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施虐,眾人懸心。市內書家俠肝義膽,臨街揮毫,義賣之資悉為捐賑。一時間,街頭擁擠,好不熱鬧。
恰逢週日,書協榮譽主席趙總擠暇,興沖沖驅車赴義賣之所,一示欽敬,二表慰問,三亦想會會諸多書友。趙主席於書藝有半仙之體,經營一家大公司,若非業務纏身,修成一方書法高手也未可知。
趙主席步下豪輦,親熱而周到地逐一與在場書家握手寒暄。俄頃,眾人將其擁至一偌大書案前,遞上狼毫提鬥,請求道:“趙趙主席,請您一展墨寶。”
趙趙主席謙和大笑,搖首拒之:“豈敢班門弄斧?不寫,不寫。”
眾人不懈不餒:“ 您的字本來很好,再說,此為義賣,又非參展評獎,有您親筆,也是對我們諸位的鼓勵。”
諸書家齊應和,指懸於長繩上的數十條字幅,日:“情意至重,還請趙主席一點龍睛。”
趙主席再不好推拒,接過提鬥,日:“恭敬不如從命。”又扭頭對相隨秘書吩咐,“回公司把我的印章取來。”
小轎車馳去。趙主席探墨凝神,眾人屏息,霎時靜了半條街。驕陽當包,柳蔭濃密,清風徐來,懸繩的條幅颯颯作響,襯出幾分凝重與肅穆。腕動筆飛,行雲流水,宣紙上赫然出現幾個行書大字:群鴻戲海,眾鶴遊天。雖難說獨領風騷,但也清峻飄逸,不辱書家。
眾人叫聲好,待趙趙主席落下款,正巧秘書乘車返回,又認真地用過印,這才搓掌一笑,“獻醜了,獻醜了。”又惹起一片掌聲笑聲讚歎聲。
書協負責人小心翼翼托起字幅,輕聲問:“ 趙主席,您看這幅字定個什麼價?”
趙趙主席一怔:“什麼,還定價?”
負責人道:“既為義賣,當然要定價,便是面議,也需有個基準。諸位方家,也都有的。”他的目光向飄飄字幅一掃, 將每幅字下面的價籤示意給趙同志。
趙同志說:“我的字不行,定低點,就那個意思吧。”
負責人卻很為難:“低了,好嗎?”
趙趙主席說:“你們看著定。我是老外,不懂,棄權。”
話音未落,一中年漢子已擠至跟前,伸手托起字幅,嚷道:“這個,我出八百,這些字裡的最高價,行了吧?”
負責人登時怔懵,無言以對。他原意本想有此一幅高懸, 平添了引領義賣活動的多少榮耀,宣傳檔次亦可水漲船高。價若定得高些,則可延至最後也不出手,萬沒料到未待張懸已有程咬金擲金殺出。
“嫌少?我再加二百,湊整。”中年漢子將一疊票子拍在書案上。
既為善舉,若故意抗價便變了味道。眾大眼睜睜看著漢子捲起字幅,興高采烈地去了。
喧闐熱烈中,又一干部模樣人擠到案前,未開言臉龐已飛上幾朵胭脂,踟躇道:“我也……請趙總趙趙主席寫一幅,也是一千元,可行?”
抽字尺幅,出手高價,義資瞠目,落入紅箱。趙主席心中的興奮更甚,未待多思,當即應允:“你說,寫什麼?”
“大江歌罷掉頭東,可好?”
片刻,那幹部也攜字而去。又一時髦女士笑吟吟湊至前來:“ 趙總,能再費神為我寫一張嗎?"
事怕連三,何況如此追星趕月一般。趙主席心中怦動,抬眼四望,但見眾書家面上雖不乏笑意,那神色中卻隱含了許多莫名的蹊蹺。聽說,書法義賣雖招人矚目,購字者卻廖廖有限,那懸於街面洋洋灑酒的字幅便是明證,其至某些名家之作也是有人賞讚而乏人解囊。吾趙某於書苑不過平平,拙筆竟成緊俏,何故?趙某一但身不在位或歸隱田園,那字便頓成垃圾,一文不名。如此說來,助醜資俗,又傷及眾書家自尊,吾之舉何雅何德之有?
如此思謀,興致頓消,對女士曰:“不寫了,你喜歡哪位書法家的字,就去請他們揮毫吧。”
女士卻不依不饒,嬌嗔催筆道:“ 我就喜歡趙總的字嘛。您剛剛給他們寫過,怎麼到我這兒就不行了呢?怕我掏不出錢來嗎?”
趙主席眼望書協負責人,負責人亦覺尷尬無措,顧左右而言他。趙主席只得重新提筆,蹙眉凝神間,猝與秘書目光相碰。那秘書心領神會,立刻抽身離去。
心氣不平,何走龍蛇?此番寫劉禹錫的《陋室銘》,“山不在高, 有仙 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心中冷笑,暗接下句,“ 人不在能,有勢則行。”——當然是不能落在紙上的,自嘲而已。
恰其時,秘書氣噓噓撥眾人而來,嚷道:“趙總,環保局來人了,請您馬上就去,說有急事。”
趙主席放筆,抱拳對眾書家笑日:“實在對不起, 身不由自己啊,告辭了。”
小汽車箭般離去,只留幾縷煙氣幾許迷惘,盤繞眾人心頭。
義賣行善,書藝求美,人心貴真,此理昭然。趙主席卻不得不避而遠之,此咎,當追誰耶?
不久,趙總的企業因偷排汙水嚴重,停產了。
作者:伍中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