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3年11月8日,巴黎革命廣場上,一群民眾正伸長著脖子盯著廣場中央高聳的斷頭臺,人們的眼神空洞無物,只有看到一顆顆人頭落地,人群裡才會發出喝彩和歡呼。
這天,又一批死刑犯被押送至此,當囚犯們從囚車魚貫而出時,人們的目光全被最後出來的一位女子吸引住了,這位女子身著一襲白色長裙,烏黑的長髮像瀑布一般直垂腰間,臉上帶著迷人的微笑,她顯得那樣優雅從容,彷彿不是在赴死,而是去赴一場心儀已久的約會。
看著這走下的“可人兒”,一些亢奮的民眾忍不住大喊:“上斷頭臺!上斷頭臺!”那位女子著看暴躁的人群,微笑地回道:“我的朋友們,我正在去呢,一會兒就到了。”
這句話像扔在人群的驚雷,炸得臺下一陣騷動,一些好奇的民眾紛紛打聽起女子的姓名,很快人們便得知女子名叫雅娜·曼儂,當然除了這個姓名,她還有一個足以載入法國史冊的名字:羅蘭夫人。
那麼,羅蘭夫人何以被送上斷頭臺,這一切都得從她的生平說起。
1754年3月17日,雅娜·曼儂出生於巴黎的一箇中產家庭,她的父母先後生了八個孩子,卻只有她一個存活了下來。
雅娜·曼儂很小就展現出了過人的天賦,4歲便能閱讀書籍,當別的孩子滿世界玩耍時,她卻情願呆在家裡博覽群書,她特別喜歡讀《希臘羅馬名人傳》,十分崇拜普魯塔克。
11歲的時候,雅娜被父母送進了巴黎天主教會眾婦女團體的修道院,在那裡,她接觸到了許多塗脂抹粉,坐著鍍金馬車的貴族,他們“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奢靡,令雅娜十分厭惡。
也正是這些經歷,讓她開始瘋狂迷戀起盧梭的作品,她開始信奉“天賦人權”,她深刻認識到,自己生活的國家正在變得越來越荒謬可笑,這種不公平的社會必須得到改變。
此時的雅娜形成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她也成為那個年代罕有的思想獨立、知識淵博的“新女性”。
不過很快,雅娜就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精力去操心國家大事,因為她的小家已經物是人非:母親病逝後,原本溫馨的家庭支離破碎,父親開始了放蕩形骸的生活,甚至把相好帶到家裡廝混。
雅娜不得不開始考慮尋找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小家,此時她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如此玉容,身邊自然不缺追求者,但他看重的是對方的才識和靈魂,那些腰纏萬貫的富商和貴族子弟根本無法打動她。
最終,來自亞眠的羅蘭先生成功俘獲了她的芳心,羅蘭先生是亞眠製造業的督察,他曾遊歷過許多國家,飽覽群書,見識不凡,尤其對政治方面有著自己獨特見解,雖然羅蘭比雅娜大了20歲,但雅娜覺得他就是自己的“靈魂伴侶”。
1780年冬,26歲的雅娜身著潔白婚紗走進了婚禮的殿堂,結婚後,按當時的習俗,雅娜的稱謂應該換了,大家開始稱她為“羅蘭夫人”。
婚後的羅蘭夫人是幸福的,她和羅蘭先生也有了愛情結晶,如果沒有革命,她們一家應該能肆意地幸福下去…
但她生來不凡的見識,也註定了她不可默默無聞下去,她的思想同時代碰撞的火花,硝煙瀰漫間,既成就了她,也斷送了她。
1789年7月13日,象徵王權的巴黎巴士底獄被攻陷,法國大革命開始了,一場風暴就此拉開序幕…
這一時期羅蘭夫人的丈夫入席國民議會,她們一家也由鄉下回到了巴黎,原本就對政治有自己獨特見解的羅蘭夫人自然不甘寂寞,她作為丈夫的“影子秘書”,開始正式涉足政壇。
那些日子裡,她經常去參加國民議會的會議,聆聽各種觀點的辯論,到了晚上,她就在家中以女主人的身份舉辦私人沙龍,起初參加沙龍的都是些信奉自由主義的法國工商業人士,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稱號“吉倫特派”。
羅蘭夫人不僅美貌優雅,還擁有非凡的文采和敏銳的政治頭腦,每次舉辦沙龍,她都是名副其實的靈魂人物,很多人都以能參加她的沙龍為榮。一時間,各路有識之士紛紛前來。
在那些人中,羅蘭夫人特別注意到一位來自鄉下的律師,這位律師便是日後鼎鼎大名的馬克西米連·羅伯斯庇爾,那會的羅伯斯庇爾表情呆滯,說話囉嗦,有時候言辭近乎無禮,很多時,他更願意坐在角落裡靜靜聆聽他人的雄辯。
羅蘭夫人很欣賞羅伯斯庇爾,當有人要將羅伯斯庇爾送上斷頭臺時,羅蘭夫人及時出手相助,讓他避免了的一次致命災難。誰也不知道,當羅蘭夫人改變羅伯斯庇爾的命運時,就在不久的將來,他也會改變她的命運,只是結果截然相反。
在1792年,吉倫特派逐漸掌權,同年3月,羅蘭先生被任命為法國的內政部長,在王權已經被掃到舞臺角落的時候,內政部長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相當於法國的一把手了。
