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牛》是日本作家井上靖創作的一部短篇小說,發表於1949年,在修正時有調整區域性內容,反映當時日本社會生態。
第三部分:
咲子默默地看著這片淒涼的景象,不禁左思右想起來,想著今天遭遇津上的冷落,思量別後自己的痛苦。
她直到現在才發覺,自己是特意跑到這裡來的,乞求津上施捨一點愛情,來溫暖一下自己的心。她想,哪怕是哄騙也好,津上若是說上幾句體貼的話,自己也就感到很幸福了。
“哄騙也好”,多麼虛假悽楚的愛情啊!咲子凝視坐在自己身旁、與自己內心的苦痛毫不相干的津上的側臉。
忽然,她對這個連哄騙的努力也不肯作出的男人,心中又燃起一團怒火。於是,咲子完全出自當時的心血來潮,用逼人還債似的口吻說,應京都的朋友邀請,要去參加仁和寺的茶會,要求津上一同前往。但是,津上表現出反詰的態度,根本不予理睬。
“只佔十四日那一天。”
“不好辦!”
“下午也行,就半天時間。”
“不行。鬥牛比賽結束以前,我絕對走不開。”
津上說罷,板起不悅的面孔,意思是說:跟著這個女人,臉上貼著情夫的標籤,恬不知恥地跑到遠遠的仁和寺去,無論如何,我絕對不幹。
“我們要決裂麼?”咲子啞著嗓子說,“明明知道會受頂撞,還來說這些,我真糊塗。”
“不是頂撞。”
“好啊,你不認為這是頂撞嗎?”
猛然,咲子抑制不住對這個冷酷男人的憤恨,怒火沖天。
“再厲害些,頂撞吧!我從這兒咕嚕咕嚕滾下去,一邊滾一邊看著你,看你用什麼臉兒望著我。”
此後,兩人安靜下來。激烈的感情衝動平息了,該發洩的也都發洩光了。咲子心中就象水波之上烏雲蔽日的陰影,無可挽救的悲哀徐徐蔓延開來。在這種無可奈何的窘迫的困境中,兩人中間必有其一首先脫身。
過了一會兒,津上說忽然想起有事要辦,起身到辦公室去了。但五分鐘過後,他又匆忙地返回來,說今天還有三、四件事情必須辦完,直到比賽為止,天天這樣忙活,他又安慰咲子一番,說等比賽結束,陪同她去紀州溫泉。津上的口吻與剛才迥然不同,竟然帶有幾分柔情。
“一切都不如意,預定的事情總是在半路上出岔子。”津上辯解似地說。
津上把場地中央畫了白圈的地方指給咲子看,解釋說,那裡打算圍起直徑為十九間的竹柵欄,就連這麼一點事情也不能按計劃進行。催促W市派柴建造竹柵欄的監工,但人來了竹子卻遲遲不到。
今天早上,竹子總算運來了,誰料到,關鍵的監工從昨天起患了感冒,臥床不起了。近來,許多事情朝津上襲來,繁多蕪雜,忙得他應接不暇。
咲子剛才到來時,津上正在辦公室打電話,那是在交涉比賽的前一天,從中之島公園放焰火的事情。
這件事情曾一度得到准許,可不知怎的,後來又吹了。據說放焰火在戰後是頭一次,而且,火藥管理又有嚴格的規定,市政府雖也在盡力而為,但是否能順利得到再度准許,尚無確切的把握。
“不過,對放焰火,我沒有死心。白天噼噼啪啪放幾十支爆竹,可能的話,晚上再放幾十漂亮些的。”
津上這麼說著,臉上露出焦慮不安的神色。
“那多漂亮!大阪炸了個精光,在這塊黑壓壓的廢墟上,啪地放出菊花形的焰火,該有多好!”
