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牛》是日本作家井上靖創作的一部短篇小說,發表於1949年,在修正時有調整區域性內容,反映當時日本社會生態。
第五部分:
津上回到樓上的值班室,重又躺到床上,可他再也無法入睡了。夾著冰雹的雨不知不覺下大了,時不時地敲打著靠近床頭的玻璃窗。七點鐘,津上翻身起床了,不一會兒,尾本打來了電話。
“事情糟啦。”尾本說。
“如果是小雨,比賽照舊舉行。離九點還有兩個小時哪。”
“可是,雨越下越大啦。”
津上彷彿看見了尾本焦慮不安的樣子。八點鐘一到,和比賽有關的記者就全到齊了。雨仍然不停地下著,時而漸瀝小雨,時而大雨滂沱。
大家提議先上球場看看再說,於是分別乘上了五輛小轎車,駛出報社,賓士在阪神公路上。車窗上的雨水淌流不止。
田代把溼淋淋的大衣掛在球場的辦公室的牆上,獨自咕嘟咕嘟地喝著熱茶。
“出乎意料,倒黴了。不過搞事業,這是常有的事。”
田代臉上現出深深的皺紋,他今天顯得格外蒼老,帶著時乖命騫的演出商那種老成持重的神氣。
稍退一些的時候,尾本來了。他顯得非常憂悒,對誰也不言語,心神不安地轉來轉去。他時而到看臺上去看看,混身溼漉漉地轉回來,仰身靠在椅子上,擺出高傲的架勢往菸斗裡裝煙。
十點鐘過後,雨小了,天也亮了。
“天睛啦!”有人喊道。
“比賽一點鐘開始吧。”尾本首先提議。
“無論如何也只能湊集三千觀眾,雨中鬥牛嘛!”從早晨起就沉默寡言的津上說道,聲音是冷漠的,流露出象是棄擲一切而不顧的自嘲或倨傲。
“兩千、三千也行啊。管它下雨還是下雪呢!否則就只好盡等吃虧了。”尾本認真地堅持自己的主張。
十一點鐘,天空依然板著陰沉的臉。但雨總算是停了。報社人員拿著“鬥牛比賽二時開始”的海報,為把它貼到郊區電車的各個車站而四處奔走。
球場看臺上的喇叭轉動著方向,廣播道:“鬥牛比賽二時開始。”聲音傳到環繞球場的零散的住宅區,傳到透過本地的三條電車線的車站,明明知道收效甚微,可還是不停地播放。
將近兩點的時候,人們終於成群結隊來到了球場。有老年人,也有學生、小孩;有夾著包兒的老闆娘,復員軍人模樣的青年,也有一對對打扮花哨的年輕情侶……簡而言之,是一群繁多蕪雜的觀眾。從辦公室憑窗望去,可見球場前廣場上的三五成群的人影。
津上佇立最上層的內場席上,象個局外人那樣,無動於衷地看著眼前的情景,巨大的看臺上敞著幾十個入口,源源不斷地把觀眾吐出來,又把觀眾分散到周圍的各處。津上計算了一下,看臺在十分鐘之內大約吸收了一百多個觀眾。這個數目可能會逐漸增加,即使如此,到兩點比賽開始為止,入場觀眾的數量仍然不大令人滿意。勝敗已經昭然若揭了。
契約訂得很死,球場的使用期限一天也不許延長。今天、明天和後天這三天,對津上這夥人來說,是刻不容緩的戰機。三天中一天的失敗就會起決定性的作用。
津上立足於最高的看臺之上,眼前是一派冷清的景象,儼如一幀陶瓷畫面。一直伸向六甲山腳下的水田和旱田,以及散佈其上的工廠和小小住家的宅院,鋪展在沉重的暗灰色的雨霧之下,蕭瑟淒涼,茫茫一片。六甲山上接近山頂的幾處,殘雪尚存,宛如搭掛著的幾條雪白的飄帶。只有堆積在山頂上的斑斑點點的白雪,驅趕著現在津上身上的疲倦。
純結無瑕的東西從這個戰敗的國度裡消失得無影無蹤,安然無恙地逃到遠方,彷彿聚集於那座山頂,相互依偎,竊竊私語。
