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鹽粒
2013年的10月份,一名叫周翾的醫生親眼看見了這樣的一幕,
在一片柔和的燈光下,一個媽媽抱著寶寶坐在搖椅上,寶寶叼著一個奶嘴在睡覺,
教授和媽媽平靜地聊著天,四圍都是一片祥和,
可是,周翾聽到他們的對話才發現,
那個母親懷裡的孩子是一個臨終的孩子,而那位教授則是在做臨終關懷,
這樣一個場面給周翾帶來了極為強烈的衝擊,
她完全沒有想到一個臨終的孩子,還可以有這樣一個平靜而尊嚴的結尾,
因為作為一個醫生,特別還是一名專治兒童血液病的醫師,她見過太多生離死別,
孩子的死亡,是這個世界上最難接受的,
就像林肯說過:只有站在孩子的墓地前,你才知道什麼是悲痛。
所以直面孩子的死亡對很多父母來說,是殘酷、是無法接受、是撕心裂肺,
她見過不少媽媽,他們的孩子病情急劇惡化,轉入ICU,
媽媽的情感根本控制不住,她把那些需要簽字的檔案撕的粉碎,然而自己的孩子就在一牆之隔外死去,
孩子死去的時候,他全身赤裸,插著大大小小的管子,
他的身邊是陌生的護士和醫生,他能看見的,只有閃著亮光的金屬儀器、儀器發出機器冰冷的聲音,
很多家長,孩子進了ICU不能陪護,他們連孩子的最後一面都沒辦法見到,
周翾也曾經歷過,一個10歲的非常活潑可愛的小女孩
因為確診了淋巴瘤,所以住進了醫院,最終醫生跟家長說,她真的無法被治癒了,
但當醫生一次又一次地跟她媽媽交代病情,她的媽媽每一次都只說一句話:
“我知道,但是我們還要治。”
她已經很能瞭解化療不能再治癒孩子了,但為什麼她要一直留在病房?
因為她知道她一旦把孩子帶走,可能再沒有一個地方可以收留她,那時候她們該怎麼辦?
在經歷了漫長的痛苦的治療之後,這個小姑娘還是離開了,
那天夜裡,這個媽媽向所有的護士和醫生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謝在女兒的最後時刻,他們收留自己的女兒,
看見那個昔日白皙漂亮的小姑娘,最後躺在病床上瘦骨嶙峋,幾乎全身赤裸的樣子,
周翾痛心地對同事說:
“我一定要開一家兒童的臨終關懷病房,一定要開一家兒童的臨終關懷醫院。”
病房裡面那麼多孩子,周翾清楚地明白,
被病痛折磨的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回家,回到爸爸媽媽的身邊,回到那個溫暖、沒有病痛的地方。
蝴蝶之家:
每個孩子的生命都有價值
周翾並不是第一個意識到兒童臨終關懷重要性的人,
最早國內的兒童臨終關懷中心——“蝴蝶之家”,是一名英國護士金林(Lyn Gould)在2010年創立的,
它設立在長沙福利院之下,接受來自福利院的孤殘兒童,
這些兒童通常在16歲以下,病情嚴重,預期壽命在6個月以內,
一進入蝴蝶之家,你就能看見一面貼滿蝴蝶的彩虹牆,上面貼著214位孩子的照片,
但和其他幼兒園的意義不同,如果是貼在左上角的蝴蝶寶寶們,就意味著他們已經去世了,
蝴蝶之家曾先後陪伴了214名孩子,其中有118名接受了臨終關懷,
護工阿姨曾說:
“在這裡經常要面對孩子的死去,有的孩子是睡一覺再也沒有醒來,有的孩子在她們懷裡慢慢沒有呼吸,
只希望她們離開時,感受到了曾被溫柔的對待,還有愛。”
慷慷,7歲,是一名重度腦積水的患者,他的腦袋有普通小孩的三個那麼大,
把這樣一個孩子送到醫院裡,醫生都不願意給他做手術,因為對他命運的幫助沒有大幫助,
最終他被送到蝴蝶之家,他們幫助慷慷在上海一家醫院裡做了手術,把腦部的積水引到腹腔,
現在慷慷的情況好多了,雖然腦袋再也消不下去了,但是他起碼可以聽著歌、手舞足蹈地跳舞了,
軍海,是一名自閉症患者,他每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動不動就要鑽到浴室裡洗澡,
