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孕了。
可我只想要孩子,不想要孩子他爸。
眼看肚子就要瞞不住,我乾脆拉黑了對方,第二天卻被男人堵在家門口,見他目光凝在隆起的小腹上,我滿不在乎。
「看什麼看?吃胖了而已。」
聞言,對方用看傻子一樣的目光看我。
「放心,我不需要什麼營養費,也不會用這孩子的存在叨擾你,你只需要徹底消失——」
不等我說完,他隨即打斷:「不行。」
「這孩子,我也要。」
(一)
事實上,孩子並不是我正牌男友的。
當時我和於弼學順順利利交往了兩年,眼見就要進入談婚論嫁的環節,婚紗都買了,他忽然對我不冷不熱起來。
只是態度遊離也就罷了,畢竟我工作也忙,他不找我我還省心,但他萬萬不該在同學聚會上讓我當場抓包,物件還是我多年的好友兼閨蜜談熙。
事情發生在四個月前。
到現在我都記得,當時他一直追著我到走廊,急得滿頭大汗的樣子。
「這只是真心話大冒險,我玩輸了逢場作戲而已,小若,你也未免太矯情了!」
我當時就笑了:「你和誰不行?非得讓談熙坐你大腿?」
說實話,這哪怕是個陪酒女坐他大腿,我都能雲淡風輕忍下去,畢竟對方身家相貌擺在那裡,沒人往上撲是不可能的。
但他萬萬不該和談熙攪在一起。
從他莫名語塞卻又理直氣壯的神情裡,我似乎看到了一種冒險戳破窗戶紙的亢奮,一種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坦蕩,一種破罐子破摔大家都別想好過的痛快。
這時,談熙那張白生生的小臉出現在門後,一雙眼睛緊張地在我倆之間晃來晃去。
「小若,我們真的只是玩遊戲,老同學都在這,真要有點什麼,也不會在這麼多人的地方……」
「談熙,你別嚇我頭。」
她聞言立即閉嘴,臉色愈發難看,身後隨即湧來幾張模糊的面孔,無一例外同仇敵愾地指責我。
「大夥就是玩一玩而已,若羌你過分了啊。」
「真心話大冒險沒玩過?同學聚會鬧成這樣,你讓阿弼的臉往哪擱?」
「就是,說幾句得了,別太過分!」
真 TM 絕了。
我最好的朋友坐在我未婚夫的大腿上嬉鬧,過分的人反而是我?
能同時得到這麼多人支援,於弼學似乎也很意外,他見我面色變幻,似乎回過了神來,漸漸小下聲氣解釋:「再說了,是她非要坐過來的,這能怪我?」
我聞言,朝他豎起大拇指。
「可以,你真可以。」
又朝身後面色紫脹的談熙笑了笑:「看來仙女下凡了,和咱們凡人的眼光也沒什麼兩樣嘛。」
「您這樣,對得起您心裡那位白月光?」
(二)
事實上,真正讓我痛苦的不是於弼學,而是談熙的背叛。
她謀生能力很弱,大學畢業後做了一家藝術畫廊的門店銷售,一天就上半天班,收入只夠自己吃喝,也因此一直寄住在我買的房子裡,一住就是三年。
這三年裡,我從未要過她一分錢,作為回報,她盡心盡力地照顧我起居,也目睹了我與於弼學相知相戀的全部過程,甚至會時不時地吐槽他直男,不懂風情,認為我值得更好的。
因為知道她心底有別人,我對她全然信任,從未懷疑,她卻在我最沒有防備的時候,從背後捅了我一刀。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眼前不停閃過他們扭捏對視,親密含笑的目光,前方的道路似乎都已消失,只有無窮無盡的困惑裹挾著我。
他說逢場作戲。
她說不必在意。
他們將我最珍視的關係攪成一團稀爛,卻轉身指責我小題大做,這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苦思冥久。
沒有答案。
反而因為恍惚軋到了路邊的鐵菜籬,車輪胎慘爆當場。
當時已經天黑,兩旁是廣袤的荒地,地上稀稀拉拉種著矮白菜,一直延伸到數百米開外,菜園子外面倒是有燈有火有房子,兩棵細直的雲杉上拉著一道長長的鐵絲,幾件灰撲撲的衣物鬼影一般在風裡飄蕩。
再深吸口氣,隨風送來一股疑似紅燒肉的香氣。
我把車泊進菜園子,下了車走近了看,那小房子門口豎著一張暗紅色標牌,上面印著兩個讓人費解的大字。
「打」。
「胎」。
(三)
「這裡能打胎?」
帶著滿心的疑問,我站在門口吆了一嗓子。
裡面的人被我一驚,放下了手裡端著的碗,眼中流露疑惑。
那是個年輕男人,眉濃目黑,睫毛深長,一對眼尾尖尖的清澈狐眼,刀削流暢的下頜,有種日式少年淡淡的憂鬱感。
其顏值之高,已經到了讓人自動忽略那身大褲衩子老頭衫的程度。
講真,這種顏不該出現在這種遍地白菜幫子的野園子裡,特別還在半夜,感覺邪的很。
但更邪的還不止這些。
「什麼打胎?」
見對方一臉茫然,我退回去定睛看了一眼,才發現看錯了字型方向。
豎過來是打氣、補胎……
「咳,說錯了,是補胎,我車胎破了。」
「哦。」
我緊緊盯著對方眼睛,直看得他移開目光:「那你車在哪?」
「就在外面,菜園子那裡。」
「行。」
接下來,我跟著這個不知來歷的男人一起蹲在車下,他開射燈照了半天,篤定地判斷:「你得去市裡換輪胎,我這裡沒你這個型號的。」
「那我怎麼回家?」
「我可以給你換個備胎,然後你慢慢開回去……」
「不行,我不敢。」
他看著我。
我看著他。
良久。
「那你說怎麼辦?」
「我給你錢,你幫我把車開回市裡。」
「用得著這麼麻煩?」
「五百。」
「可現在太晚了……」
「一千。」
「行。」
對方妥協了,趿拉著沾滿了泥的拖鞋往回走,應該是去取備胎,我趁他快進門時喊了他一句。
「王子樾!」
對方步履絲滑,在我快要鼓破耳膜的急喘裡並沒有停頓一時一秒,就這樣徑直走進了門裡。
不對,這太不對了。
難不成,是我認錯了人?
可那氣質,那相貌,明明就是談熙心心念念,放在了心上十數年的白月光啊?
