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北京第二天的一大早,老細就撥通了老粗家的電話,把菜園裡的活,都安排得妥妥當當。黑妞等他回來吃早飯時,就已經給他縫好了一副皮手套,一身圍裙,還有兩隻袖套;老細穿著這一身行頭,來了勁,晚上也開始撿了起來,垃圾車一天早晚八點各拉一次,老細趕在垃圾被拉走前,就將一百多個垃圾桶撿了一遍。
不到半個月,老細就撿了五百多塊錢,老細還不滿足這頗豐的戰果,買來一把鐵鍬、耙子,在那圍牆的荒地上開墾出幾塊地來,種下了各種蔬菜,他又在小區門口站牌前擺起了菜攤,三個月的功夫,老細賣菜賺了三千多。
陽曆年那天,鐵蛋非要拉著老細去天安門轉轉,老細來了三次北京,算起來近四個月,卻沒去過一次天安門,見見他心中的太陽——毛主席。
老細洗了澡,淨了面,指甲也拾掇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套上過年穿的新衣,正和鐵蛋一起坐著地鐵,去瞻仰毛主席,卻被鐵蛋公司一陣緊急“召回”的鈴聲攔截走了。
老細安慰著兒子說:“沒事,沒事,以後再去吧。”在返回的地鐵上,老細望著窗外:被荒棄了的蘋果樹上三三兩兩搭起了鳥窩,老細突然想起了老粗,剛一下車,老細就直奔菸酒批發部,買了一包硬盒裝的“中華”。
時間轉眼間到了第二年的七月,孫女“巧兒”咿咿呀呀學會了叫“爺爺”、“姥爺”。沒想到,親家公得了一場急病,沒等嬌和鐵蛋趕回去,就斷了氣,等他們料理完喪事,帶著親家母回來時,老細已經在“土屯”租了一間房子,並付了一年的租金——四千五。
老細本打算帶著老伴黑妞回老家住,可“巧兒”離不開奶奶,剛離開一天就哭得發了高燒,打了一週的點滴,才緩緩退了燒。
親家母是個愛熱鬧的人,親家公去世不到三個月,她就和一群老太太在小區空地上練起了廣場舞。
老細特意買了副口罩,一頂皮帽,在親家母還沒開練前就將垃圾桶撿了個遍。
老細平生第一次恨起了一個人,那人是個白淨臉皮,看不出年紀的老男人,扭扭捏捏的樣兒,老細沒被垃圾燻吐過,卻被他那做作的樣子弄吐了,那“老男人”每天都跟著那群老太太扭來扭去,最可惡的是他總愛往親家母那兒湊,老細有一次在他們散舞后,狠狠地瞪了“老男人”一眼,沒想到那“老男人”記了仇。
“老男人”很快就弄清了老細的“底細”和他那見不得人的“工作”,以最快的速度告訴了老細的親家母,親家母沒說什麼,卻總有意無意地避著老細,特別是一家人聚餐的時候。
“巧兒”,老細也難得有機會抱了,黑妞一天兩天不回去,嬌也不來叫她了。老細心裡明鏡似的,那個曾經在電話裡一個勁兒誇他“持家有道”的親家母,現在竟像是躲乞丐似地躲著自己。
老細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深冬的夜晚,在那條“汙水”河深處的蘆葦蕩裡痛哭了一場。
過年時,親家母帶著嬌、巧兒回了重慶,除夕那天晚上鐵蛋將他們老兩口請到了家中,吃了一頓不“團圓”的團圓飯。
大年初一鐵蛋吃了碗黑妞捏的餃子,不到中午,就搭乘高鐵去了重慶。
老細初二就上了“班”,一直幹了五個月,沒有周六日,更沒有節假日,到老粗在電話裡喊著說他老家房子塌了時,老細撿破爛竟攢了兩萬多。
老細在踏上回家列車的頭天晚上,把鐵蛋叫了出來,將兩萬塊錢塞給了他,臨走時囑咐著鐵蛋說:“你娘住的房子快到期了,她還想住的話,你就再給她租幾個月,不想住的話,你就把她送你大姐那兒住幾天吧!”