咲子本來打算決不吭聲,但不由得冷嘲熱諷脫口而出。她說完菊花焰火這番話,想道:啊,津上是想放出牛形焰火吧!但是,當她看到好象琢磨著牛形焰火的津上那付一本正經的表情時,她不禁打了個寒噤。
她彷彿看到,焰火在夜空稍縱即逝,津上抬頭仰望,現出只有自己熟知的表情,津上這付表情,令人心寒地飄浮在咲子的眼前。
接著,津上說,印刷廠、搬運站和殯葬館的人正在辦公室等著會面,哪一家都是圍繞著錢爭執不休,他們是到這裡來商談的。
到頭來,不找個地方請他們喝幾杯,他們是不會罷休的。據津上說,殯葬館挪用了按本職工作所需而領到的汽油,開動宣傳車,為宣傳鬥牛四處巡行。
開到大阪和神戶的宣傳車,也離不開這家殯葬館的幫助。
“載著相聲演員、活報劇演員和留聲機的宣傳車,同開往火葬場的車輛,都是從一個公司的車庫裡開出來的,哪有行不通之理?”
津上不苟言笑地說。咲子深深知道,津上因為工作,被搞得身心疲憊,焦灼不安。然而,咲子卻沒有看到另一方面:雖然津上不痛快地嘮叨,但是,在動盪年月的這些亂事的糾纏下,他進退維谷,奮力拼搏,從中感到了一種他本身特有的陶醉。
咲子的心情與來時截然不同,感到自己的心冷冰冰的。她獨自站在西宮北口寒冷的車站,等侯開往大阪的電車。
當她用圍巾緊緊裹住頭,靠在車站的木柵欄上的時候,她猛然想到,津上在鬥牛的事上會失敗。這個念頭猶如一道閃電,莫名其妙地掠過咲子的腦海。
啊,他一定失敗,他一定失敗!咲子全身瑟瑟發抖,她一邊承受這確信無疑的強烈的襲擊,一邊懷著不知是摯愛還是詛咒的心情,回想起剛才分手時津上那冷冷的背影。
鬥牛比賽迫在眉睫,只剩下十天了。《大阪新晚報》的一、二版面上,全都登起鬥牛比賽的記事來。如果是大報社,不會如此輕易騰出版面,為自家舉辦的事業宣傳。
而這一點恰恰是小晚報值得慶幸之處。只要沒有重大新聞,《大阪新晚報》就連連刊登宣傳鬥牛的記事。就連社論的刊頭也採用了鬥牛。
即使是博得好評的連載漫畫,鬥牛也躍然其中。終於,B報社嘴穢的人不甘寂寞了,說津上這小子辦起了牛報。此話幾次傳入津上的耳朵,但津上和社長尾本卻置若罔聞。他們決心把“牛報”辦下去,一直辦到比賽那一天。
報上剛剛公佈懸賞徵集鬥牛比賽會歌曲的事,接著又發表了給二十二頭牛徵集命名的通告,就在同一天,年輕的記者們有點頭腦發熱,提出要跟著搞優勝牛的預選投票。
“好,搞吧!”津上立即採納了。當時,津上叼著香菸,剛才眼睛還是呆滯無神的,但轉瞬間,他便以幾乎不假思索的敏捷,稍微提高嗓音,乾脆利索地答應了對方。
看當時津上的態度,不禁使人感到,說他頭腦清醒,不如說他有點兒神經過敏。比賽日期迫在眉睫,朝他襲來的雜事一多,他也就隨之變得沉默寡言,活動積極起來了。
另一方面,以年輕記者T為首搞的報外的宣傳廣告開展得花裡胡哨。在梅田、難波和上六等終點站及地鐵車站的各個要處,畫了二牛頂角的大型宣傳廣告,招惹那裡集來散去的人群。
而且,郊外電車、公共汽車也無一遺漏,掛上了同樣圖案的小型宣傳畫。宣傳車每日奔走,喇叭播放在心齋橋某劇場舉行的歌詠會上評選出的《鬥牛比賽之歌》,歌聲飄蕩在時值小寒時節的木板房屋的街道上。