(四)
一路無話。
昏暗的路燈透過蒙蒙的車窗玻璃,勾勒出男人山巒俊秀的鼻峰剪影,而我窩在副駕位置上琢磨對方的身份,百思不得其解。
快進市區了,他朝我瞥了一眼。
「你坐好,拍到會扣分。」
「好。」
我依言配合,又佯裝不經意問他:「師傅你貴姓?」
「免貴姓趙。」
「你這麼帥,肯定有女朋友了吧?」
對方沉默了一會。
「……沒。」
沒有就好。
至少讓我打算策劃的事件,少了許多心理負擔。
到了樓下停車場,他把車泊到位置,人還坐在駕駛位上,只用一對澹澹安靜的狐眼盯住我。
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隨即掏出手機朝他亮了亮。
「我手機沒電了,要不你陪我上去取錢?」
「不用,我在這裡等。」
「那可不行,」我綻開標準八顆牙的笑容:「萬一你把我車開跑了,我找誰說理去?」
「……」
這位年輕美貌的小趙師傅倒是個好性子的,聞言倒也沒說什麼,默默地跟在我身後上了樓。
以往我加班回家,談熙總會煮鍋大紅袍奶茶,兩人散去一天疲憊,在晚風習習的陽臺上愜意地放鬆一會。
今天也不例外,樓道里散逸著一股鮮甜的香氣,女孩穿著淺麻布連衣裙,站在梳理臺後朝我溫暖一笑。
「回來啦?我給你做了司康,全麥的吃不胖。」
不錯,這才是我印象裡的好友談熙。
而不是那個舔著臉蹭於弼學大腿的碧池。
「不餓,不吃。」
我拒絕了,接著在她震駭的眼神裡將男人領進了房間。
為了儘可能地拖延時間,我充了好一會電,之後開啟手機,朝他亮出二維碼:「加個好友吧,我轉賬給你。」
聽到轉賬,對方依言照做了。
他頭像是一張白底大紅字廣告,名字就叫木子維修,我爽快地轉錢過去,對方不滿意地盯著數額,口吻不無質疑。
「不是說一千嗎?」
「對啊,五百是定金。」我道貌岸然地強調:「你明天幫我把車開去車行,什麼時候換好輪胎,什麼時候給你剩下的五百。」
「麻煩你了,木子師傅。」
「……」
(五)
男人離開以後,家裡四處找不到談熙,只有通往陽臺的推拉門大敞,我心下一緊。
她果然在陽臺上,兩眼發直地瞰著遠處的車水馬龍,頰上兩道已經幹掉的淚漬,像曾被某種軟體動物蜿蜒爬過,狼藉而骯髒。
「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怎麼,你生氣了?」
我自然不會再去喝她煮好的奶茶,而是給自己倒了杯冰水,一邊自斟自飲,一邊自言自語。
「真奇怪,我只是用你對我的方式對待你,你卻生氣了?」
「這怎麼能一樣?」
她轉過身,朝我不敢置信地淒厲尖叫:「我暗戀了他十幾年,從上學時一直到現在,我的心從來沒變過啊!」
我笑笑,陸續伸出幾根手指豎在她面前。
「第一,別忘了,他只是你的暗戀物件,甚至不是你男朋友,因此我不違反道德。」
「第二,你沒有立場指責我,從你跪舔老於的時候,你就失去了一切資格。」
「第三,你住得夠久了,是時候搬走了。」
「你……」
資訊量太大,談熙一時間噎住了,她臉色青白交加,似乎還沉浸在剛才那受害者的身份裡,卻又不得不強行面對殘酷的現實。
我不得不提醒她,生活裡多的是比情愛更折磨人的問題。
比如說,生存下去。
見她急得七情上臉,我又往重負上加了根稻草:「對了,如果能補交房租就更好了,這裡是市中心頂復,房租市價一個月八千五,算你合租給四千,三年就是四千乘三十六。」
在對方莫測的神色裡,我吐出一個數字。
「一共是十四萬四千元。」
「若羌,你瘋了?!」
我沒反駁,嗤了一聲:「瘋的到底是誰啊?」
見我神色嘲諷,她也不做剛才那淒涼悲哀的偽裝了,而是憤怒地別開了臉,那一雙平日溫暖愛笑的眼睛是黯淡的,看不到眸光,但我知道,此刻其內一定不是善意。
「那我這三年給你做飯洗衣,勤勤懇懇當老媽子怎麼算?!」
我失笑:「衣服有洗衣機,吃飯基本外賣,行,就當我每天喝了你一杯奶茶,那就給你砍一半再抹個零?」
那也是足足七萬的鉅額之數,是月光的談熙絕對掏不出的。
對方腮幫子咬得緊緊的,半晌才含混道:「我可以搬走,但我沒錢給你。」
「打欠條也行。」
「我不……」
「那就早點搬走。」我剔著指甲,步步緊逼,不給她深查反芻的機會:「只要你明天離開,租金可以給你免了。」
「曲若羌!」
「我在。」
面前,這女人用看陌生人的眼光衡量了我許久。
「你心這麼狠,是不會得到幸福的。」
(六)
翌日,趙姓男子按時上門了。
談熙打眼見到他,表情頓時一亮,還主動上前打招呼,但對方只是淡淡頷首,並沒什麼特別的表示。
她頓時肉眼可見地委頓下來。
而我描眉畫唇,著迷笛裙,一身 LEMONGRASS & HONEY 香氛,淡淡的檸檬香氣中帶一絲蜂蜜香,春風得意地跟著他前後腳出去了。
雖然只是結伴打胎……哦不,補胎,但我相信,談熙仍然從我搖曳生姿的步伐裡讀出了報復。
一下午耗在輪胎店,其實並沒什麼驚喜。
趙姓男子沒什麼好說的,人安靜,話不多,除了幫我協調修理,就是坐在冷板凳上玩鬥地主。
說實在的,洗到沒型的老頭 T 和滿是抽絲的大褲衩也一點不影響他的帥氣,外表的不修邊幅和抽身事外的散漫感,反而組成了這個人身上謎一般的特質。
一種不能小覷的野性。
這就很迷。
一切全部弄妥後,這個謎一般的男子再次充當了司機,待他送我回家,我們之間這段抓馬的劇情也就到此結束了。
剛上車,我接到了一通電話。
是於弼學。
我沒有拉黑人的習慣,也並不覺得心虛,因此也就坦蕩地接了。
孰料對方一開口就很不客氣。
「怎麼回事?談熙說你不讓她住了?」
「嗯。」
「不是,這青天白日的你讓她住哪?租房子也來不及吧?」
「可以住酒店。」
「你!」
對面急喘了幾口氣,終於冷靜了些許:「怎麼,這就是來自你曲大設計師的制裁?就這麼點招數了?」
「你對付了她,還打算怎麼對付我?」
我正要回答,旁邊的男人忽然插了一句嘴:「還是到你家樓下嗎?」
「要不停車庫吧,車庫更方便。」
我還沒反應過來,話筒對面已經炸了鍋了,於弼學那一貫偽裝磁性的沙嗓頓時破功:「你旁邊是誰?為什麼是個年輕男人?」
「他為什麼要送你回家?」
「曲若羌!你說話啊,啞巴啦?」
我來不及說話,因為這時候正在查酒駕,幾名交警把車攔下了,身上的反光條亮得刺眼,男人遞過去自己的駕照,正對著瓶子認真地吹氣。
話筒裡還在一通亂叫,我佛了,直接結束通話拉黑一條龍,耳不聽心不煩。
這之後,車子一路順利到家。
事實上,我不打算把事情鬧大,也不打算再霍霍人小趙師傅,為了感謝他在這件事上浪費的時間,直接給他轉了一千。
對方收了錢徑直離開,一如既往地沉默。
事實上,他安靜,我多思。
兩人脾性並不相投。
從此以後,天南地北,也許再也沒有了見面的理由。
(七)
談熙的離開,比我想象中要快。
陽臺上有個蛋繭形狀的沙發,是往常她常霸佔的位置,這回終於沒人和我搶了,可躺上去也並沒有多舒服。
看著說不出具體變化,但就是變得空蕩蕩了的家裡,說不出心裡什麼感受……很自由,也很空虛。
刷了會手機,我還是沒控制住自己,點進了對方的朋友圈。
第一條就是九宮格,配文:
「新的環境,新的心情。」
再看那幾張圖片——好傢伙,那個藍色蒂凡尼排球,驢牌老花小狗,還有角落裡幾個站立式亞克力玩偶,不都是我送給於弼學的禮物嗎?