在場地角落搭起的主席臺附近,尾本和五、六個人走來走去。場地旁邊的拴牛場上,不知何時豎起了幾面印著牛名字的旗幡兒。旗幡象是彼此約好似的,紋絲不動,沉重地垂掛著。
津上在這忙忙碌碌的三個月裡,還不曾想到過比賽情景竟是這般傷心悽清、冷寂荒涼。想象和現實真是天壤之別!然而,津上最終還是從把自己也包括在內的情景中脫身而出,正在袖手旁觀。
面對報社這明顯的巨大損失,他沒有岡部那種補救一點是一點的執著與焦慮。他所具有的,只是對漸漸顯然的重大失算而產生的難以忍受的寂莫之感,象是在相撲場上與敵手交臂而戰,漸漸把對方逐至場邊時,由於輕舉妄動而失策,心中產生一種難以忍受的不快之感。
從早晨起,他就對自尊心和喪失信心的情感進行著格鬥。他的眼神從未象今天這樣冷漠與倨傲過。
儘管如此,在兩點鐘比賽準時開始的時候,內外場看臺上還是坐下了零零散散的五千名觀眾。
尾本首先致開幕詞,聲音透過場內的三十六個喇叭一齊播放,有氣無力地迴盪在整個球場上。從這時起,雨又下起來了。等到第一組的兩頭鬥牛被牽到場地中央時,已經是大雨滂沱了。
“這樣不行,觀眾開始走了。停止吧。”T來到坐在主席臺的津上跟前說,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了。
“停止!播送一下。”津上斬釘截鐵地說。說罷,他站起來,轉過溼淋淋的身子,邁著堅定的步伐,離開了主席臺。他斜穿過場地,登上內場看臺的臺階。這裡依然有千餘名觀眾站著不肯離去,有的撐著雨傘,有的用大衣矇住頭,踟躕不決,朝場地投去不甘罷休的目光。
津上置身於觀眾之中,才嚐到絕望的滋味。他走到角落裡坐下來,任憑雨絲抽打自己,這裡沒有坐人,座位溼漉漉的。喇叭一通知比賽停止,看臺上的觀眾便騷動起來。津上竭力支撐住行將垮下的身心,獨自在鬧哄哄的人流中頑強地坐著。
津上突然意識到,有人給自己撐傘,遮擋著雨滴。他倏地想到,莫非是咲子?果然是咲子站在身邊。
“傻瓜,會感冒的,快站起來。”咲子命令似地說。她的眼睛半帶憐憫,半帶威嚴,看著津上,一動也不動。津上乖乖地站了起來。
“走吧,現在回西宮去。”咲子說道。
“等一會兒,我得去辦公室收拾一下。”說罷,津上逆著人流,朝場地走去。咲子覺得,津上步履蹣跚,身體搖搖欲墜,他一敗塗地了。
兩人走下臺階,登上場地,來到一層看臺中央的出口。律上讓咲子在此等候,獨自向辦公室走去。
律上面色蒼白,但跨進辦公室的門,就象換了個人似的,和往常一樣端莊起來。尾本不在,一打聽,才知他已經乘車回報社去了。
津上用手帕擦了擦淋溼的頭髮,又梳了梳,正了正領帶,點上一點香菸,然後,帶著使人感覺有點異常的果斷,以驚人的速度開始進行掃尾工作。
牛的事情交給田代處理。對明天新聞報道的編排,津上比往日更加細緻地下達了指令。大家對津上小心翼翼,儘量少說話,而津上似乎要抵抗這種氣氛,把留下的報社人員全部叫到自己周圍,象是宣佈又象是命令,語氣嚴厲地說:
“大家聽好了。明天上午如果下雨,不管下午是雨是晴,仍然停止比賽。只要後天把會場搞熱鬧些就行了。”
津上等大家走了,才回到咲子身邊。咲子站在闃無一人寒風颼颼的出口,整整等了津上一個小時。兩人坐上剩下的最後一臺小轎車。
一上車,津上就仰靠在車座上,閉上眼睛。津上把半個臉埋進溼漉漉的大衣領裡,帽子就要掉下來他也無心理會,雙目緊閉的臉龐顯得痛苦至極。而且,他彷彿忍受著痛苦的折磨,不時地咬住嘴唇,輕輕地呻吟。不管咲子講什麼,他只是上下或左右微微擺動一下頭,一語不發。