這種宣傳車,大阪有三輛,神戶有兩輛,每輛車上載著一幫活報劇團的扮演群眾的演員,連日出動。
這些事情所耗的費用,大大超過了預算。把建造場地及牛舍的開銷加在一起,對報社是個超重的負擔。
會計首先叫苦連天,拼命節約出差費、宴會費和雜用費。過去為接濟職員們零花錢的短缺,曾半公開地預設提前借用工資,如今這一條宣佈廢止了。
就連每月十五日支付的夜班費,也不得不延期到月底。當延期支付夜班費的通知貼到佈告牌上時,會計部長給津上狠狠一擊。
“津上先生,再多支錢可就有點難啦。十五日發的夜班費,就有相當多的人指望著呢。”
比賽的前四天,津上收到田代拍來的電報:“明晨六時牛抵西宮。”二十二頭牛的棚舍已經建在西宮站前的廢墟之上,養牛主和百餘名與馴牛有關的人的宿舍,也安排在西宮市內免遭轟炸的旅館裡,飯館也已安排就緒。
當天晚上,尾本和津上來到梅田新道,在尾本經常前往的酒吧間,舉杯喝起威士忌來。
“不管怎樣,牛不會出問題,能運來的都會運來的。”津上說道。
兩個人都露出放心的神色。
“是啊,要是貨車半路出差錯,就麻煩啦。即便這樣,錢花得也夠要命的了。”
津上聽出尾本的話裡有幾分不滿,可他充耳不聞,不予理睬。
“如今搞事業,錢花到預算的五倍是常事。這才花到三倍,還算說得過去。”津上又說。
“以後,不會有大筆開銷了吧?”
“可能沒了吧。即使有,也總會有辦法的。”
“因為你是地地道道的新聞記者,你才這麼說的。十萬,二十萬的,不是輕易掏得出來的。”
萬一出了差錯,你這個社長不是腰纏萬貫嗎?津上收住險些脫口而出的挖苦話,平心靜氣地說:
“社長,五天後就有一百萬的新鈔票到手了。”
按一天三萬名觀眾計算,比賽的三天期間,預定觀眾約十萬人。近場座五十元的票五千張,中場座四十元的票二萬張,剩下的七萬五千張是中場後排和外場座的三十元一張的票,總計票價是三百三十萬元。抵補支出的一百萬元,純收入二百三十萬元。即使我和田代平分,也有一百多萬元到手。這是津上的如意算盤。
本來,報社內外的人們認為,對社長尾本豁達大度、逸出常軌的經營方針進行監督的是津上,但不知什麼時候,兩人的地位顛倒過來了。
他們彼此最清楚不過。津上清楚地發現,尾本那大手大腳的氣派中,藏匿著謹小慎微和精打細算的勁頭兒。
而尾本呢,懷著一種望而生畏的心情,從這位精細聞名的年輕記者一絲不苟、難以取悅的古板外表上,憑自己久經世故的眼力,窺見到有點令人難以置信的那種痴情般的陶醉。
翌日早晨,津上乘坐頭班國營電車到了三宮火車站。一看,運牛的貨車比田代的預料提前了兩個小時,已於凌晨四點抵達這裡。田代一行下了車,聚集在車站的角落。這是地上結了厚厚的白霜,寒氣襲人的早晨。二十二頭牛每頭足有二百多貫重,碩大的身軀蒸騰著熱氣,各自在馴牛人的照料下,被拴在車站的木柵欄上,一群人在行李房旁邊燒起了篝火,田代從人群中走出來,冷縮縮地把下巴埋在皮大衣裡,“我們來啦,”他一邊興沖沖地向津上招呼一邊走過來。
“怎麼樣?氣派不小吧。”田代用下巴點點牛群,“比起在神戶,大阪吃人剩飯的牛來,可大不一樣啊!”