護工們就一遍遍教他生活自理的技能,自己吃麵、提褲子、穿衣服……
婕婕呢,剛來蝴蝶之家的時候,頭上一根頭髮都沒有,
整個人瘦的皮包骨,膝蓋上的傷口深到可以直接看見骨頭,只能透過鼻飼來進食,
每一天,護工們呵護她的傷口,清創止損,她開始漸漸正常,長了一頭烏黑茂密的頭髮,
雖然不會笑,但是她總是轉著眼珠看著這滿屋子的人,
他們給她穿漂亮的衣服,總是帶她出去走,看看樹、看看太陽,
直到某一天,婕婕突然因為器官衰竭去世,她短而苦難的一生,卻充滿了關懷和感恩,
很多人都說:
“在蝴蝶之家裡的孩子,很多人都說他們沒有價值。”
但在那次對婕婕的緬懷會上,有護工深情地說:
“其實每個孩子的眼睛裡面,都是有星星的。”
也有護工說:
“這些孩子都教懂了我們很多很多的東西,其實他們每個生命都有它的意義,
他們在教懂我們如何去照顧著這樣一個重病的孩子,也教懂我們生命原來是這麼脆弱,隨時都可以結束的。”
很多父母無法接受,為什麼孩子有病,為什麼我會生這樣的孩子,為什麼這件事發生在我的家庭?
這些問題都是孩子還健康地活著的時候,我們所忽略的,孩子生命的意義究竟在何處?
難道必須要活得長一點、對社會有貢獻的生命就更有意義嗎?
在臨終關懷的過程中,也是幫助父母尋求生命意義的一個過程,
向死而生,沒有想過死,就不知道生命中什麼是最重要的,也就不知道如何活著,
蝴蝶之家護理主管林國嬿曾說:
“我的信念是,每一個生命都是有意義的,可能不是立即看得到。
所以我們做輔導的時候,與父母一起看,讓他們知道孩子生病、死亡也有意義。如果可以幫助父母找到孩子生命的意義,他們會比較容易放下。”
雛菊之家:
讓孩子平靜而有尊嚴地離開
“蝴蝶之家”的創始人金林也曾說:
“我的夢想是有一天,內地會有一個開放的兒童臨終關懷院,能夠接納全國各地來的孩子。
我聽到好多次,有醫生對病人說,’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你需要把孩子接回家裡’。
離開醫院,失去支援,社群醫院沒有人知道怎麼照顧臨終孩子,他們的鄰居和朋友也沒人知道,他們就此陷入無援的狀態。”
而這樣一個夢想在不久之後,被北京兒童醫院血液病中心主任醫師周翾實現了,
就像開頭講的那個故事一樣,當週翾看到美國的孩子在平靜而有尊嚴中安然去世的時候,
她就下定決心要建立一家兒童的臨終關懷病房,在實體病房還沒有建立以前,她就和幾位護士開始提供隨訪服務,
物件是一名9歲的山東白血病男孩,他們每週堅持2次電話隨訪,教導如何醫療護理,
最後在2014年初,他們送走了第一位臨終關懷的病人,他的媽媽在事後講述了,陪伴孩子走過的最後時光:
孩子最後靜靜地躺在爸爸的懷抱裡,周圍都是她所有的親人,
他的孩子在爸爸的懷抱裡,向爸爸媽媽連說了三聲謝謝:
謝謝爸爸媽媽給了他生命,謝謝爸爸媽媽還給他治療……
他自己拔下了氧氣管,三分鐘之後就平靜離世了,
媽媽對周翾說:
“孩子臨終前沒有再遭罪,她感到非常欣慰,感謝醫務人員給了兒子幾年的生命……”
2017年10月31日,雛菊之家誕生了,
這是國內第一家,也是目前唯一的家庭式兒童臨終關懷病房,接收腫瘤末期的兒童和家庭,
截止到今年10月份,雛菊之家已經送走了102名患者,
在這所病房裡,沒有嘈雜、忙碌、哭泣、忙亂的聲音,只有一片祥和,
淡綠色的牆、白色的門、小動物和大樹的牆貼,電視機、洗衣機、冰箱一應俱全,
好像這裡不是面對死亡的地方,是一個孩子的遊樂園,
在這裡不僅是孩子們,家長們也能更好地面對死亡,
其實你說孩子們明白死亡嗎?他們雖然不明白死亡,但也能看出父母眼神中的慌亂,那種無知帶來的恐懼,
有個十來歲的女孩跟媽媽說:
“媽媽,如果我的病治不好了,你準備怎麼做?你是想快樂的活下去呢,還是想跟著我一起走?”
