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16世紀,伴隨著西方殖民活動的擴張,他們與亞洲諸國的接觸也日漸頻繁了起來。在中國(明朝),以天主教傳教士為代表基督教勢力再次進入中國,進行傳教活動。據《在華耶穌會士列傳及書目補編》統計,明清之際來華的傳教士有800人左右,規模可謂不小。
拓展閱讀:
- 讀書筆記:歐洲傳教士眼中的清朝,到底是什麼樣的?
- 讀書筆記:17世紀傳教士眼裡的滿族人,到底是什麼樣的?
- 讀書筆記:17世紀傳教士眼裡的蒙古人,到底是什麼樣的?
- 讀書筆記:路易十六之死給予乾隆的心靈震撼
作為明朝社會中“特殊”存在的回回人,無疑激起了同為宗教信徒的耶穌會士的興趣。那麼問題來了,在他們的文字記錄中,回回人的形象是什麼樣的?我查了一些資料,接下來跟大家簡單聊聊。
1)元明時期入華回回人的來源
最早向西方介紹中國(明朝)的西方傳教士,是葡萄牙派遣至亞洲“佈道”的西班牙人方濟各·沙勿略(1506—1552)。
1552年,他經過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船到中國,卻不幸染上瘧疾,病入膏肓,最後不得不在靠近中國沿岸的上川島登陸。由於缺乏醫藥,他的身體每況愈下,終於在12月3日逝世,享年46歲。儘管“出身未酬身先死”,但他對中國的開創性認知是值得尊重的。
實際上,早在1548年,他就根據一位來華商人提供的材料,為當時的葡萄牙駐印度總督撰寫了一篇關於中國風土人情的報告,內容涉及了中國人的宗教習慣、對外國學者態度、教育方式、中國文化對日本的影響、文人學者地位、一夫多妻制和回回人等問題。
對於回回人的來源問題,他這樣寫道:……在內地,是否有些人不是中國人,但處在中國的統治之下。他說曾經多次在北京看到很多人,他們很像中國人,但是不吃豬肉,吃其他各種肉,都是親手宰殺……我問他這些人是否有自己的國王,他說在北京城的背後,有一座山脈的後面就是這些人的家鄉,那裡有他們的國王。因為地方窄小,所以他們來到了中國......
學界認為,文中的“這些人的家鄉”,即今燕山北部的大草原。在明朝,內附的“達(韃)官”被稱為“山後人”,“山後人”以蒙古人居多,也有部分是回回人。當然,這裡的“山後人”指的是“不吃豬肉”的回回人。
在沙勿略之後,最具影響力的傳教士無疑是利瑪竇(1552—1610)。他在晚年時期,將自己的在華經歷撰寫成冊,即《利瑪竇札記》。在利瑪竇的札記中,就涉及到了回回人的來源問題。
- 文錚(北京外國語大學副教授)譯本:“繼而還有件壞事,即中國的西部毗鄰波斯,每朝每代都有許多伊斯蘭教徒進入中國,繁衍子孫後代。”
- 何高濟(翻譯家)譯本:“……我們所謂波斯包括蒙古及操波斯語的其他地區。在韃靼人統治中國期間,情況尤其如此,當時從這條路進入中國是不受限制的。即使現在,波斯商人也打著正式使團的幌子每年進入中國一次。這類使團通常總要偷偷帶進來別的撒拉遜人(係指從今天的敘利亞到沙烏地阿拉伯之間的沙漠牧民,廣義上是中古時代所有的阿拉伯人),但中國官員只要發現就立即遣送他們回國。”
利瑪竇筆下波斯使團,主要指來華的西域朝貢使臣。他們來到中國後,來往均有專人陪同和監管,出行需遵循明朝禮法行事。
利瑪竇(1552—1610),在華傳教28年,是天主教在中國傳教的最早傳教士之一
除了利瑪竇以外,兩度來華的葡萄牙傳教士曾德昭(1585—1658),在其撰寫的《大中國志》中,不僅記載了回回人的來源,並提到了明初“多位將領為回回人”的民間傳說:
......他們大約在700年前來到中國,當時的皇帝把他們從【土耳其斯坦(即西域)】召來,助他平定當時中國發生的一次叛亂(安史之亂)。他們在中國取得成功,誰願意留下,誰就獲得允許,享有當地人同樣的權利。從此以後,他們的人口倍增,到現在已有許多萬人……在300年前洪武帝和韃靼人(元朝)的戰爭中,他們支援洪武,並且幫助他。這位皇帝取得成功後,他們也更受重視,獲允(許)參與國政。......