田代把寒喧拋到九霄雲外,兩手插進衣兜兒,嘴上叼著一支香菸。今天的田代,表現出洋洋自誇的演出商的神氣。
“夠受的吧?”津上說道。
“不過,多虧包車,想不到怪舒服的。可就是路長得叫人難熬,這兒停一夜,那兒住一宿,今天是第五天了。”瞧他那付神氣,並不象吃苦的樣子。
接著,他忙不迭地談起工作來。“不談這些了。牛隊遊行的事沒出問題吧?”
按照計劃,今天早上八點拉著牛隊從三宮出發,在神戶市內轉一圈,然後回到西宮住所。
預定明天早晨由西宮向大阪進發,在大阪市內轉一圈後,重返西宮。津上更關心的是牛在火車上顛簸了許久,怕牛的身體吃不消。可田代卻根本不在乎。
“這群傢伙很久沒運動了,讓它們活動活動腿腳也不無益處。”
田代說罷,仰望天空,觀察了一下天候,然後又看看手錶,說先去站長那裡打個招呼就回來。他象個視察部隊的指揮官似的,心滿意足地走了。
津上在人群中走來走去,問候那些在w市時照應自己的面熟的養牛主。這時,隨車從w市一起歸來的記者N,把津上拉到一旁,說有事情要談。
“你瞧那邊。”
記者N說著,意味深長地朝車站的盡西頭瞥了一眼。只有那塊地方的木柵欄打開了,和站外相通,成了出站口。
那裡有四、五個人正在往卡車上裝貨,田代也夾在中間,在卡車旁邊指揮著裝車。
“那是田代這小子運來的,說是牛飼料。我們認為,田代這小子是個可惡的騙子。”
根據記者N講述,田代在w市把許多來路不明的蒲包迅速裝上貨車,說那些是牛的飼料。因為數量太多,覺得奇怪,就私下拆開其中的一包。
一看,原來裡面緊繃繃地裝著幹松魚。又拆開另一包,裡面是黑砂糖,已經融化,直往外流。
“實際上,都是騙人的牛飼料。此外,不知是否還會跑出其它東西來。但就我們報社來講,不管怎樣,田代是個重要的同夥,所以我們對他的所作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路過高松時,真叫人解恨。”
記者N說,路上不湊巧遇上紀州海上發生地震。行至高松,通向渡船的鐵軌脫節了,八節車皮無論如何也要甩下一半,那一半以上的牛和貨物都要暫時卸下來,裝到渡船上去,等到了宇野之後,再重新裝到別的貨車上去。
當時,田代也慌了。他在高松整整奔波一天了,等到天一黑,他就帶來五、六個男人,把他的所謂飼料卸下車,不知運到何處去了。
“所以,現在往卡車上裝的,正是原封不動跟貨車一道過來的東西。”
看上去,記者N頗為氣憤,把田代狠狠奚落了一通。對津上來說,這種事情也未必出乎意料,但他今天親眼看到之後,還是產生了不快的心情。
津上走到卡車前,伸手拍了拍揹著身子的田代那件皮大衣的肩頭。田代迴轉身子,一看是津上,便噗嗤一下笑了。
“被你發現了?”
“發現啦,你這不是在大模大樣地幹嗎?”