正啼笑皆非著,一條資訊視窗彈了出來。
「小若,在嗎?」
我對著螢幕口吐芬芳。
「你 TM 怎麼還在?」
對面發過來一條語音,許是剛被拉黑過的緣故,口吻溫和沉下了許多。
「你拉黑了我電話,沒拉黑微信。」
謝了,這就來。
彷彿知道我的打算,對方連忙推了條語音過來。
「談熙沒地方去,我只能暫時收留她,但你要相信我的為人……」
我信,我當然信。
我也回了一條語音,口吻淡定:「你多清高啊,你於弼學是柳下惠再世,你要是中招了,那都是女人訛你,是不是?」
對面嘆了口氣。
「小若,我們兩年了,你還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聞言,我真的笑噦了。
這兩人那點遮遮掩掩的心思早就昭然若揭了,還把人當傻子呢?
「老於,人可以卑微如塵土,不可扭曲如蛆蟲。」
「什麼意思?」
「祝你們幸福。」
這之後,我果斷拉黑了他。
(八)
沒有談熙的夜晚變得漫長了起來。
她之前做點心剩下的黃油、模型和裱花工具還在家裡,害我連夜收拾了許久,陸續背了幾個大箱子下去,累的滿身滿臉的汗。
這之後不想回家,就漫無目的地在小區外面瞎逛,圍牆外沿著牆根是一溜低矮昏暗的攤位,燈光照著一張張青白的臉和滿地廉價的肉色絲襪塑膠梳子。
實際上,他們才是城市的真相。
這讓我想起了城郊那片廣袤無垠的荒地。
和神秘的趙姓男子。
他有一張和那個人迷之相似的面孔,氣質卻截然不同。
記憶裡,那人有一對澈亮的狐眼,笑起來如清泉般,有種一眼望到底的透明感。
特別當他穿著白襯衫,滿足了所有女生對白衣校草的想象,走到哪裡都是備受矚目的焦點,偷拍的照片傳遍了校裡校外。
那個時候,所有人都喜歡他。
男生,女生,包括談熙和談熙之外的所有人。
我醉心學業,也只見過他一兩面,但那一兩面已經足夠形成深刻的印象,直到我媽改嫁,我被繼父轉學去了更好的私立高中,再回想依舊清晰如昨。
他好像一個唯美的夢,刻印在我,談熙,和更多平凡女孩的心上。
燈火萬家,心如亂麻。
我打算找個地方喝點,剛坐到車上,就感覺屁股下軋到了什麼東西。
那是個塑膠皮子,巴掌大的小本。
一張駕駛證,主人的肖像和他本人一樣,骨相絕佳,十分上鏡。
趙木子。
這名字清秀,透明而憂鬱。
簡直像女孩子。
(九)
我驅車來到市郊,在冰冷的夜色裡,把集裝箱的薄門拍得嘩嘩響。
十足瘋狂。
如果不是四下都是野地,一定會有鄰居報警的那種。
伴隨著刺耳的豁啦聲,門開了。
對方一隻手扶著門框,赤著上身,洗得灰白的大褲衩鬆鬆垮垮地掛在髖上,凌亂的短髮下,一對狐眼溼潤而朦朧。
我在他(可能)發脾氣之前,亮出了那個藍色小本子。
「這是你的?」
對方將那本證捏在手心裡,一張口有些疲憊的沙啞。
「一定要半夜送過來?」
「對,因為白天要工作。」
我沒有騙他,我在市中心的確有自己的設計工作室,能獨立養活一個小團隊的那種。
他沒有再說什麼,拿了小本子,也沒有把我關在門外的意思,就站在那裡無聲地打量我。
真的沒見過這種眼睛,漂亮且深邃,是亞洲人的黑瞳,卻更具有侵略性,像是黑暗裡蟄伏的野獸。
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我這種半夜找到男人門上的行為,有某種千里送的嫌疑。
而對方默認了這一切,又似乎代表著某種邀請。
僵持良久,終於是我先開了口。
「你這裡有喝酒的地方麼。」
(九)
真有。
穿過野菜園子和幾叢稀稀拉拉的野樹,前方星星點點的亮光忽然變多了,溼冷的風裡夾雜著幾絲靡靡的音樂,隱約能聽到零零碎碎的大笑聲,低語聲,咳嗽聲。
難以置信,菜園子後面這麼多大大小小,數量驚人的集裝箱,在深夜裡猶如鬼影幢幢。
也像一堆被城市遺棄的垃圾。
我跟著趙木子,在昏暗的巨大箱體之間穿梭,足足繞了上千米,前方豁然開朗,竟是一幢足有兩層小樓高的……
當然了,還是集裝箱。
從兩旁堆滿的酒瓶牆裡走進去,這裡居然真是一個酒吧,還是會被網紅打卡,很有美式復古情調的那種。
簡陋的吧檯後,一個頭裹針織帽的小姑娘正在玩手機,趙木子敲了敲桌子:「一杯冰檸檬。」
對方抬頭,眼睛一亮:「木子哥!」又看到他身邊的我,語調隨即急轉直下:「這是誰啊?」
他沒有回答她,而是轉頭問我:「你喝什麼?」
「酒就行。」
小姑娘撇撇嘴,但還是擱下了手機,給我調了一杯新派 mojito,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拿著杯子,坐到燈光昏暗的角落裡去了。
桌角貼著選單,看到酒價我驚了。
一杯 Highball 只要 18?