簡單地說,曾德昭將回回人的起源“上調”到了唐朝,將幫助唐朝平亂的回鶻人視作他們的源流之一(拓展閱讀:一文概述:回鶻人是誰?)。值得注意的是,“明朝多位開國將領為回回人”的說法,在當時流傳甚廣,甚至衍生出了“十回保朱”的傳說。不過,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明確的史料支撐這一觀點。
拓展閱讀:理性討論:朱元璋到底是不是回族?
另外,曾德昭還簡單闡述了回回人“入華”的遷移路線:......我更聽說,這些到中國的摩爾人,經常經過的海是一個大海灣,從韃靼地和波斯伸入這個國家,把整個中國及蒙古人的土地留在那一邊,一直往南伸延。這是很可能的,因為我們看見的這些摩爾人是褐色而不是白色,表明他們來自一個較暖和的國土,而不是來自北京附近的中國,那裡的河流在冬季因嚴寒而封凍,有的凍得很實在,可以在上面行車。......
這裡的“摩爾人”,原本是歐洲人對北非穆斯林的稱呼,這裡代指回回人;“大海灣”應為鹹海,可經西北察合臺汗國進入內地。
曾德昭,葡萄牙耶穌會士,1613年中國南京,1636年返回歐洲,在旅途上完成了《大中國志》
比曾德昭稍早來華的葡萄牙傳教士加斯帕·達·克路士,在《南明行紀》中,對回回人的風土人情,進行了富有特色的記錄:
......在中國有些分散到各地的摩爾人,他們不是中國的本族,而是撒馬爾罕國莫臥兒人(蒙古人)的後裔。撒馬爾罕國由其都城撒馬爾罕得名。這些摩爾人到中國來,以如下方式散佈全國。......
拓展閱讀:讀書筆記:“外國老鐵”是如何幫南明小朝廷續命的?
在歐洲探險家費爾南·門德斯·平託(1509—1583)編撰的《葡萄牙人在華見聞錄》一書的“一位在中國被囚禁六年之久的正人君子在馬六甲神學院向貝爾西奧神父(1519—1571)講述中國的風俗和法律”一節,談到了明初官方安置內附回回人的舉措:
….在我們所到的很多城市,我們都碰到了許多外國摩爾人,他們說來自阿拉伯,並說一口流利的波斯語。這些人由於善戰,被安排當兵,發給軍餉,但是他們被分配在城裡的各個地方,不在一起,以免密謀造反。….
學界認為,此文應完成於1554年前後。據史料記載,在景泰(1450—1457)和成化(1465—1487)年間,官方曾將一部分“達官兵”遷入廣州,這些移民成了世居廣州的居民,成為廣州回族重要來源之一。貝爾西奧筆下的回回人,很可能為遷入廣州的內附回回人。
實際上,在沙勿略的記錄中,也有類似的記載:“中國的國王把他們之中一個最勇敢的騎士任命為自己手下的軍官,以維持治安和司法。他說他們個個都是好弓手,人人騎馬,是國王用於戰事的主要力量......”
總的來說,這些隻言片語式的記錄,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元明時期入華回回人的來源、遷徙路線等情況,具有較強的參考價值。
2)回回人的宗教儀式和世俗生活
在沙勿略的“中國報告”中,對回回人的宗教儀式進行了比較詳細的描述:
....這些人不善交談,他認為他們都施過割禮,他曾看到在寺裡任職的人施過割禮。他說他們像摩爾人一樣,每週聚禮一天,在這一天裡無論男女什麼活都不幹,男人都去一個寺裡,那裡供奉的神像與中國人的不同。去寺裡時,男人們穿著寬衣和長褲,頭上裹著頭巾,進寺以後跪在地上頻頻磕頭。在其他的日子裡,他們的穿戴和中國人一樣,頭髮是黑色的.....