“啊,實在是……”田代含糊其詞地說,但立即反板起面孔,“其實,這都是岡部先生的貨物。”
津上一看,卡車上果然標著岡部公司的名字——“阪社工業”這四個白字。田代說無法拒絕。
不管怎樣,一般搞不來的車輛,只因岡部出頭說話,給搞來了八輛,所以作為酬謝,岡部說順便把這些東西給他捎來,田代也就未能拒絕。
“得啦,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以後,還有請他幫忙的事情呢。”
“我不想請他幫忙,他這號人……”
津上還是剛才那付不快的樣子。
“不過津上先生,”田代趕緊說道,“遺憾的是,今明兩天如果不借他一臂之力,事情可就要砸鍋了。那就是牛餌料的問題。”
據說,在參加比賽的前兩、三天,要給牛吃大量的麥子和大米。在比賽的當天,還得給它們吃酒和雞蛋。牛一共二十二頭,大米也好,麥子也好,酒也好,一星半點是對付不了的。
田代說,本想在愛緩縣想想辦法,申請特殊的糧食配給,但到頭來,無論怎麼努力,就是批不下來。況且,在鬧著爭奪主食的兵庫縣和大阪府,申請特殊配給就吏沒門兒了。這樣一來,不向岡部哭窮,就好象無路可走了。
“要是去找他,供二、三十頭牛兩、三天吃的,就不用犯愁了。”
田代即使在和律上談話,也沒忘記裝車的那幫人,他不時地指手劃腳,發號施令。津上象被看不見的繩索無形之中將自己給縛住似的,感到一陣不安。
他打量著田代,從田代那恬不知恥的言談舉止中,察覺到一種令人不愉快的東西,那就是田代一反常態,得寸進尺,說不定以後什麼勾當都幹得出來。但是,不管怎麼說,牛飼料是亟待解決的問題。
“那好,我去找岡部談談。”津上回答說。
津上離開田代,返回到人群中。他回來一看,報社的有關人員全到齊了,四周一片喧囂。攝影部記者跑來跑去,正在拍攝鬥牛照片。七點鐘一到,遊行隊伍就準備出發向市區行進。
牛背上披掛著鮮豔的飾布。這時候,田代露面了。他不知何時脫去了長褲,換上一條燈籠褲,剛才穿的大衣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齊腰長的短外套,頭上還戴了一頂鴨舌帽。他今天跟在隊伍後邊,坐在卡車上,遊行中的一切全由他指揮。
記者Y來到津上身邊,說到處在找他。Y請求說,遊行隊伍要提前一個小時出發,要不然,不用說訊息報道,就連照片也不能見報。津上叫他去找田代商量一下。
“今天的版面可真棘手。整理部的那夥人該叫苦了。”Y笑著說,“因為要登二·一大罷工事件這兩條頭號新聞,還要把‘諸侯儀仗’擠進去,特派記者的《隨牛旅行記》也要發表呀。”
“好啦,再忍耐兩、三天,悶頭兒幹吧!”津上說。
眼下,重大新聞蜂擁而至,全擠到本來就有限的版面上來。其它各報都對二·一大罷工的原委表現得神經過敏,兩、三天來的報導焦點全集中在這件事上。津上對此視而無睹,充耳不聞,強行以鬥牛為中心編排版面。
“喲!已經七點了,今天可把人累死了。”Y看了看錶,點上香菸,把白色的氣體和煙霧一起吐出來,然後一溜小跑著找田代去了。
二十二頭牛的遊行馱伍提前出發了。每頭牛前挑著印有不同名字的旗幟,左右各隨一名馴牛人,—彼此保持一定的距離,出了車站。
沿車站柵欄的路旁,瞧熱鬧的人群搭起了人牆。津上目送著遊行隊伍。這時,同手拿話筒打著社旗的報社人員、以及牛的飼養主一起坐在末尾卡車上的田代,正當卡車徐徐開動之際,耍了個漂亮動作跳下車,直朝津上奔來,口稱忘了一件大事。
“請給通融十萬塊錢,明天兩點以前給我就行了。”田代笑著說,好象很隨便似的,“馴牛人的日工資本應在比賽結束後從貴社領取,可這群傢伙嚷著要提前拿到手。真麻煩,拜託啦。”