咲子凝視著被車顛簸搖晃,遭受挫折的情人這張面孔。作為自己的私人佔有財產,如此凝視深受創傷而又不能啟齒的生物,在咲子還是第一次。
放蕩不羈的浪子失意之後,還是回到與他無親無緣的自己身邊。一種類乎母親所具有的勝利感,掠過咲子的心頭。這種伴隨著殘忍的快感的愛情,使得喉子既冷漠又溫柔。咲子伸出手臂,摟住津上的脖頸,盡情地愛撫著。
然而津上對此無動於衷,始終保持著那種悵然若失的表情。即便咲子把手臂抽回,恐怕也無濟於事。回溯同津上一起廝混的三年歲月,咲子未曾有過一次站在今天這樣的位置上。
往日,咲子時而遭到冷落,時而享受愛撫,咲子總是處於被動地位。咲子避開司機的視線,用手絹給津上擦臉。
她冷漠地俯視著津上,初次體驗到的奇異的情慾,使咲子大膽起來,似如另外一個女人。
鬥牛比賽的第一天和第二天,陰雨連綿不斷,直到第二天傍晚方才停止。第三天雖然冷風颼颼,卻也是晴空如洗,可以說是絕好的鬥牛天氣。
到九點鐘比賽準時開始時,即使遠未達到賣座的預想,也還是售出了一萬六千張左右的入場券。今天,尾本穿上禮服,幾乎隔一小時就到售票處看一下。他急於瞭解報社的莫大損失是如何縮小的。
田代不時登上看臺的最高層,仔細觀察從郊外由車站向球場湧來的人流,然後又吃力地撩起沉重的皮大衣的下襬,匆匆忙忙地踩著不計其數的臺階走下來。
從早晨起,田代就翻來覆去地算計著。他與尾本不同,是週期性的絕望襲擊著他。沒有一個地方能使他安心坐下來。他方才還在主席臺上,可一轉眼,他又徘徊於特等席的觀眾之中了,剛才看見他在拴牛場前邊轉悠,他突然又出現在外場席的空無一人的角落裡。他時而站住,從兜兒裡掏出一小瓶威士忌,不慌不忙地拔去瓶塞,把酒送到嘴裡。總之,尾本和田代都沒去看那場關鍵的鬥牛比賽。
哪頭牛獲勝,哪頭牛失敗,都與他們無關。在他們看來,那不過是兩個畜牲犄角對犄角相互撞擊、愚蠢透頂和令人費解的競技而已。
在主席臺上,津上和大會委員們並排就座,面前高高地堆著獎品,獎狀和賽程表。或許是心情作怪,津上覺得,報社人員的眼睛都是冷冰冰的。
這項事業的失敗,津上負有不可推諉的責任。對此,那一雙雙眼睛裡交織著同情、快意以及不明緣由的反抗情緒。津上從早晨起就坐在這裡,視線一遍又一遍地投向賽程表,投向圍起來的場地,投向在寬敞的看臺上只坐了六分滿的觀眾。
然而,他同尾本和田代一樣,什麼也沒有看見。鬥牛比賽當然不用說,就連看臺、人潮和勝負紀錄牌雖也無數次地掠過他的視線,但實際上,一樣也沒映入他的眼簾。麥克風不停地播送著什麼,他的耳朵壓根兒就沒有去聽。對於津上來說,這一切都是與己無關,雜亂無章的祭祀。強勁的西北風時爾刮進球場,主席臺後的幕布被風吹得呼啦呼啦直響,散落在場地的紙屑隨風一齊在地上翻卷。津上在孤獨的內心深處,描繪著把鬥牛比賽推薦到東京去的計劃。
鬥牛可以推薦給牛馬愛護會,推薦給農林省也未嘗不可。如果向厚生省或大藏省提出,或許能成為取代彩票的合法的賭博事業。津上想依此來彌補田代帶來的巨大虧空,也要設法償還報社欠下的債務。
這次失敗,使他更加沉溺於鬥牛這種具有奇異魅力的事業。第一天大雨襲擊他時的那股強烈的絕望感如同大海衝擊岩石的浪花一樣,在他心裡猝然消失。這場鬥牛比賽的失敗,沒給他留下任何創傷。
到了三點,入場券賣到三萬一千張,恐怕這已是頂峰了。
“如果現在結帳,大約損失一百萬元。對半攤的話,也是五十萬元大虧空啊!”
