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中石
緬懷,常常是發自內心的眷戀與哀思,更是難以割捨的情愫。
2020年11月5日,我的書法恩師,著名學者、教育家、書法家歐陽中石先生不幸與世長辭。而僅僅在此前十天,師母張茝京老師也不幸辭世。同年出生、同年仙逝,他們相親相伴、同心同德,共同走過了幸福恩愛的一生,享年同為93歲。
歐陽中石先生和師母張茝京老師都是1928年出生于山東,同畢業於濟南市制錦市街小學。歐陽先生1948年在濟南市永長街回民小學(當時為穆光小學)任教時,師母也在該校教音樂。緣分使兩人走在一起同舟共濟,後來又攜手並進從濟南來到北京工作。
歐陽先生和師母逝世的一年來,悲痛常常縈繞在心頭,和恩師與師母相處的一幕幕時時浮現在眼前,難以忘懷。
行書書學理念橫幅 歐陽中石
“你們猜我先寫哪筆?”
2005年我國教育體制改革,首都師範大學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作為首批試點單位,開始面向全國招收書法專業藝術碩士(MFA)。這一年,我有幸和其他四位同學,被錄取為首屆書法專業藝術碩士研究生。
2006年3月正式開學,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給每位同學指定了一位導師。歐陽先生非常重視試點培養工作,要求親自擔任導師,所以我們每人都有兩位導師。我的導師確定為歐陽先生和張同印先生。
歐陽先生個頭不高,帶著一副黑色寬邊眼鏡,由於年輕時救人而被車軋了腳,所以經常拄著柺杖。歐陽先生德高望重、學富五車,堪為典範,故學院的師生都尊稱其為“先生”,而不喊“老師”。於是,在學院內外和師生中,“先生”特指的就是歐陽中石。
先生每週給我們上一次課,半天時間。當時由於五位同學人數少,學院就將辦公樓二樓大教室後面一個小的隔離空間作為我們的上課場所。
先生上課常常採取啟發教育。有次課上,先生舉了一個農村“扎頂棚”的例子,啟發大家寫字要把握住漢字結構的關鍵點。說過去農村都是瓦房,常常要在屋頂扎個頂棚防止屋內落灰。而紮好頂棚最關鍵的是要先固定好中間三個關鍵點,然後再扎其他地方。很多人不會扎,扎得不牢固、不穩定、不平整,關鍵就是沒有先找準這三個位置。
一次寫字課上,先生讓大家每人寫個“道”字後離開教室,然後他在裡面也寫了個“道”字,讓大家回來猜他第一筆是先寫的什麼?正當大家爭議先寫“首”還是先寫“辶”時,先生說,他最後寫的是“辶”上面的“點”。我當時迷惑不解,最後在實踐中才明白了,一個字最後寫“點”可以起到調和、平衡、補空作用,也理解了王羲之說寫草書常常最後寫“點”,也叫安“點”的意義。
先生教學的針對性很強。我們上學時已經30多歲了,也常常參加全國書法比賽並獲獎,所以當先生提出學習書法要先“雙鉤”臨摹時,大家都不以為然,甚至認為這是教小孩用的方法。“不管咱們以前寫多久,咱們先用這個方法試試。”果不其然,在嘗試“雙鉤”臨摹方法後,大家的觀察力更強了,臨摹的字也更準了。
歐陽中石書法作品
“我要去拜祭這些英雄!”