他(回回人)說他們是白人,鬍子剪得像這些古吉拉特(位於印度北部)人一樣。這些人沒有擁有一個以上的老婆、很多女奴和姘婦的習慣。他說沒有聽到、沒有看到、也沒有在書上讀到在中國有其他外國人,也不瞭解與中國接壤地區的外國人。....
除了宗教儀式,利瑪竇還對回回人的世俗生活情況,進行了比較詳細的描述:
他們數以千計的家庭遍及中國各地,幾乎每省都有很多清真寺,他們在那裡誦經、施行割禮、舉行他們的宗教儀式。但據我所知,他們既不佈道,也不設法宣傳其教義,而且非常遵守中國的法律。
(回回人)對自己的教義知之甚少,而中國人對他們也不太重視,幾乎把他們視為本國人,由於他們已完全同化,也就沒人擔心他們會造反,他們被允許上學,參加科考,擔任國家官員。許多獲取功名的伊斯蘭教徒還放棄了他們古老的信仰,只保留不吃豬肉的傳統,而這完全是習慣使然。
客觀地說,諸如“遍及各地”、“幾乎都有”等字眼的出現,反映了當時回回人數量多、分佈廣和日趨本土化等特點。值得注意的是,儘管普通回回人保持著“圍寺而居”的傳統,但走向仕途的回回士人們,在方方面面均已區域“漢化”,“只保留了不吃豬肉的傳統”。
當然,在利瑪竇的記錄中,最為“有趣”的無疑是“回回人不向外傳教”的傳統。實際上,在西班牙教士艾斯加蘭蒂奇所撰的《中華帝國概述(1577)》中,也有類似記錄:......在中國流行的各種宗教中,我不認為值得向閣下介紹為數不多的回教徒,他們在(中國)幾個省生活了六百年,而且從未受到干擾。因為他們從不破壞別人的信仰,僅滿足於自己的宗教,或者只通過婚姻向親友傳播。......
另外,曾德昭還記載了回回人的“職業發展路徑”:....他們(回回人)的相貌、鼻、眼、須和麵孔,與中國人完全相同。他們是商人、醫師等。他們有在官府當官的。有的讀書,參加考試,常常當上曼達林(Mandarin,即官僚),但沒有當大官的….皇帝允許他們有公開的教規,他們奉行自己的宗教,但不十分嚴格。得到學位,或者當上官的,不會很在意向上攀升。....
這段文字無疑反映了以下幾點:
- 商業、醫藥是明朝回回人傳統優勢行業;
- 回回人的“本土化程序”,使得他們在外貌上與中原漢人差距不大;
- 回回人要想躋身仕途,需要在保持自身文化屬性的前提下,主動學習儒家文化。
需要說明的是,“回漢融合”大多是單向性的,即回回人主要以族內通婚為主,“回漢通婚”的前提是“漢隨回教”。
對於這一現象,曾德昭分析認為:他們相互之間通婚以保持種族的純潔,儘管有時他們也娶中國女人為妻,但從不把女兒許配給中國男子。其原因是,中國是妻從夫,妻子要到夫家居住並遵奉夫家的宗教,所以異教女人嫁給摩爾人為妻,就成為摩爾人;但摩爾人之女嫁給異教徒,就必定成為異教徒。
傳教士基歇爾《中國影象》的卷首插畫,湯若望(左)與利瑪竇(右)拉著中國地圖
另外,曾德昭還關注了回回人的“宰牛產業”:總的來說,他們居住的地方都有屠牛場。因為他們不吃豬肉,所以不論他們住在哪裡,都殺牛出售牛肉。在我看來,中國因為有了他們才得到這好處,如無他們,牛肉就難得有賣的了。
明朝初期,官方嚴格執行著禁止宰殺耕牛的政策。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禁令逐漸廢弛,甚至在北京出現了由回回人經營“宰牛產業”。
要知道,在以農耕文化為基礎的儒家文化觀念中,耕牛乃衣食之本,“宰殺耕牛”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行為。因此,明朝計程車大夫們一直對回回人宰牛一事頗有微詞,顧炎武甚至將之斥為“夷風”——“天子無故不殺牛,而今回子終日殺牛為膳,宜先禁此,則夷風可以漸革。”