不知田代從哪裡跑到主席臺來,隨便地坐在放著獎品和獎狀的桌子上,跟津上嘮叨開了。
因為是在觀眾面前,大會委員提醒他,要他注意舉止得體。“噢,對不起。”田代說著,慌忙從桌上跳下來。踉蹌地走到津上旁邊主席的坐位跟前,坐了下來。
他哼了一聲,象是反抗什麼似的。他粗野地抽出津上嘴裡叼著的香菸,給自己的對著火,他,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了。
“津上先生,要說五十萬元,眼下雖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我的錢是從家兄手裡借來的,而且利息又高。家兄可不是好惹的東西。是魔鬼,地地道道的魔鬼。是貪得無厭的吸血鬼呀。啊,討厭,討厭!”
田代痛苦地抬起雙手,做出了抓撓的架勢,然後緊緊地抱著腦袋。這時候,津上的眼睛注意到,田代的大衣袖口裡綻開了個很大的口子。津上忽然想到,至今為止還沒想到過要問問田代的家庭情況呢。
田代一次也沒談及過他的妻子。他與妻子是生離還是死別?或許田代是個單身漢吧。津上如此一想,覺得田代身上帶著那麼一種可憐的味道。
“事業這東西,就是這麼回事。津上先生,我下去轉一轉就來。”
田代站起來,搖搖晃晃地離開了主席臺。他雙手插在大衣的大兜兒裡,邁著又似悠然又似蹣跚的腳步,穿過特等席上的人群,朝拴牛場走去。
與此同時,三浦幾乎是同田代一來一去,從對面用膀子擠過人群,徑直向主席臺走來。津上一見到三浦的身影,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三浦昂首闊步地走過來,站到津上的桌子前面。三浦神態一如既往,高傲地揚起睫毛,但臉上凜若冰霜,不露任何情感。
“前些天打擾了。”他說著,假若沒有桌子相隔,他會過來握手的,“我今天來,只有一件事要求你。”面對這次鬥牛比賽一敗塗地的慘狀,雖說他既無譏諷,又無幸災樂禍之意,但從他的言談舉止中,看不出絲毫的同情和憐憫。他只為談那一件事而來。
“怎麼樣?聽說比賽結束時要放焰火,給我在焰火裡放進一百張清涼劑交換券吧。在出口的地方,我給拾到交換券的人每人一盒清涼劑。放焰火的費用讓我來付吧。”
“行啊,把管焰火的叫來,你們商量一下。一百也行,二百也行,隨便往裡放吧。焰火費用不必擔心。對我們來說,能活躍活躍大會比賽的氣氛,不是挺好嗎?”
