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秀華是一個譭譽參半、喜歡和憎惡她的詩迷一樣多的詩人。她的那些流傳甚廣、影響深遠的詩,如《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月光落在左手上》《搖搖晃晃的人間》《我愛你》很多人都讀過。然而,就像螺螄粉一樣,喜歡人,趨之若鶩;不喜歡的人,躲避不及。喜歡她的詩迷,感覺她的詩“充溢著愛的躁動與呼喚、愛的幻滅與實現等複雜的意蘊”,引發讀者“對存在、真理、死亡等形而上問題進行本體追問”具有哲理美,語言美,意境美;不喜歡她的詩的人,感覺她的那些“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他喜歡跳舞的女人,喜歡看她們的屁股搖來搖去。他說,她們會叫床,聲音好聽。不像我一聲不吭”等等詩句有些惡俗,“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汙”“缺乏個人鮮活的生命體驗與複雜的歷史想象之間的摩擦力,某些地方語言表達也略顯生硬和媚俗”。真是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各執一詞,莫衷一是。
正如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讀者的心中有一千個餘秀華。對於她的詩作,除了個別粗鄙的外,總體上來講我還是很喜歡的,特別有一首小詩《槐蔭》,寫得很特別。原詩如下:
槐樹老了,漏下的陽光也小了
剛晾的衣服正滴著水
媽媽彎下腰拿起我一件連衣裙,看了很久
風吹起她皺巴巴灰白的衣襟,又落下
想起那年和她去外婆家
碎花裙掛在了野玫瑰刺上
我的悲傷,先於水滴落下
這首詩在她眾多的詩作中並不太出名,我在百度中甚至都沒有查出來,還是在她的公眾號中找到的。然而,第一次讀到這首詩,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一遍遍的細品,不禁讚歎:真是一首不可多得的好詩。
細讀這首詩,就像一幅生動感人的圖畫,或者一個短小的電影。圖畫中、電影裡,有槐蔭,有灑在地上的碎光,有在晾衣繩上滴水的衣服,有操勞多年日漸滄桑的媽媽,她拿起了一件小連衣裙,想起了多年前的故事,如今時光荏苒,那些美好的故事和溫情的畫面只留在記憶中。看見這溫馨的畫面,想起從前的故事,不知不覺中,淚水滑落。
古往今來,描寫時光飛逝的詩作很多,譬如朱熹“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晏殊“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蘇軾“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朱自清的“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復返呢?”等等很多,這些詩作文章或感慨時光飛逝、流年不再,或回憶過往、弔古懷今,而餘秀華的這首小詩卻從一個很細碎的切口入手,講述了一個關於媽媽和她的小故事,故事裡有過往的歡樂與溫馨,有如今淡淡的悲傷與哀愁,有情景,有人物,有故事,的確是一首上乘之作。
這首詩最打動我的,其實是最後一句“我的悲傷,先於水滴落下”。這句詩可以說是整首詩的詩眼,而且意境很美,想到以往的美好日子,作者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淚,這滴淚和和全詩第二句的“剛晾的衣服正滴著水”正好完美地呼應和映襯。一首不足百字的小詩,前後呼應能如此緊密,應該說,餘秀華的天賦之高,讓人讚歎。
我們每個人出生的時候,並非兩手空空,而是捏了一張生命的借記卡。當你剛出生的時候,這張卡就已經不可逆地啟動。卡里存著我們生命的總長度,它被分解成一分鐘一秒鐘,當槐蔭間細碎的陽光變小,當剛晾的衣服正滴著水,時間就滴答滴答的流逝,到後來,連衣裙變舊變小,母親的衣襟變皺變白,而你的悲傷,也就湧上了心頭。
我們眼前所有的景象,最終都將消失在時光裡,就像眼淚消失在雨中,一滴水消失在大海,每輛車消失在滾滾洪流。人不是一下子長大的,而是慢慢長大的。人也不是一下子變老的,而是慢慢變老的。
孟庭葦有一首很好聽的歌《誰的眼淚在飛》,其中唱到:“悲傷的眼淚是流星,快樂的眼淚是恆星,滿天都是誰的眼淚在飛,哪一顆是我流過的淚。不要叫我相信,流星會帶來好運,那顆悲傷的逃兵,怎麼能夠實現我許過的願……”其實,人這一生,從某種角度來說,就是個不斷遺憾的過程:很多曾經執念的風景,其實到後來無法抵達;很多看起來很重要的人,在時間洗刷過後,如一顆顆沙礫漂向看不見的海面;而很多拼盡全力抵抗的事物,最終變為你的一部分再也無法剝離。
時光無情,生命脆弱,它會把欠你的對不起,變成還不起,也會把那些對不起,變成來不及。
錯過,是人世間最深的惆悵。
米蘭昆德拉說:“這是一個流行離開的世界,但我們都不擅長告別。”小時候總以為,身邊的人永遠不會離開。長大後才知道,人生就是不停作別,漸漸永失我愛。
世界上沒有絕對完美的東西,太陽一到中間,馬上就會偏西;月圓,馬上就會月虧。所以,有遺憾才是恆久,不完美才是人生。人生海海,山山而川,即使歲月以刻薄與荒蕪相欺,我們仍需與生命的慷慨與繁華相愛。
被愛的人在心中,從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