津上感到有點兒為難。但是,鬥牛比賽後天就要拉開序幕,不好說報社拿不出這筆錢來。他猶豫不決,難於答覆,而田代對此視若無睹,做出思考的樣子,“嗯——沒別的事了吧。”隨即,他把手一揚說:“再見!”話音沒落,他已轉過身去,甩動著露在大衣領外的圍巾,前傾著壯實的身子,朝卡車方向跑去了。
津上隻身返回大阪。當他登上報社大樓時,值班員迎下樓來,說兩小時以前有個人來見他,說著,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名片。
津上接過一看,是東洋製藥公司經理三浦吉之輔。此人在同行業以嶄新的面貌堀然而起,生意興隆,最近在報刊雜誌上大登“清涼”牌口服清涼劑的廣告,並大肆張貼廣告,從電車、公共汽車直到街頭巷尾,比比皆是。津上當然與他是素昧平生的,但三浦鉚勁兒大做廣告宣傳的經營手段,在俱樂部時常成為人們談論的話題。
“我們告訴他,不知道你何時回來,他說要等到十二點。”
津上來到二樓會客室,只見三浦一個人坐在椅子上,膝上鋪攤開一本《時代》之類的橫排版雜誌,手裡拿著紅鉛筆在上面勾劃著。他一看到津上,倏地站起身來。
“我是三浦。”他口齒清楚地作了自我介紹。他是個三十歲上下的青年人,留有兩撮長長的鬢髮,紅領帶上打著一個鬆散的大結,乍一見,頗有那種裝腔作勢的電影副導演的風度。
但從他站立的姿勢上,卻又可見儼如與競技對手睽睽對峙的氣魄,顯出一股機敏的勁頭兒。
“我有事相求,特登門拜訪。怎麼樣?鬥牛比賽的入場券,不能打八折全部讓給敝司公麼?”三浦站立著,不想坐下來,開門見山地說明了來意。
律上一時摸不透這位不速之客意圖何在,說道,“那麼,請坐下談吧。”讓對方坐下之後,津上用短暫的幾秒鐘,將視線從潔白的衣領一直移到擦得鋥亮的鞋尖。
這是一身使金錢發揮效用的青年紳士們的一流裝束。爾後,他又把視線移到三浦的臉上,這張臉以稍過於陰險的、貪得無厭的眼睛為特徵,流露出有教養的人那種不甘怯懦的明朗和直率,眼裡閃爍著不只是因為年輕才具有的精悍的光芒。
津上遲遲不作答覆。三浦象是故意留給對方斟酌的時間似的,摸出煙盒,取出一支高階香菸銜在嘴裡,然後,點著火,慢悠悠地吐出一縷縷青煙。過了一會兒,他比剛才更加冷靜地說:
“你會認為我非常自私吧,不過,作為保證條件,入場券的錢我可以當即交付。貴社雖然損失百分之二十,但是要看到另一方面,不管遇到下雨還是地震,貴社的這項事業是決不會失敗的。”說到這裡,三浦重新擺弄好雙腿,注視著津上,彷彿在期待津上對自己的話做出反應。見津工仍然情緒不振,他又補充說:“雖說我把入場券都買下來,但這是我們之間的私下交易,在外表上,當然還是請你們售票。”
“打八折買去,你打算拿它幹什麼?”津上這才開始說話。
“想用在商品宣傳上。”
“原來如此。”津上感到自己面頰的肌肉奇妙地緊繃起來,對三浦亟待答覆,充滿自信的神態,心裡不由地產生一股抵抗情緒。
“你採取什麼方法宣傳呢?我想先領教一下,然後再作考慮。”
說完這句話,津上才意識到,自己的口吻不知何時同三浦一樣,講起簡短的事務性話語來,而且感到自己有點焦急。據三浦所說,他打八折買下全部的入場券,每張附售一袋“清涼”劑。
也就是說,每個觀眾可得到一袋作為饋贈品的“清涼”劑,每袋定價七元。觀眾不僅看了鬥牛比賽,還能得到七元錢的“饋贈物品”,對於報社來說,也並非一件壞事。
“打八折買入場券,再搭上七元錢的‘贈品’,這樣一來,你是賠還是賺呢?”