談妥之後,三浦朝場地揮了揮手,兩個男人跑了過來。他們象是三浦公司的職員。三浦暫時離開津上,去和那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然後又回到津上這裡,說一切都託付給他們了,只管吩咐好了。
接著,他又說自己還有事情要辦,失陪了。他朝場地看也沒看上一眼便匆匆忙忙地告辭回去了。
津上和三浦談話間,心裡感到異常緊張。三浦的言談舉止中,含有淡漠的情慷,他那種無懈可擊的氣勢使得津上拘謹不適。他究竟意圖何在?他身上究竟有什麼東西使自己產生敵意呢?同三浦初次見面時掠過腦際的疑竇重又佔據了他,但他卻沒有意識到。
三浦使他產生牴觸情緒的,既非除做生意之外不露任何情感的利己主義,也非他那可惡的、獨特的、當機立斷的合理主義,更非他那閃爍著貪婪、傲慢的光芒的眼睛,而是迥然不同的另外一種東西。三浦總是福星高照,象是命中註定的,而津上卻是動輒失意,陷入敗局之中。兩者截然相反。對無疑要勝過自己的人,津上是恨之入骨的。
過了一會兒,當津上把視線轉向拴牛場時,看見矮小的岡部出現在大群的觀眾中間。津上愕然了。岡部帶領用代,邁著慢悠悠的步子,在這頭牛跟前停一停,又在那頭牛跟前站一站,逐一地對牛進行品評。岡部和田代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幾個男人聚成一團跟在身後。
岡部的身影被走來走去的觀眾遮住,時隱時現。他那身穿短小西服的背影沐浴著午後的斜陽,帶著津上未曾察覺出的煥然一新的量感,在觀眾中間來回晃悠。津上想,這二十二頭比賽牛中,大概有幾頭不能返回W市去了。津上原來只以為,岡部買比賽牛的事情已成定局。他忽然覺得自己的這種迂拙竟是如此滑稽可笑。
牛恐怕不能重返故鄉了,是五頭?還是十頭?或是全部呢?矮小的岡部站在一頭牛前,耳聽別人給他解釋,趾高氣揚地點著頭。津上懷著與其說是憤恨,不如說是自卑心情,盯著岡部的一舉一動。
比賽中呼聲最高的三谷牛和川崎牛的格鬥,已經僵持一個多小時,仍然不決勝敗。兩頭牛氣喘吁吁地抖動著巨大的軀體。它們互相頂撞著,從場中央頂到場邊上,又從場邊頂到場中央,只是時而改變一下位置,藏書網雙方勢均力敵,難決勝敗。
因為這無聊的比賽持續的時間太長,主席臺上有人提議說是否應該判成平局。最後,大會採納了津上的意見,是判成平局還是一斗到底,由觀眾的掌聲來決定。
不多時,脖頸上圍著毛巾的三谷花跑到津上跟前,她可能是聽到了工作人員的議論。
“就這麼鬥下去吧,再有十分鐘就可以決出勝負來。請不要判成平局。”三谷花懇求說,“誰勝誰敗,都看得一清二楚。”長時間的緊張使她臉色煞白。
然而這時候,廣播喇叭響了,說這組比賽是判為平局,還是決戰到底,請觀眾以掌聲決定。
“贊成平局的鼓掌!”掌聲從圍繞場地四周的看臺響起來,與預料竟然相反,鼓掌的人還不到三分之一。喇叭又喊道:“贊成決戰到底的鼓掌!”這一下,掌聲從四面八方的看臺上轟然而起,遠遠超過了第一次鼓掌的人數。這樣一來,正中三谷花的下懷,比賽決定繼續進行。
這時,津上向主席臺打了個招呼,說去去就來,他站起來向三壘的內場看臺走去。他忽然想起了和咲子的約會,他們約好在三壘的內場看臺會面的。
然而,咲子在主席臺旁一壘的內場席看臺上,已經坐了一個多小時。她對鬥牛毫無興趣。津上是那麼賣命,為這個怎麼也看不出是現代競技的,無聊與遲緩的鬥牛比賽奔忙,她百思不解其意。