「嗯。」
往日裡沉默寡言的趙姓男子,此時似乎談興正濃。
「因為這裡都是集裝箱,所以房租低,物價低,生意也可以。」
「哦。」
對方嘴唇微動,一雙狐眼沉默而淡淡地望著我。
看樣子,他很想和我聊點什麼。
可我不想。
這樣燈影繽紛的迷離夜,單身女人也許應該大笑,應該狂舞,應該在不同男人的手臂上輾轉纏繞,卻唯獨不該靜坐一隅,獨自垂淚。
但我無法自控。
畢竟已經奔三的我,一夜之間失去所有。
一杯冰冷的 mojito 下去,如刀子般在胃裡肆意切割,很快化作火熱的液體衝出眼眶,在早已涼透的面頰上肆意奔流。
我沉浸在自己悲傷的情緒裡難以自拔,口乾舌燥,幾近脫水。
「麻煩再來點酒。」
「你醉了。」
此刻對方在我對面坐著,袖口翻折,露出一段線條流暢的小臂,骨節分明的手指扶著纖細的杯腳輕柔滑動,有種不疾不徐的性感。
「不要再喝了。」
他仿若知心友人的口吻,讓我十分想笑。
我也真的笑了,在對方詫異的眼神裡幾乎是前仰後合,直到茫然脫力,才伏在桌上輕喃。
「你想和我睡覺,是不是?」
(十)
桌面上,那幾根修長手指隨即收緊了,隨即收緊的還有他不停滑動的喉結。
在對方緊縮的瞳孔裡,我看到了一個女人。
那女人緞發垂胸,著一身月白塔夫綢長裙,兩條肩帶幼細到不可思議,似乎一扯就斷。
活像一道豔麗的招魂幡。
對方出神一會,忽然拉住我胳膊,將我整個人從座位上扯出來,我被他拉著, 跌跌撞撞地衝進寒風怒吼的涼夜。
路很短,也很長。
不遠處那幢灰色的小屋子在風裡嘩嘩作響,聲音聽起來很塑膠,似乎隨時會被大風颳上天。
此刻我們貼得很緊,而身體不會撒謊,那緊繃的曲線已然將他急迫的反應昭然若揭,我乾脆將兩條纖細的臂掛在他脖子上,曖聲呵道:「駕駛證是你故意落下的,對不對——」
「你喝醉了。」
他在轉移話題。
比起單純的逞兇,他的雲淡風輕更讓我憤怒。
於是我勾住那修長的脖頸,踮起腳尖,吻住面前那張胭紅色的唇。
過程中我拽住對方領口,將人一路狠拽進房間,他甚至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恨聲道:「你笑什麼?」
「雖然發展有點快,但也不是不行。」
窗牗黯淡,投入一束霜白月色,照耀著他曖昧不清的側顏,手指滑開襯衫紐扣,語氣醇柔。
「過來吧,如果這真的是你想要的。」
原來和談熙心心念唸了十幾年的白月光親密,不光有生理上的快樂,還能帶來虛榮心的巨大滿足。
讓我覺得很快活。
(十一)
一夜無夢,天已大亮。
最終喚醒我的,是散落在一堆衣物裡的手機,看到來電的我嚇得瞬間關機,這之後輕手輕腳地穿上了衣服。
身後男人還在睡,散開的漆發柔軟地鋪陳在枕上。
明明知道自己這樣很渣,我還是慌不擇路地逃了,一口氣驅車逃回市裡的房子。
回到家後開機,才發現我媽給我打了數十個電話,催命一樣的,沒等我反應過來,下一個電話又來了,一開口就是聲色俱厲的質問。
「你和小於吵架啦?」
我給自己倒了杯冰水喝著,強裝淡定:「沒啊,好著呢。」
「那媽問他婚禮定在哪一天,他怎麼說不知道?之前你們不是早就商量好了?!」
我沒接這個茬,對方把皮球踢給了我,我自然是原樣踢回去:「那我也不知道啊,最近我都聯絡不上他。」
「要不,您幫我去看看?」
「媽去算怎麼回事?!」
「就說去給他煲湯咯,您之前不經常給女婿送愛心的?」
我媽停了一會,嘆著氣結束通話了電話。
我開啟微信,找到了那個白底紅字的頭像,手指在上面停留了好一會。
正要點選刪除,忽然想起昨夜他在我耳邊的低語,說自己是第一次,讓我多多包涵。
呵呵,這人連名字都可能篡改過,誰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但不得不說,那句好似示弱的剖白仍然讓我仍不住心軟了,最終沒能刪得下去。
重新梳妝過了,我打起精神去工作室,打算把積在手裡的單子消化掉,這時候也只有拼命工作,才能把那個又邪又蠱的傢伙從心裡抹除。
一下午,我總疑心被同事看出破綻,心下有種小孩子偷吃糖的微妙亢奮,一種放肆揮霍後的空虛。
既僥倖又後怕。
既懊悔又甜美。
(十二)
幹了一下午的立體渲染,正忙得熱火朝天,我媽又給我來電話了,在這之前,她還給我發了幾張照片。
我還沒來得及接電話,就被她罵得狗血淋頭。
「你是不是缺心眼啊?」
「怎麼了?」
「和你關係最好的那個小談,都和小於攪和到床上去了,你會不知道?」
我被她大嗓門一驚,嘴皮一禿嚕。
「那就祝他們百年好合唄?」
對面聲音更大了,震得我耳膜生痛:「你瘋啦!就這麼沒出息把自己的老公拱手讓人,到底還是不是我女?!
