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舊海棠的小說專注於遭遇過磨難的人群,書寫那些和她一樣在南方漂泊的女性的故事。《消失的名字》是舊海棠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以第一人稱,用紀實的風格講述了主人公陳平平前半生的“沉重”人生。本書無傳奇小說的驚險情節,後現代文學炫目的敘事技巧,但作者以其坦誠的自傳性風格,呈現了生活的真實與殘酷,個體的奮掙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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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名字》(上海文藝出版社)是作家舊海棠2021年6月出版的長篇小說,以第一人稱,用紀實的風格講述主人公陳平平前半生的“沉重”人生。舊海棠的小說專注於遭遇過磨難的人群,書寫那些和她一樣在南方漂泊的女性的故事,但小說“沒有苦大仇深式的揭露和控訴,而是有意淡化戲劇性衝突,讓溫和的時光與人性在其中流轉,營造出哀而不傷的溫情格調”。
《消失的名字》是一部個人的哀歌。主人公陳平平接連遭遇了生活的各種厄運:先是至親姐姐患白血病,在生育女兒後不久死亡,鉅額醫療費將這個普通農村家庭帶入困頓;之後,弟弟為同事抱不平,反遭人毆打致重殘;父親遭同族的堂哥欺辱;而自己與丈夫的婚姻也亮起了紅燈。一切苦難無縫銜接地劈進一個平凡女子生命中,讀來有餘華《活著》似的窒息感。本書無傳奇小說的驚險情節,後現代文學炫目的敘事技巧,但作者以其坦誠的自傳性風格,呈現了生活的真實與殘酷,個體的奮掙與希望。
輓歌:消失的不僅僅是名字
失去是生活的常態。除了人的消失,書中還呈現了一種生活樣態的消失。農村在變化,父母賴以生存的土地遭侵蝕,城鎮化不斷擠佔農人的生存空間,傳統農民尚在猶豫和茫然無措中,現代面孔的城鎮化洶湧而來。
小說中還有一種消失令人心痛。陳平平與先生的相遇充滿浪漫色彩,《瓦爾登湖》開啟了他們美好的愛情故事。但步入婚姻生活之後,在快節奏的深圳,各色壓力放逐了情侶曾經的浪漫,個體內在的精神印記更加不見蹤跡。
甚至,我們自身都將被自己遺忘,如不是徵地賠償簽字需要核對身份,陳平平也許會忘了自己曾用名字——“陳燕平”,父親的大名“陳好柏”在小說中也僅亮相了一次。
記憶的消失是相對的。不同的人在同一個人那裡消失的快慢不同。如果我們去喚一個人的名字,他沒有反應,這就是他即將消失的徵兆。弟弟進入重症監護室就是這種狀態。名字即存在。一個人的消失可以是多次累加的:肉體消亡,生物學意義的死亡;最終作為文化符號的消失。
小說取名《消失的名字》,其深意也在於作者藉寫作來重新賦予、確立自己的身份,透過寫作重新審視梳理了自己與親人——姐姐、弟弟、父母與先生的關係。
寫作:作為召喚消失者的一種方式
2014年,舊海棠的姐姐突然離世,那年姐姐30歲。很長一段時間,舊海棠質疑姐姐是否來過這個世界。懷念姐姐是這篇小說最樸素的創作動力。
記錄生命中消失的人與物,是文學創作的舊路。寫作對於真實困境常常無能為力,也常被看作一種迴避姿態,但寫作者仍鍾情於這份活計。如果生命中的消失,是作者舊海棠、是小說主人公陳平平、是眾生所必然遭遇的,讀者閱讀這些關於消失的故事,會衍生出一種超越現實的意義。
在關乎“消失的寫作”中,讀者回顧自己的生命歷程,尤其是生命裡苦難與哀傷的部分。今天我們樂於在朋友圈展示幸福,在社交情境中製造、消費節日,哀傷地舔舐反而變得缺席。唯有重溫關於消失的故事,我們自己生命中消失的部分才又會悄悄回來。
歲月靜好中,寫作哀傷仍有意義。舊海棠2017年的小說集《遇見穆先生》裡,一共收入了7個小說,“這些故事好像沒有幾個是歡樂的,都有點小悲傷”。作為從生活場退卻的寫作,哪怕是重複主題的寫作,至少不會讓“消失的名字”真正淪為徹底消失之物。是寫作與閱讀,重新召回我們生命中的消失之物。
奮掙:女性自由自在生活
從皖西北農村到珠海、深圳特區,從工廠流水線上的“打工人”轉為酒店服務生,從服裝導購到設計師、寫作者,舊海棠的蛻變過程就是一個奮鬥、自立的抗爭人生。“在新世界裡自由自在地生活”是舊海棠自己的心聲,也是對於像她一樣南遷務工女性的期待:尋求出路,不要安於指定的身份和地位。
小說一些與眾不同的元素值得關注。陳平平並非完美型的勵志小說女主人公——乖巧、聽命於父母,甘於自我犧牲和奉獻。作為農村家庭中的二女兒,她並不想承擔家庭苦難章節拯救者的角色。作者如此坦誠,甚至呈現了一個有點忤逆、挑戰父親,尋求擺脫沉重家庭負擔,追求“輕逸”女孩的形象,也許會讓期待完美農村女兒形象的讀者覺得“失落”,但作者這種戳破“神話”之舉或是走出故鄉的新一代農村女性潛意識的顯現。
小說情節中,陳平平也勇於迎擊生活的銅牆鐵壁。在為弟弟毆打致傷事故中,面對派出所民警的不作為,工廠門衛的阻攔,廠長的避而不見,堂兄對父親的欺壓,甚至婆婆的強勢,她沒有選擇退讓,而是盡能力解決,依法爭權維權。但她也不將自己看成獻給家庭生活的祭壇,完全放棄自己的生活。她每臨危難,冷靜而堅韌,進退自如,事情處理到一階段,她又折回自由新生之地深圳。這一形象令人耳目一新。更有價值的是,小說也動態地呈現了陳平平在生活程序中與父母關係的重新發現、和解。
同是故鄉與家族主題寫作,梁鴻的梁莊三部曲著意探討表面悲慘故事的不簡單,試圖揭示“個人並非是個人,生活內部一定有巨大的社會因子參與”。《消失的名字》一開始沒有宏大的設計,但作者也完成了自己的超越:從最初因姐姐病故身亡激發的個體寫作,擴充套件到農村城鎮化、90年代南下打工潮,商業的席捲、人性的潰敗、婚姻的觸礁,傳銷與電商新經濟因素的出現更廣闊的社會變遷畫卷。
作者以詩人身份闖入文壇,詩性語言點綴小說中,源自真實經歷的故事講述哀而不傷,剋制而收斂,沒有對生活重壓的復仇和怨憤。生活中,舊海棠也選擇了和解與樂觀,“或者,不止我和姐姐,當所有的人一旦面對真正的困難或災難,總是需要往樂觀向上的生活狀態上去過的,因為絕望壓人,使人負累,惴惴不安”。在今天物質和文化產品快速生產、膨脹的時代,一些東西以同樣的速度與規模在消失,紙質閱讀也逐漸被其他娛樂活動取代的趨勢。在文海字林中,敞開心扉的呼喊永遠值得傾聽。
(作者單位:湖南女子學院文學院)
來源:中國婦女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