坐在主席臺的他,可不是前天那個象是把生死交給自己,委身於自己臂彎裡的津上。他那張側臉以及接待人和發號施令的舉止,都表現出往常那朝氣蓬勃的韻致。即使從遠處望去,他那股十足的報社年輕幹部的勁頭,也使自己眼花繚亂。
就在前天,津上的心中還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他身上有著非自己不能填補的空隙。咲子曾經確信,自己對於津上來說,就是這樣一個必不可缺的女人,然而,這種確信如今在自己的腦際變得虛無飄渺,恍如夢幻一般。
坐在主席臺上的津上,又是平素那個自私自利的津上了,如果說他要遺忘自己,只消一年的光景,便會忘得一乾二淨。一切都已結束。津上不會再回到自己的懷抱了。
今天,不知怎地,這股思緒縈繞在咲子心中,形成了一個不可動搖的信念。
咲子跟在津上身後,登上三壘的內場看臺。兩人在最後一排並肩坐下。
“難為你沒把我忘掉,到底來了。”咲子下意識地說出這句挖苦話。她今天覺得津上離自己是那麼遙遠。
“剛才,決定川崎牛和三谷牛決戰到底時,有那麼多人鼓掌,我想,大概佔全體觀眾的百分之七十。你看,跑到這裡來的觀眾,對這場枯燥拖拉的比賽不感到厭倦的,竟佔百分之七十之多。”津上的目光說不上是敵意還是輕蔑,他望著球場唐突地說。而後,他忽地看了一下咲子,接著說:“嚴也就是說,有這麼多人在鬥牛上賭博,他們不是賭牛的勝敗,而是來決定自己的勝敗的。”
微微的笑意浮在津上的嘴角上。咲子覺得那微笑是極其冷漠的。她想,要說賭博,第一是報社賭博,在賭報社的命運。田代也在賭,尾本也在賭,三谷花也在賭。
“大家都在賭,惟獨你沒賭吧。”
這句話從咲子嘴裡脫口而出,說罷,她自己也為之一驚。津上的眼睛倏然發亮了,露出悲哀的光芒。
“不過,不知為什麼,我今天一看見你就意識到了。”出於辯解心理,咲子趕緊補上一句,她自己也意識到剛才的話是帶刺的。但是,一股意想不到的分不清是悲哀還是憤怒的激情,使咲子突然產生想同津上發生衝突的衝動。於是,咲子懷著分明的憎惡說道:
“你一開始就什麼也沒賭!你不是能賭的那種人。”
“那麼,你呢?”
津上若無其事地問,咲子一驚,倒吸一口涼氣。她自己也意識到臉上刷地失去了血色,她扭過臉,一字一句地笑著說:
“當然,我也在賭!”
事實上,咲子真的在賭,當她聽津上問“你呢?”的瞬間,她就反射性地把是否同津上分離的這個長期痛苦的命題作為賭注,押到場地中央進行著的兩頭牛的決鬥上去了。如果紅牛獲勝,她就同津上分離。
咲子重又環視比賽場。場地上,兩頭牛一紅一黑,就象兩座雕塑,紋絲不動地站立著。竹柵欄和周圍的觀眾頭上,灑著冬天雨後的陽光。為了挑逗兩頭牛格鬥,馴牛員不停地敲打牛的屁股和腹部。旗幡兒呼啦啦地隨風飄揚著。
對這場僵持不動的比賽,擴音器幾十遍地重複播放同樣的話,時斷時續地把那近於厭倦、焦躁和悲鳴的聲音傳播出來。看臺上格外寂靜。
觀眾屏住氣息,目不轉睛地俯瞰著比賽場。猛然,有如籠罩比賽場的暮色,一種淤滯、晦暗與陰冷的東西,化作令人難以忍受的悲哀,把咲子緊緊裹住了。
正在這個時候,比賽場的寂靜打破了,隨著歡呼聲,觀眾全體起立。原來,場地上
的兩頭牛失去了力的均衡,亢奮兇悍的那頭勝牛抑
制不住勝利的興奮,在竹柵欄內兜著圈子奔跑著。
咲子沒看清哪頭牛獲勝。她感到強烈的暈眩。
她抑制住要緊緊抓住津上肩膀的衝動,
仍然把視線投到比賽場地上去。
整個馬蹄形的巨大的運動場上充滿了沼澤一樣的悲哀。那頭毛色鬱悶的紅色賽牛做首不可思議的圓周運動,以它的身軀攪拌著瀰漫在場地上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