而那時候其實很多人都清楚,羅蘭先生只是站在臺前的那位部長,真正能影響他的:是他背後的夫人。羅蘭夫人為丈夫起草各種文書,她在沙龍上傳播思想,用自己的魅力和才華聚合起所有志同道合的人。
在執掌權柄的同時,羅蘭夫人發現自己陷入了另一個漩渦:她愛上了一個經常來沙龍的吉倫特派政治家博佐,博佐毫無保留地表示了對羅蘭夫人的愛慕,這場突如其來的愛情讓她痛苦不堪,她選擇向丈夫坦陳,換來的是意料之中的憤怒。
理性讓羅蘭夫人無法放棄對完美人格的追求,她篤定一個理念,除了婚姻一切肉體的歡愉都是罪惡,因此她陷入一場柏拉圖式的戀愛。而隨之到來的政治風暴,讓她根本無暇顧及自己在感情世界的迷惘。
在吉倫特派之外,瘋狂而冷酷的雅各賓派別迅速崛起,雅各賓派十分激進,他們主張一切法律必須經過人民批准,但同時又堅信只有建立一個凌駕於人民之上的專制乃至獨裁政府,才能保全革命的勝利果實,為此,一切暴力都是合理的,他們首推的酷刑就是:砍頭。
雅各賓掌權後,巴黎陷入了空前的血腥和瘋狂之中,只要被認為是保王黨或君主立憲派,就可以不經審判地直接處死在馬路上、公寓裡、監獄中,甚至任何地方。
在橫掃一切的雅各賓派面前,吉倫特派就像一群待宰的小羊羔,羅蘭夫人試圖和雅各賓派的領袖丹東、羅伯斯庇爾溝通,但這兩人早就斷絕了和她的聯絡。此時羅蘭夫人已經沒有能力再控制局勢,羅蘭先生也被迫辭去名存實亡的內政部長職位。
1793年5月31日,一場並不意外的暴動爆發了,雅各賓派挾著洶湧憤怒的民意,在巴黎全城搜捕吉倫特派的成員,22名吉倫特派最主要的人物全部被捕,關鍵時刻,羅蘭夫人安排丈夫逃跑,自己卻留在家中靜待束手就擒。
黎明時分,一隊武裝人員推開了羅蘭夫人的房間門,出示了對她的逮捕令。羅蘭夫人鎮定自若,她在熟睡的女兒臉頰上親了一下,匆匆而去。
羅蘭夫人被投進了阿貝義監獄的單人牢房,就在被捕的4個月之後,當局忽然告訴她,她被無罪釋放了,羅蘭夫人一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就在她回家準備開門時,她又一次被捕了。
原來當局只是認為上一次的逮捕不符合法律程式,放她回家,只是想讓逮捕變得更名正言順一些。
這次被捕,她被關進了條件更差的監獄,幾經輾轉最後一所關押好的監獄陰冷潮溼,沒有窗戶,甚至沒有床,好心的獄友從牢門縫隙中塞了個床墊給她,沒有被子,她就在床墊上瑟瑟發抖的度過一夜又一夜。
在法庭上,她拒絕為自己辯護,雖然羅蘭夫人被審問過好幾次,但她的態度始終堅定,她希望自己成為黨派狂暴情緒的最後一位獻祭者。她清楚地知道,為自己辯護毫無意義,雅各賓派是不可能放過自己的。
1793年11月8日,羅蘭夫人的最後一刻到了,在走出牢房門之前,她認真地梳妝打扮一番。位於革命廣場的斷頭臺再一次響起了血腥的鍘刀起落聲音,犯人一個個從馬車上被拉下來,送上高臺。
對於一些人來說,等待死亡的過程其實比死還難受,在被送上斷頭臺的隊伍中,羅蘭夫人發現自己身後一位老人早已嚇破膽,於是對押送的軍官提了一個要求:讓我身後老人先上斷頭臺吧。
這個請求一開始被軍官拒絕了,但最終軍官還是同意了這個請求。鍘刀落下,頭顱落地,老人的屍體像圓木一樣被拋在了一邊,羅蘭夫人知道:輪到自己了。
她提了提裙子,步履輕快地登上了斷頭臺,站在高高的斷頭臺上,她意味深長地掃視了臺下翹首期盼的巴黎民眾們,然後向不遠處的自由雕像深深鞠了一躬,說出了那句流傳至今的話:
自由啊!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
說完,她把自己的頭放到了鍘刀上,寒光閃過,她美麗的頭顱落地,生命永遠定格在了39歲。
羅蘭夫人雖然死了,但故事還未結束,她的一個女僕找到革命法庭,請求被送上處死女主人的斷頭臺,革命法庭對這樣的請求大吃一驚,覺得匪夷所思,直接宣佈女僕發瘋了,驅逐離開。
逃亡中的羅蘭先生得知妻子的死訊後,痛哭流涕,他抽出柺杖中的細劍插進了自己的胸膛,一群農民在荒郊野外的一棵樹下發現了他。
半年後,博佐的屍體被發現在波爾多地區,同樣是自殺,當人們無意發現那具遺體時,遺體已被野狗撕咬得面目全非,幾乎看不出人形。
“自由啊!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
羅蘭夫人喊出這句話之後不到半年,雅各賓大佬丹東的腦袋也落在了斷頭臺下,再之後僅僅三個月,羅伯斯庇爾就被他曾經呼來喝去的國民公會拋棄,倉皇逃走的他被一個衛隊少年一槍擊碎下顎,失去了辯解的能力,第二天就滿身血汙地上了斷頭臺。
當羅伯斯庇爾人頭落地時,臺下圍觀的民眾依舊發出了喝彩和歡呼,他們中的不少人,曾為處死路易十六鼓掌,曾為處死羅蘭夫人鼓掌,曾為處死丹東鼓掌,現在也為處死羅伯斯庇爾鼓掌。
對羅蘭夫人,對羅伯斯庇爾,乃至整個法國大革命,長時間來一直有各種觀點和看法,如果能夠學到的話,人類總應該從這些歷史教訓中學到些什麼。
但人類似乎總是在印證那句話: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教訓,就是人類永遠都不會吸取歷史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