顧炎武(1613—1682),明末清初的傑出的思想家、經學家、史地學家和音韻學家
總的來說,西方傳教士們對內地回回人生活方式的記載,涉到到了宗教信仰、生活習慣等各個方面。一些看似“毫不起眼”的習俗(不吃豬肉等),不僅被記錄在冊,並進行了頗有見地的分析,反映出了他們不俗的知識結構和視野水平。
3)“回回”一詞的由來
“回回”一詞,最早見於北宋沈括的《夢溪筆談》,指北庭和高昌一帶回鶻,即“回鶻”一詞的轉寫。
元朝初期,回回人的主體無疑是穆斯林,但也有部分非穆斯林群體被納入“回回”大家庭——如“噦哩回回”,實際上是吉普賽人。到了元末明初,“回回”的定義逐漸清晰,即專指穆斯林群體,伊斯蘭教也被稱為“回回教”或“回回教門”。
位於今新疆維伊寧市的東察合臺汗禿黑魯帖木兒麻扎(伊斯蘭式陵墓)
熟稔漢語的曾德昭在調研中敏銳地發現,回回人似乎不太喜歡“回子”這一稱呼:
中國人(漢人)把他們當作異邦人來輕視,稱他們為“回子教”或“回子”。這個稱呼他們名字的詞,並沒有其他意義,只是用來稱呼那個民族。不過當他們聽見這樣叫時,他們很生氣和傷心。他們稱自己的名字是“教門”,“教導之門”。如果說中國人輕視他們,他們也同樣輕視中國人,因為中國人崇拜偶像,是異教徒,所以誰也不比誰強。
4)明朝回回人的語言變遷
在元朝(明初),波斯語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最重要的官方通用文字和外交語言之一,入華回回人的共用語,汲取域外科學知識的最重要的學術語言。只不過,伴隨著回回人的日漸本土化,波斯語漸漸淡出了中華文化圈。
拓展閱讀:
- 讀書筆記:為什麼元朝的“回回人”越來越吃香?
- 元朝天文學:華夏與波斯文明碰撞出的幻妙火花
- 遠在波斯的“忠實小弟”伊爾汗國,為什麼和元朝關係這麼鐵?
根據最早來華的沙勿略的記載,當時的回回人依然能夠書寫波斯語:“但他們有自己的語言,中國人聽不懂……這些人寫摩爾語,他去暹羅時帶去了這些人的信,摩爾人說能看懂。”
但從晚於沙勿略來華的加斯帕·達·克路士的記載中可以看出,回回人的波斯語水平有了一定程度的下降:“我聽說他們的本土叫撒馬爾罕,那是一個穩固的地方,有許多國王,他們都知道印度國。這可能如此,因為他們看見我們的僕人(古吉拉特人),他們肯定這是印度人。他們的語彙很多來源於波斯語,但我們聽不懂。”
在曾德昭筆下(晚於斯帕·達·克路士來華),回回人基本上不會說波斯語了:“中國還有大量的摩爾人,並不是所有省份和所有城市都有,他們只生活在大的城鎮。他們說當地的話,只識幾個字,不知道他們原來的語言。他們也知道《聖經》中所說的許多東西……我在南京遇見一個在該城生活的人,他向我讀大衛、亞伯拉罕和伊薩克的名字,有如我自己讀得那麼清楚。”
一言概之,從能寫“摩爾語”到“詞彙中很多源於波斯語”,再到“說當地的話,只識幾個字,不知道他們原來的語言”,真實記錄了回回人母語轉變的全過程。
5)結語
這些來華傳教士們對回回人的來源、宗教儀式、世俗生活、語言文字等問題的記錄,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朝回回人的風土人情和發展狀況,有助於我們對“回回”這一概念有更加清晰和理性的認知,避免陷入到一些不懷好意的認知陷阱中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