多歲甚至三十多歲還在接受教育、心智停留在學生時代和青春期者為數不少。在東亞大城市,幼態延續的情況非常普遍,其中一些人無法完成角色向徹底成年的轉變,三十多歲仍沉浸動漫、電玩、卡通、手辦玩具,日本甚至有“御宅族”選擇和動漫人物結婚。
從智力上而言,幼態延續者是成人的,漫長的教育讓他們的學歷普遍超過父母。但從心智年齡而言,許多人的心理長期停留在青少年。既然自己都還是“寶寶”,當然不會積極去當爹媽,去生養小孩。而對小孩的厭惡,也成為其對轉型為真正成年人角色恐懼的一種心理投射。這個過程,和大城市、受高等教育人群的生育率普遍偏低是相伴隨的。
另一方面,現代大城市發達的商業市場加上網路經濟,可以讓幼態延續者作為一個原子個體很便利地生活,而不必深度參與成年社會角色的扮演。前現代社會,人們生活在家庭、家族、氏族、社群、行會、鄉黨等小共同體為本位的社會結構中,這種結構要求人在十多歲具有比較完整勞動能力的情況下便充分履行成人的義務,不可能用充分市場化的手段去購買家庭、社群所能給你提供的支援。而在早期現代,青少年則被迅速塑造為一個熟練的工人,一個在戰場為民族國家流血計程車兵,其義務也很難用市場行為去避免。
東亞地區作為現代化的優等生,取得快速繁榮的同時,商業市場高度發育,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心理幼態延續者,可以比較輕鬆地透過購買各種市場服務,作為一個原子個體生活。
如果餓了可以網上點外賣,不需要家庭這個組織來提供衣食,各種網購亦頗為便利,無聊了會有各種商業模式主動提供服務,從遊戲到網文到各類奶頭樂。當然,筆者不是反對商業與市場,而是說大城市發達的市場服務確實強化了人的原子化,而受過漫長教育有謀生能力的幼態延遲者完全可以作為一個原子個體很好地生活。他或她既不需要成為父親母親,也不需要在一個共同體中實實在在地扮演並履行叔父、小姨、舅舅、姑媽、長兄等角色和義務。作為一個三十多歲的“寶寶”,作為原子個體可以比較舒服地在大城市生活,從小缺乏和小孩一起生活的情感與記憶,很容易對真正的小孩感到厭惡。
此外,眾多的獨生子女造成一代沒有與弟、妹共同成長的記憶與經歷,其閾值邊界往往是連清洗一件被小孩便溺弄溼的衣服,也不堪忍受。作為從小唯一備受寵愛的兒孫,甚至不乏有人認為父母如果生二胎就是在背叛對自己獨一無二的愛、侵犯了自己的“遺產繼承權”。他們長大後又接受了各種程度不同的漫長教育,在經濟獨立的同時長期作為原子個體的“本寶寶”生活,並在當下網路環境中擁有較大的話語權,進一步增加了網路中“厭小仇孩”的氛圍。
(作者系大學教師、歷史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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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競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