我媽會如此恨鐵不成鋼,也是有原因的。
年輕的時候她幫著周圍的姊妹抓小三,曾經有過抓碎對方頭皮,踹斷小腿脛骨,罵到對方半夜割腕的壯舉。
如今年近五十依然寶刀未老,時不時還要在我繼父身上操練一番。
我隨便應付幾句掛了電話,再點開我媽發來的照片,果然都是談熙和於弼學的動態合照,兩人光著身子打著赤膊,在床上沙發上被我媽攆得跳上跳下,糊得幾乎認不出是本人。
我媽又發來一段語音,讓我過去現場和她一起撕,被我直接無視了。
不是我不想去。
現在的我,比談熙更心虛啊。
(十三)
不知不覺,兩個星期過去了。
趙姓男子沉默地躺在我的朋友列表裡,宛如一具屍體,要不是回家發現下水道堵了,我們還真有可能就這麼斷了。
住過高樓的都知道,時不時地堵個下水道什麼的,簡直再正常不過了,所以我找個孔武有力的男子來幫我通下水道,也是一件極為正常的事。
於是我連忙開啟微信對話方塊,鍵入一句話。
「我家的下水道堵啦!」
剛剛點擊發送,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過喜悅,連忙點選撤回,又重新編輯了一條資訊。
「那個,我家的下水道堵了……」
還沒發過去,就見頁面上方的小字由「木子維修」變成了「對方正在輸入中……」
呔!
現在才知道找我?
晚了!
我把鍵入的一行字重新刪除,接著把手機一關,防止自己忍不住點開看,還特意扔得遠遠的。
這之後坐在沙發上,屁股下面像著了火。
簡直是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過去了五分鐘,手機還是沒有動靜,我終於忍不住滑開了螢幕。
幾乎就在瞬間,對方發來一條資訊,簡單的五個字。
「我在你樓下。」
(十四)
一顆沸騰的心臟就在嗓子眼下面湧動,我的腿忽然擁有了自己的意識,帶著我往樓道飛奔。
此時正是下班高峰期,三聯排電梯都載滿了人,我等了足足十分鐘,才等到一輛電梯向下。
趙木子就站在門廳關卡附近,依然是熟悉的大褲衩老頭衫,趿著人字拖鞋,雙手插在褲兜裡,一對狐眼安靜地注目著電梯口。
他站在那裡,就像一個柔和的發光體。
路過的男女老少,姑娘爺們,無一例外都會在路過時回頭看他。
可想而知,硬著頭皮上前的我有多尷尬。
對方依然沉默,不過在等電梯的間隙,我發現他的拖鞋是新的,老頭衫和褲衩子的摺痕也很板正,應該是剛拆包的新衣服。
……看得出來,他已經盡力了。
等了一會,電梯到了,還是個空的。
我們一前一後上了電梯,鋁門合上,對方那對淡淡的狐眼無言地睇著我,卻勝似千言萬語。
不知是誰先動的手,下一刻我們已緊緊抱在一起。
幾分迷茫,幾分陶醉,如同醉倒在深處的酒徒,甚至還要發出荒謬的疑問。
「你嘴裡好甜。」
「你也是。」
對方聲音沙啞而動情。
此刻,我們已經近到不能再近,他卻還在不停擁著我吻著我,直到耳邊叮咚一聲,才慢慢反應過來。
電梯門開了,兩個還不到我肩膀高的小學生站在門外瞟了一眼,撇著嘴走開了。
「現在的中年人真有激情。」
「誰說不是呢。」
(十五)
窗外不知何時,忽然下起雨來。
淅淅瀝瀝的水珠敲打著摩天大樓,空氣中蔓延著潮溼曖昧的餘韻,是個適合接吻的夜晚。
為了遮掩可能會擾鄰的聲音,我一進門就打開了電視,颱風退場的播報音擴散得很大,可空氣中仍然瀰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意味。
幸而,今晚趙木子就是我的藏身之處。
「那天為什麼要偷偷跑了?是不是後悔了?」
「後悔又怎樣?」
那對狐眼在黑暗中爍爍如星,目光在我身上逡巡:「我以為你討厭我。」
「是有點討厭。」
趙木子似乎有些無奈,用牙齒輕輕噬咬我的下唇。
只是簡單的接吻而已,卻像飲了極醇厚的濃香白酒,不過幾口,就將我們通通灌醉……
翌日。
我還沒睜眼,旁邊的人已經坐起身,附耳輕柔說話。
「天亮了,我要走了。」
「再見。」
他沒走,反倒將我的手捧在心口,五指被抓在他乾燥而滾燙的手心揉搓,如白生生的嫩芽探出頭,有一種脆弱而嬌豔的美。
被鬧醒的我不得不爬起來。
此刻滿室晨光,我站在門廳處呵欠連天,客套地應付著對方的纏綿流連。
直到他看向我身後,笑容驟然消失。
我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背景牆那裡的披布不知何時滑落了,展露出一幅落地的,巨大的——婚紗照。
(十六)
我見狀,連忙拿起滑落在地的披布遮上去,一邊開動腦筋狡辯。
「我可以解釋的。」
對方冷冷地盯視著我,這位剛剛還繾綣溫柔的趙姓男子,眼下突然變臉,渾身散發陣陣冰凍涼氣。
「這是我未婚夫沒錯,」我抓住他手搖晃,信誓旦旦:「但是他早就死了。」
「死了好久了,我連他長什麼樣都忘了。」
「真的?」
「可真可真。」
「嗯。」
再三確認後,趙木子安詳地離開了。
這之後的一個多月,我又以燈泡壞了,插座短路了,電視機沒訊號為由叫他來修。
當然了,修的都是寂寞。
(十七)
這之後沒過多久,我和於弼學徹底分手,雖然雙方父母都沒有出面,但都已默認了這段關係走向終點,於家和我繼父沒有斷生意上的往來,彼此也算全了體面。
直到於弼學偷偷用一個座機打到我這裡,用悲憤的語氣向我告談熙的狀。
「那女人詐騙!」
「她騙你啥了?」
「她騙我是生理期,之後惡意懷孕,這難道不算詐騙?」
我:這話說得,寧有種乎?