後來媽媽說:“你想讓我怎麼做?”
她說:“媽媽,我希望你快樂地活下去。”
後來,這個媽媽來求助周翾,
周翾跟這個女孩說:“你有沒有想過你的病可能治不好了?”
那個女孩馬上就哭了,但也很快,她平靜下來,他們就問她:
“你擔心的是什麼?你是不是很擔心疼?” “不怕疼?” “你是不是擔心治不好?” “不怕治不好,我擔心我的爺爺本來血壓就高,如果我的病治不好,他的身體可能會更不好。我擔心爸爸媽媽會很傷心。”
或許他們懂得比家長們還多,反而是家長們在手足無措、在慌亂中失去了和孩子最後相處的時間,
很多家庭,在孩子的死亡面前,不是更加團結,而是更加支離破碎、爭吵不斷,
一名患了腫瘤之王——神經母細胞的6歲孩子李致遠,
在他的夢裡,出現的就不是痛苦、死亡,反而是父母爭吵不斷的場面,
當時,只有媽媽帶著孩子住在出租房裡,孩子常常有各種突發狀況,
媽媽一次又一次的崩潰,甚至一度對孩子哭喊:
“要不咱倆跳下去吧……”只是孩子一直搖頭,
後來,他們住進了雛菊之家,
父母都陪著孩子,提前幫他過7歲的生日、給他買喜歡的遙控賽車、告訴他要不要捐眼睛給需要的人……
醫生周翾固定巡訪,她明確地跟父母說,孩子所剩時日不多,
他們也會哭,哭過了就開始坐下來討論究竟要不要回老家,
透過認真的思考,讓父母和孩子都完成了生命中最後的遺憾,
這就是臨終關懷所追求的,生死兩相安,
不是在慌亂中錯失了真正寶貴的相處時光,不是在孩子死後才發現自己竟有如此多遺憾,
而是好好把握時光,實現孩子的每一個願望,
10天后,孩子在父母的懷抱中離開了人間,
孩子走後,他們接受了這一事實,然後各自開始進入到了新的生活……
中國兒童臨終關懷
道阻且長
我們或許聽過臨終關懷都是在養老院,都在年歲已高的老人身上,但兒童也急需要臨終關懷,
當一個孩子被診斷出了無法被治癒的疾病時,
那麼就需要一個專業的跨學科的團隊,來解決他們生理、心理、精神以及精神上的各種各樣的痛苦。
它可以幫助我們的孩子和家庭,可以更平穩地走向新生,
如果他們能夠被治癒,希望他們的生存質量更高;如果他們注意要離開,希望那段路走的更加尊嚴,
在我國,其實兒童罹患絕症的數量不在少數,
根據2019年全國腫瘤登記中心資料顯示,中國每年新增3萬~4萬名兒童腫瘤患者,
也就是說平均每1小時,就有4名兒童被診斷為惡性腫瘤,而最常見的是白血病和淋巴瘤,
雖然現在醫學能醫好80%的白血病兒童,但那20%的孩子還是要在痛苦中邁向死亡,
由於很多三甲醫院裡的病床緊張,很多在醫生看來沒有救助希望的孩子,面臨的就是回家等死的絕境,
他們被家長抱回家,天天在痛苦中等待死亡,根本沒人知道他們臨終前都遭遇了什麼,
而在我國2億兒童人口的龐大基數面前,兒童臨終關懷的病房卻寥寥無幾,屈指可數,
為什麼這樣的病房無法遍地開花?為什麼這麼多的人不瞭解?