老細吃完老粗家那一大海碗雞蛋西紅柿涼麵條後,一身的疲憊,滿心的委屈一掃而光。
老細不慌著補他那塌了的房子,卻拉著老粗去看今年麥子的收成如何。老綠的兒子“牙可稀”正開著三輪車往家裡轉運小麥,老細望著那稀疏的麥茬,嘴裡不住地嘬著牙花。
他望著這七畝剛被剃了頭的土地,出了神,是它養活了一家七口的命,是它培育出了四個大學生。
如今這七畝地,以每畝五百塊的價格租給了老綠,老細看著老綠一家熱火朝天地忙碌著,他卻成了來視察的“領導”,袖手旁觀著這場收割“大決戰”。
老細不禁想起了往日,他種田的時光:麥子拔節、抽穗、揚花的時節,總能見到澗崗集、皇臺集上他賣韭菜的身影;麥黃的時候,烈日炎炎的中午,總能聽到他摩托三輪裡叮叮噹噹啤酒瓶撞擊的聲音;秋天是他最忙碌的季節,白天是不夠用的,皎潔的月光常常照亮他鋤頭的方向;冬日,家裡堆積如山的酒瓶被辣椒,棉花霸佔了位置,當家家戶戶都在置買新年年貨的時候,他們家卻在打響舊年戰場的最後一槍。
如今機器收割,機器播種,才三兩天的功夫,麥收戰場就打掃乾淨了,趁墒也都播上了玉米。
直到回來的第五天,老細才張羅著幾個老夥計將陷下去的西二屋修葺一新,那根蓋村西戲院時,他和母親,從“澗崗老爺廟”拆了的廟宇裡抬回來的檁子,壽終正寢了,被那棵在院子裡長了五十多年的棗樹替了崗,院裡現在只剩一棵與棗樹同齡的老榆樹。
修葺一新的老房子,老細只住了半個月,就被在睢州醫院做醫生的小女兒一家,開車過去孝敬。
聽說父親回來老家,嫁到了雲南的大女兒,畢業後留在南京的二女兒,也都打來了電話讓過去享福。老細思來想去,還是去了小女兒家,一來距離近,二來也能跟睢州城裡的老人們搭上話。
在睢州縣城,老細度過了人生中最清閒的一段時光,小女兒擔心他憋出“病”來,給他買了一根魚竿,想讓他在北湖邊,也過過城市退休老人幸福的晚年生活。
老細每次拎著魚竿路過北湖邊垃圾桶時,心中總瘙癢難耐,可他終於忍住了,再沒伸手去撿那“丟失臉面”的塑膠瓶子。
“嬌”她娘,到底還是跟那老男人,傳出了閒話。風言風語,比刀子還割人,“嬌”她娘一氣之下,回了重慶老家,發誓再不去北京!
老細在睢州城住了有大半年,見縣城邊的榆樹發了芽,想到小女兒,打小就饞榆錢,在榆樹剛吐出榆錢的那天,他坐班車回到了趟澗崗集北頭老家,借來了老粗家的竹梯,輕車熟路地爬上老榆樹,在伸手去勾那串最密的榆錢時,跌了下來。
等老細醒來時,身邊圍著他所有的親人,黑妞緊緊地攥著他的手,小女兒哭得雙眼腫成了桃兒,他睜大著雙眼望著兒子額頭長出了白髮,說了句:“孩兒,女兒好,女兒少操心!”
老細入土的那天,老榆樹上的榆錢被風吹落了一地,混著那白色的冥幣,在院子裡四處飄蕩。
老細一輩子見不得荒涼,他做夢都在在祈禱著自己的家,不要變成村中第二座“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