「不是,於弼你是不是玩不起?」
聞言,對面沉默了一陣子,嗓音忽然變得感傷:「若若,你總是這樣,高興的時候叫我阿學,不高興的時候叫我於弼……」
我一聽,心下直犯惡心:「得,我和您早沒關係了,這事和我說不著。」
「那她現在不願意弄掉,我怎麼辦?」
「你怎麼辦?當然是娶她呀?」
「這怎麼可能?她什麼條件,我什麼條件?我怎麼可能娶她?!」
我被他的無恥驚到了,憋了好一會才憋出一句:「還有一個辦法。」
對面既驚且喜:「還有什麼辦法?你快說!」
「你還可以去死呀。」
罵完,我隨即結束通話電話,刪除拉黑一條龍。
可能是被這貨膈應到了,一直到傍晚我媽來給我送魚湯,那噁心感仍縈繞在心頭,總有一種不吐不快的衝動。
為了讓她也高興一下,我把這事當笑話給她講了,我媽喝著湯,直接笑噦了。
而我就不一樣了,我 TM 直接笑吐了。
一轉頭,吐一地那種。
(十八)
見我吐得滿臉是淚,我媽臉色變了。
「你例假什麼時候走的?」
「呃,上個月?不對,上上個月?」
再仔細一想,我幾乎記不得大姨媽啥時候來過了,畢竟本身例假就不規律,尤其是之前通宵加班,那更是連續幾個月的斷檔。
我媽看了我一眼,那目光讓人渾身發寒,接著就勒令我待在家裡,自己火急火燎地出了門。
不過她很快就回來了,手上還拿著一個醫用塑膠袋,裡面幾根花花綠綠的塑膠管子:「你去衛生間,把這幾個牌子的試紙都用了。」
見她一臉凝重,我不敢在這時候觸黴頭,只得依言照做,結果也在意料之中——齊刷刷兩條槓,強陽。
我媽一看到試紙,眼淚當時就下來了,一瞬間哭得抬不起頭來。
我試圖勸慰她,卻被她拉住手臂用力撕扯,嘴裡不住慘叫:「你這個死女,我和你說要做措施做措施,千萬不能在婚前懷孕,現在好了,於家的婚結不成,你這個孩子怎麼辦,怎麼辦你自己說!!」
我被她哭得渾身發毛,也不禁開始掉淚:「那我也不想的,當時我也不喜歡他,是你說聽你的沒錯……」
我媽一聽愣了,回過神來就開始抽自己耳光,一巴掌一巴掌用了全力,狠狠打得滿臉充血。
「你說的對,是我眼瘸給你挑了個浪子,是我有眼無珠,老眼昏花了!」
她要強了一輩子,唯獨沒有為難過自己,可見是傷心、無助地狠了。
見她情緒崩潰,我連忙勸止。
「媽,我一定要結婚嗎?不能自己要孩子嗎?」
她聞言狂怒:「你說什麼痴話?你好好的姑娘要做單身媽媽?」
「為什麼不能?」
任由冰冷的淚乾在臉上,我終是說出了自己一貫的想法:「我自己能賺到錢,每年光工作室分紅也有五六十萬,以後名氣大了還會賺更多,難道還養不起個孩子?」
「就算我一個人吃力,我可以請月嫂、保姆、司機,協助我一起養,只要我一直能賺到錢,這些都不是問題。」
我媽聽呆了,一雙眼瞪得要掉出來。
「那別人問起他爸爸呢?」
「就說死了啊……」
她站起身,迅雷不及掩耳地霍了我一掌:「你這個死女!」
「你就不想結婚,怪不得之前讓你去戀愛去相親,你都不聽!」
我連忙拿了紙巾過去,給她細細擦著臉上糊掉的粉底,口吻討好:「你老說生女兒被人吃絕戶,這回孩子就跟我姓,咱們一家人到死不分開,你就說行不行嘛。」
「不行!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被一口駁回的我只能閉嘴。
這之後,我媽終於漸漸冷靜下來,也似乎接受了這最壞的結果,甚至想要拉人下水。
「對了,這事老於家還不知道,我倒要看看,他們打算怎麼辦!」
見她掏出手機開始打電話,我頓時頭皮發麻。
曲女士想做的事情沒人能攔得住,她很有可能會拿這個做文章,在他們那個圈子裡攪出滔天風浪來。
這要是孩子是於弼學的也就算了,他該死。
關鍵是,我壓根就沒和他睡過啊!
(十九)
說到趙木子。
我對他有點喜歡,但也沒那麼喜歡。
就算他是曾經的王子樾,我與他唯一的交集也不過是幫談熙寫過幾封情書,當年的印象幾乎都淡沒了。
而他的居住環境,收入狀況,文化水平,沒有一樣可以匹配我心目中的完美父親人選。
說句難聽的,就連我繼父,一個收租佬都比他更體面。
當年我媽為了生下我,和家裡鬧得近乎決裂,這之後她改嫁了兩次,完全是照著給我選父親的條例來選擇丈夫。
她為我付出了所有,卻從未後悔過。
從此以後,我最愛的人除了我媽,就是我肚子裡這個血脈相連的孩子,我將同時成為自己孩子的父親與母親,精心教養、培育她長大。
這也是我理想中,最完美人生的雛形。
仔細權衡之後,我果斷選擇了放棄趙木子,將他拖進了黑名單。
與其拖泥帶水,不如快刀斬麻。
另一邊,隨著我和談熙的同時懷孕,紙也漸漸包不住火了。
一開始訊息只是捅給了我繼父,這之後他在麻將桌上說漏了嘴,八卦不脛而走,沒過一個月,整個圈子都知道了:於家那個不肖子同時搞大了兩個女孩的肚子。
得知此事的第二天,於父於母就拎著燕窩上門了。
嘴上說要賠禮道歉,其實打著讓我和於弼學重歸於好的算盤,最好讓我們在肚子顯懷之前就辦婚禮,把這樁醜聞遮掩下去。
我媽對於父於母的殷勤很不感冒,我繼父還是要臉的,客客氣氣地給兩人沏了大紅袍。
於母對我一向淡淡的,此番忽然熱情起來,拉著我的手不住輕撫:「小若,我們已經狠狠教訓過弼學那小子了,你放心,他以後要是再犯渾,你就是我親女兒,我就當沒那個兒子!」
我連忙撇清關係:「阿姨,我有親媽了,至於你家小於我的確配不上,就這樣吧啊,就這樣。」
說完,我就躲去了沙發角落,一副受盡了情傷的樣子。
於父於母見狀吁嘆連連,咬牙切齒地又痛罵了於弼學一段。
看他們這反常的姿態就知道,於弼學在他爹媽那的信用已經透支完了,他辯解的那些字眼,他爹媽估計一個字都不信。
這綠帽子他是戴也得戴,不戴也得戴了。
(二十)
萬萬沒想到,搶在於弼學之前來找我的,居然是談熙,且一開口就是興師問罪。
「你肚子裡的孩子,是王子樾的吧?」
「他不姓王,姓趙。」
「呸!他就是王子樾,只是家裡後來出了變故才改的名字,我都和他老鄉打聽過了!」
「所以呢,這和我有關係?」
「他現在窮得破屋爛衫的,你跟了他,以後有你的苦頭吃。」
聽出對方話音裡的優越感,我噗地一聲笑了:「誰說孩子是他的?」
談熙立馬警覺起來。
「你什麼意思?老於都和我說了,說你藉口結婚了才能發生關係,讓他活活當了兩年的和尚。」
「你弄錯了。」
我躺在沙發上,愜意地輕撫微微隆起的小腹:「這和是誰的種無關,這孩子只屬於我自己。」
對方總算聽懂了:「你要做單身媽媽?那不是更可憐?」
「你不懂,只有窮女人才可憐。」我笑道:「獨自撫養孩子,只是我保有財富的手段之一罷了。」
「再說了,我要哭,也是躺在我的市中心頂復裡哭,還輪不到你來笑話。」
談熙:「……」
「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於弼學腦子不靈光,他爹媽可不是省油的燈,你想嫁入豪門做貴婦,現在還早著呢。」