2010年1月13日凌晨,正在海地執行國際維和任務的8名中國警察,在地震中全部遇難。
噩耗傳來,山河悲慟。
歐陽先生聽到這個訊息後,便讓師母張茝京給我打電話,說想去拜祭英雄。
當年1月22日,先生偕師母冒著嚴寒趕到公安部設在中國警察博物館的靈堂進行拜祭,並挽題“中華本色戰士精英”,表達對烈士的哀思和敬愛。“人民警察的職業是神聖的,使命是光榮的。有了人民警察的保護,我們才能安心地生活和工作。如今,人民警察在執行任務中流血犧牲,作為人民群眾向他們致敬、致哀,這是我們發自內心的心聲,也是我們應該做的。”在我送先生和師母返回的路上,先生還一直說,有些犧牲的警察還很年輕,真的是揚國立威。後來,還題寫了“英氣浩蕩”寄託哀思。
先生對公安文化建設非常支援。畢業後,由於工作需要,我陪先生多次參加了公安系統的書法展覽活動,先生為公安機關場館和民警書法展賽題詞題簽十多次。2013年8月,全國公安文聯新裝修會議室,希望先生能題詞展陳,先生偕夫人專門前往瑞安賓館,書寫了八尺橫批的朱熹詩作《春日》和人民警察核心價值觀。
先生是一位和藹可親的長輩,不遺餘力地提攜後學,點點滴滴都滲透著恩師對晚輩的關愛。在先生的教導和鞭策下,我於2007年1月在首都師範大學美術館舉辦了個人書法展,先生頂風冒雪出席開幕式並題詞:“德昌國靖,文化公安。玉傑書展贊。”當我看到題詞中的“贊”時,充滿了激動,也深感忐忑,更感受到了無形的壓力。2014年3月,我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個人書法展,先生題詞:“文以載道,以書煥採;公安利國,可嘉可贊。看玉傑‘我的心’大作以後,深有此感,遂題如上。”“大作”二字重若千鈞,令我常常想起先生莊重嚴肅的表情。先生參加完開幕式後拉著我的手說:“平時參加活動我都聽不清楚大家說的是什麼,這次你的發言很好,我全聽清楚了。展覽結束到家裡去。”
我隨後去拜見先生。師母從裡屋出來拉著我說:“先生這幾天一直在唸叨你,快去見先生吧!”先生見面肯定展覽後囑託兩件事:一是要繼續盡己所能用書法謳歌警察的犧牲奉獻精神;二是要系統研究書學,理論紮實才能走得更遠。
先生的囑託我一直銘記於心。
歐陽中石書法作品
我常常隔窗而望
2014年11月8日,星期六,我習慣性地到歐陽先生家請教。臨走時,先生說12月(2014年)要在濟南舉行剛剛在國家博物館展出的“歐陽中石書中華美德古訓展”作品巡展,希望我到時陪同,我欣喜答應。
結果很遺憾,當年12月因工作需要出國而未能陪同先生。就在國外,我收到師友告知先生突發疾病的資訊,深深的負疚感、自責感頓時湧上心頭。
先生住院後,我經常去醫院探望。每次握手時,我都能深深感受到先生那隻寫了幾十年書法的手,是那麼剛勁有力。
在先生住院後不久,師母也搬到了醫院陪護。
師母個子高高,稍顯消瘦,講話一板一眼,思路清晰,常常指教讓我多看字典,看清字,寫準字。記得有一次陪師母在醫院內散步,她還教導說:“‘黑’字上面是兩點,別寫成一橫了。”
後來先生病情加重,為了避免交叉感染,醫院要求不能進屋探望先生,我就常常立在門外隔著玻璃窗默默相望,也經常會碰到陸續趕來探望先生的賓客師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隔窗而望。還有的師友書寫了祝福詩句張貼在病房外,表達學生的心願和祈禱。
探視先生成了我那幾年最重要的精神掛念。其中飽含著牽掛、思念和祝福,也常常憶起先生的諄諄教誨。
前年開始,先生的病情時好時壞,所以我就加緊了梳理研究書學的步伐,終於在2020年8月底完成了四卷本《中國書法叢論》撰寫。但是很遺憾,當我9月初帶著書到醫院想告知先生時,先生和師母都已經昏迷不醒了。我就呆呆地立在那兒半個小時,隔著玻璃窗凝望著先生,想要說書出來了,但是卻張不開嘴。
2020年11月5日夜,我和幾位師兄及親友為先生守靈。寂靜的長夜更引發了無限的悲痛與哀思,師恩浩蕩,於是撰聯泣挽:“言傳身教,正氣浩然,桃李芬芳昭後世;聲望德隆,墨香溢彩,垂馨萬祀啟新機。”
2020年11月11日上午,先生遺體告別儀式在北京八寶山殯儀館大禮堂舉行,各界人士前來送別。2021年5月6日上午,先生和師母塑像落成和安葬儀式在八寶山進行。蒼松翠柏中,先生右手拿著他經常戴的寬邊眼鏡,左手握著柺杖,安詳端坐在石頭上平視著前方;師母佇立在旁邊,右手握著茶杯,左手準備開啟杯蓋,慈祥的面孔透射著微微的笑容。在雕塑前面,有一塊漢白玉做成的翻開的書,書上用金字鐫刻著先生的自作詩:“普普通通一教師,平平淡淡本無奇。無奇不意非無意,正是無奇正是奇。”
如今,先生走了,但精神在,作品在,師德師範永承傳。
作者|方玉傑,全國公安書協副主席、中國書協行業建設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