“據我計算,不賠也不賺。賠也罷,賺也罷,數目是不會大的。”
“要是不賠不賺的話……”津上的嘴角上顯露出略帶譏誚的笑意,眼睛看著三浦,“到頭來,你不是無償地做了廣告麼?”
“是的。如果入場券一張不剩地全賣出去,情況就是這樣。但假如賣不出去的話,”說到此處,三浦噗嗤一笑,“只是我一方的損失,可算得上是一場賭博吧。”
三浦只是在用打火機點菸時才低下頭去,此外,自始至終昂首挺胸。三浦的提議是否上算,津上還吃不準。
但是,就算這項事業成功了,入場券總收入,三百三十萬元中的百分之二十,即六十六萬,也會從一開始就落入他人手裡。這確實令人憤憤不平,不過百分之八十的現款是可以提前到手的。
特別是田代早上要的那十萬元,愁得津上六神無主了。如今,這筆現款對津上顯然是頗具魅力的。然而,當他聽到三浦挑戰似地說出“可算得上是一場賭博”時,他就下了決心。
“對不起,不能滿足你的願望。若是給每個觀眾發一袋‘清涼’劑,比賽就象是貴公司辦的了。這樣,容易使人產生誤解。”
“原來如此。”或許是心情的關係,三浦的臉色忽然間變得蒼白。見此情景,津上在這個比自己年輕的青年面前,開始鎮定自若起來。
“這樣吧,雖然不能把入場券全讓給你,但既然你死求白賴,我們不妨來談談那五千張特等席位的入場券吧。”
“特等席位?難辦。”
三浦可能受到津上的情緒感染,口吻不似遭到了拒絕,倒象是拒絕對方的傲慢的口吻。
“從廣告效果來說,特等席上的觀眾與我們毫無緣分。我們一開始就把他們放棄了。”
依三浦說,戰爭結束以後,時代天翻地覆了。喜歡服用清涼劑這種可有可無的藥品的,是往日的那些中產階級。
時到如今,他們一敗塗地,坐到三等席上去了,而特等席卻被新興勞動階級佔據了,這些人根本不理踩口服清涼劑這種玩意兒。
“怎麼樣?”三浦說道,“反正要讓給我們一部分,就把三等席的入場券讓給我們吧。”
“說到三等席的入場券,我們就難辦了,這部分入場券,你不去管它,也能賣得一乾二淨,而特等席的入場券才是我所擔心的。”
“是麼?就沒有商量餘地了嗎?太使我遺憾了……”三浦思考了一會兒,毅然決然地站起來,朝津上轉過臉來說道:“據氣象臺說,幾天內要下雨的……”
“我知道,”津上打斷了這個無禮至極的青年人的話,“對我們報社來講,這本來就是一場賭博。”
“原來如此。”津上拾起帽子,臉上現出純樸的微笑,意思是說交談到此結束,他身上有種驚人的辦事才能。
“明早九點鐘我還要來,您不在意吧?在此之前,希望您重新考慮一下我的請求。”三浦辭別時又說,沒有流露半點卑怯。
“請來吧。我的想法恐怕不會變。”
津上不知何時口氣強硬起來。當對方捅來白晃晃的刀子的時候,自己也瞧準自己的刀尖,不偏不倚地朝對方刺去。津上經常壓抑興奮,
乏味地回顧自己的這種性格,今天他也不例外。送走三浦後,津上的心情被不知何故的悲哀、疲勞以及輕微的悔恨,沉重地壓抑著。
現在這個時候,即使不能把入場券全部讓給三浦,只把其中的一半讓給他,兌成現款,或許也是切實可行的,是自己該走的一步棋。津上想,到底是三浦身上的什麼東西,不許自己走這一步棋呢?
但過了不久,對三浦的這種撲朔迷離的思緒煙消雲散了。工作堆積如山,正在等待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