聞言,她似有不服氣。
「萬一我這是個男孩呢?」
「那就祝你好運咯。」
她好像想說什麼,但還是忍了口氣,結束通話了電話。
(二十一)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漸漸顯懷,雖然幾次三番責怪我不謹慎,但我媽一次也沒說過讓我弄掉孩子的話。
我知道,她比我更不捨。
跨入第四個月,產檢變得頻繁了,一個人去醫院不方便,我叫上了工作室的合夥人路漫兮。
她每天要去十幾個工地監工,忙得灰頭土臉,時不時還得接我去醫院,煩得不行:「不是,我又不是孩子他爹,你老找我幹嗎?」
「這孩子沒爹。」
「你不是有個快結婚的物件嗎?」
「他死了。」
做完大排畸,她直接送我回家,剛進樓就看見孩子死去的爹站在樓道口,朝我投來殷殷的一瞥。
見我們相對僵持,路漫兮很有眼力見地溜了。
我就當作沒看見,指紋刷開了鎖就往門裡走,斜刺裡伸出一條手臂攔住我,我轉過頭,語氣很不好。
「你來幹什麼?」
「來看你。」
「現在才來看我,那之前呢?」
「我以為你忙……」
趙木子,哦不,王子樾依然穿著那身 T 恤大褲衩,低眉順眼地跟在我身後:「已經三個月了,我怕你把我忘了。」
聞言,我心底滑過一絲悸動,但還是狠下心腸拒絕他:「我是忘了,本來就沒什麼感情,早點結束了不是更好?」
他沒有回答我,目光下沉,凝在我隆起的小腹上。
我一下子緊張起來,如同炸了毛的母貓:「看什麼看?吃胖了而已。」
聞言,對方用看傻子一樣的目光看我。
見事情敗露,我反而心頭一鬆,口吻如同一個無賴:「放心,我不需要什麼營養費,也不會用這孩子的存在叨擾你,你只需要徹底消失——」
不等我說完,他隨即打斷:「不行。」
「這孩子,我也要。」
真可笑。
他有什麼立場說要?
數天前被談熙嘲笑的屈辱頓時全數迴歸,內心封存的敏感被壓榨出惡毒的汁液,我口不擇言地諷刺他:「你自己都混成那樣了,能給我什麼,又能給孩子什麼?「
「王先生,人貴有自知之明。
對方好像第一次認識我似的,澹澹殷切的目光漸漸降溫,眼中翻湧著漆黑的波濤。
「是因為這個原因,你才拉黑了我?」
「不然呢?」
我挺直背脊,努力讓自己顯得更尖厲些,以勸退面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
實則在心裡悲哀地祈禱。
離開吧。
離開這裡吧。
就當一切從沒有發生過。
然而,對方默然打量我良久,口吻反而變得更溫柔了。
「那,你要怎樣才相信我?」
(二十二)
不錯,我的確拿不出證據,證明在於弼學之後出現的趙木子也是個人渣。
見對方一口咬死了要這個孩子,我知道他絕不會輕言放棄,因為無論道德還是法律上,他都是孩子的生理學父親,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為了不讓他訛上我們母女,我打電話和我媽說專案工期吃緊,以後直接吃住在公司,又藉口自己房租到期沒錢再續,包袱款款搬進了趙木子的小破屋裡。
我和他說市中心那套房是租的,而他居然就這麼信了。
斷定對方無法長時間忍受一個難伺候的孕婦,我虛偽地給了他一個機會,打算用六個月的實踐讓他死心。
住進去的第一晚,就開始挑他的毛病。
比如指著他的大褲衩尖酸刻薄地質問:「這褲子和你昨天穿的,不會是同一條吧?」
「……不是。」
為了佐證自己陳述的真實性,他把我帶到門口,指給我看不遠處晾衣繩上掛著的褲子。
「雖然看著都差不多,但還是有區別,比如這條顏色是深灰,那是淺灰,最遠的那一條是槍灰。」
「……」
一戰敗北,我的陰陽怪氣就像打在棉花上,沒有絲毫回彈。
入夜以後,我們擠在牆角的小床上睡。
季節剛剛入夏,晚風送來蟲鳴,明明室內溫度不是很高,我卻汗流浹背,輾轉良久無法入睡。
「好癢啊,真煩人!」
王子樾剛剛在隔壁沖澡回來,聞言過來檢視:「怎麼了?有蚊子?有沒有蚊子你會不知道?!」
我心煩氣躁之下,忍不住對他大發脾氣,對方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默默去窗邊檢查紗窗。
「紗窗舊了,上面有裂縫了。」
「那怎麼辦?」
「現在太晚了,你先睡,我明天去買新的。」
「這麼多蚊子,我怎麼睡啊?!」
面對我極度放大的負面情緒,他沒反駁,從床下翻出一個大塑膠袋,開啟裡面是一張竹編的大蒲扇,接下來,他靠在床頭用那把扇子對著我輕吆。
「睡吧,我給你打蚊子。」
(二十三)
因為床小,我不得不貼著他睡,為了防止從床邊掉下去,手臂只能環著他的腰。
隨著扇子輕搖,陣陣涼意沁入毛孔,對方身上襲來一股幽幽的木質冷香,不知為何,心頭的毛躁瞬間淡去了,濃郁的倦意也漸漸上湧。
事實證明,我不僅睡著了。
還像豬一樣,一覺睡到了天亮。
肚皮裡的小傢伙在不斷蠕動,彷彿小魚調皮地在水裡遊,因為懷孕的原因,我現在不僅嗜睡,還餓得很快,打眼看不見人心下不爽,立即給王子樾去了電話。
「你去哪了?」
對面機器聲轟鳴,人聲嘈雜,聲音小得聽不清。
「在外面呢。」
「那你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我中午吃什麼??」
難得佔理,我口吻很不客氣。
最好折騰得對方當場反目,放棄這個孩子才好。
聞言,他果然結束通話了電話。
我欣喜之餘,心下漫過一陣苦澀,還沒等情緒發酵起來,手機上收到了一條訊息。
「現在忙,你等我回去做飯。」
中午之前,他果然急匆匆趕回來了。
一進門就直奔廚房,廚藝還很熟練,一個小時不到做了藤椒水煮魚和爆炒豆苗,還打了個香噴噴的蛋花湯,自己飯都沒扒兩口又急匆匆離開了。
昨夜他給我打蚊子,幾乎一夜沒睡,今天天一亮就在外面幹活,中午還得回來做飯,卻一句怨言都沒有。
搞得我不斷自省,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
是夜,天黑透了他才回來,帶著新的紗窗。
對方風塵僕僕,眼下還帶著淡淡的烏青,一進門就直奔窗臺幹活,話都來不及和我多說。
「今天這麼晚?」
我站他身後,語氣訕訕。
「嗯,這種型號的不好買,只能找人現場做。」
這之後,他沉默地把窗子修好了,我本以為他是生我的氣,等對方靠在床頭睡著了才知道……
他不是生我的氣,他只是累了。
(二十四)
為了更好地塑造一個混吃等死的都市拜金女形象,我把工作室最近的單都勻給路漫兮做了,趕得對方焦頭爛額,以頭搶地。
為了鞏固這個人設,我淨損失接近三十萬,也因此對王子樾愈發看不順眼。
值得一提的是,這幾天他都早出晚歸,不知道在忙什麼,我問他,他也不瞞我:「我在市郊和人合夥,剛盤了個門店。」
「還是修車?」
「差不多吧。」
哼,我說呢,這人還能幹什麼?