因為臨終關懷,面對的都是治癒率低,死亡率高的孩子,並且臨終關懷是一個系統、並不是簡單的幾個人就能夠做好,
這個團隊需要心理護理,身體護理,相關病症的急救醫生,裝置、都需要大量金錢的投資,
和嚴酷的現實相比的是,龐大的臨終關懷的需求,
據“蝴蝶之家”專業服務總監林國嬿估測,中國需要臨終護理的患兒至少有450萬個,現在完全是供不應求的狀態,
在發達國家,人們身患絕症,會非常自然地進入到hospice(臨終安養院),
裡面的軟硬體設施都非常齊全,醫護都很專業,保證生命最後一個階段還可以擁有高質量的生活,
在德國有《臨終關懷法》,在日本有《癌症控制法案》,而在英國較大的臨終安養院,70%的資金都源於國民醫療保險……
但在中國,兒童臨終關懷全靠孩子的隱忍、個人自覺和社會愛心,
一個孩子的離開,破碎的是一整個家庭,
孩子整夜的痛哭,哭聲像刀子刺進父母的心,
“我可以接受孩子的病無法治癒的這個現實,但我不能接受她每天疼得死去活來遭這麼大的罪。”
對於止疼藥物的誤解和對臨終關懷的排斥,
不僅讓孩子在病床上毫無尊嚴地死去,還讓家長在不斷地悲痛欲絕中,全部的人生都毀之一旦……
曾經一位剛失去孩子的媽媽的朋友圈中發過這樣一張圖片,
一個帶著紅色帽子、揹著藍色書包的小男孩背朝著我們,在他前方是一條有著薄薄積雪的小路,路蔓延向無盡的遠方,
下面媽媽配文說:
孩子,如果我們緣分這樣淺,你為何不早點講, 讓媽媽好好地、耐心地,慢慢細品我們在一起的九年時光。 你那麼怕黑膽子小,沒有爸媽的陪伴你會害怕嗎? 這次要自己走路,自己變成自己的英雄。
然而,在中國的今天,我發現,在這條路上的,
是數萬個在絕症中掙扎的孩子,和數萬個在痛苦中痛苦的家庭,
他們被醫院絕望地趕到家裡,與病魔和心魔整夜整夜地抗爭,卻始終找不到那個出口,
他們都需要被人牽引著,慢慢地往前走,找到生命的價值,找到死亡的歸宿,
當所有的治療方案都無法挽留幼小的生命,我們還能為他們做些什麼?
周翾曾引用特蕾莎修女的話,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們常常無法做偉大的事,但我們可以用偉大的愛做些小事。”
就像有人說的:
“不管孩子的病有多重,也不管這個孩子有沒有為社會做過貢獻,都應該得到愛,都應該有權利好好的生活,
這個生命存在就有他的價值,也是給我們這個世界的一份禮物。”
給孩子一個平靜而有尊嚴的結尾,讓他在愛和關懷中走向生命的盡頭,
“人間一回,有尊嚴地道別,與好好活著的相聚,一樣珍貴。”
參考資料:
一席演講,《周翾:兒童舒緩治療》
周翾演講:讓不被治癒的孩子走得更有尊嚴
三聯生活週刊:《雛菊凋謝時:兒童舒緩治療的愛與痛》;
新京報:《孩子們的“臨終病房”:如何有尊嚴地離開》
紀錄片:《冷暖人生——十日告別》
在人間 : 蝴蝶之家:不讓孩子孤獨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