於是第二天,趁著他出門,我叫了個車暗戳戳去查崗,到了地方一看……
還別說,位置不錯,左右兩面敞亮的大門,店招也非常醒目,門口站著兩個迎賓的精神小夥,見我雙手捧著肚子進來,端水的端水,拿包的拿包,一個修車店硬是搞出了 VIP 待遇。
「王子樾呢?」
「您說誰?」
「……哦,我說趙木子。」
對方打量我兩眼,這才醒悟似的笑道:「原來是老闆娘啊?」
另一個小夥子也賠笑:「老闆出去進貨了,要不,您先裡面坐?」
還別說,我本來不願意呆,架不住兩人一口一個老闆娘,叫得心態都飄了,也就順勢坐到了收銀臺後面刷起了手機。
沒坐多久,外面就來了客,一箇中年女人。
「你們這給車換色多少錢?」
「價位不同的女士,有八千八的,也有兩萬八的。」
「這麼貴?」
那女人說著就要離開,門外忽然走上來一個修長的身影:「不貴的,我們自己拿貨自己做,肯定比市場價低的。」
那女人忽然就沉默了,好一會才結結巴巴道:「還,還有別的價嗎?」
「八千八的可以給你八千做了,不能再低了。」
「哎呀,我不是要便宜貨,是要好貨。」
「最好的八萬八。」
「那就做八萬八。」
八萬八包個車衣,是不是腦殼有病啊?
我在櫃檯裡面昂著頭看,只見王子樾正帶著女人往裡走,那女人滿面矜持,實則在後面偷偷地仰視著他,激動得唇皮都發抖。
至於嗎?
我說至於嗎?
客人剛走,我到他身後冷不丁來一句。
「生意不錯啊。」
他回頭一看是我,有些意外:「你怎麼來了?」
「我不來,怎麼知道你這麼能賺呀。」
他聽不出我的陰陽怪氣,反而有些靦腆:「還好吧。」
「這裡不遠處有個很大的二手車廣場,主打 BBA 豪車,所以不少客人會在這更換車衣.……」
我冷笑:「我看她這不是想包車衣,是想包你吧?!」
王子樾聞言,白玉蘭般的面頰浮上一層紅暈,似乎不知如何作答,他忽然別開了臉。
「我已經有你了。」
(二十五)
為什麼?
為什麼已經奔三的我,會因為一句樸實無華的表白而心頭亂撞?
明明看了那麼多出軌流產和小三,我的心已經像滾刀石一樣硬了,這一次卻面紅過耳,好像忽然患上了高熱。
連腦子都亂成了一坨糨糊。
在櫃檯後面坐到天黑,王子樾開來一輛破五菱,後面亂糟糟地堆滿了貨,說先送我回家,被我拒絕了。
沒辦法,他只能帶著我出去吃了頓簡餐,回來路過菜市場,還去裡面買了五斤豬蹄。
這之後一直忙到晚上十二點,我困得迷迷糊糊了他才關店,到了家,我幾乎是一沾枕頭就睡著了,他卻把豬蹄子提到屋外去,不知在忙活什麼。
第二天醒來,屋裡屋外瀰漫著一股稠密的香味。
我循著香味找到走廊,卻見到一個市面上早已絕版的煤炭爐子,上面燜著一個不鏽鋼大鍋,下面的炭火還紅著。
剛要開啟看,不遠處忽然跑來幾個不穿褲子的小孩,流著口水眼巴巴地看我。
正要連鍋端走,手機上忽然收到一條資訊。
「醒了嗎?」
我回復後,對面立即又發來幾條。
「醒了就吃飯吧,給你做了豬蹄燜黃豆,飯在電飯煲裡。」
「對了,如果有孩子問你要肉吃,你就給他們一點。」
「他們的爸媽都是住在這附近的。」
「行。」
雖然很想一個人霸佔一鍋肉,但對方既然這麼說了,我只得開了蓋,把一塊塊燜得香糯軟爛的豬蹄子用塑膠袋裝了,遞到那一張張看不出顏色的小手裡。
這些孩子似乎很習慣伸手要吃的,拿著就跑了,連聲謝謝也不說。
可心疼死我了。
然後帶著難以釋懷的心情,含淚吃了三大碗米飯。
(二十六)
日子一天天平靜地滑過。
這天正躺在屋簷下乘涼的我,忽然迎來一個不速之客。
「你瞧你胖的,都像個河豚了。」
「怎麼說話呢?」
對比我身懷六甲膀大腰圓,對方面有菜色,清瘦蒼白,似乎風一吹就會刮跑,我上下打量她一眼,眼神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心下了然:「你打算去哪?」
「回老家。」
談熙苦澀一笑:「我沒有你那麼有錢的老爸,也沒有靠譜的男朋友,只能回家找個條件差不多的結婚了。」
她一向心氣高,能有如此覺悟實屬難得,我有些納悶:「那於狗呢?你就這麼輕輕放過他了?」
「他爸媽給了我兩百萬,算是補償。」
「哦。」
我遠離風暴圈已久,居然連這麼勁爆的訊息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聞言有些惋惜。
她見我沉默不語,忽然拔高聲量,神色激動:「曲若羌,你是不是以為我是圖這兩百萬?」
「我可沒這麼說。」
她被我冷冷堵回去,忽然有些出神地看著我的肚子,神色流露懷念:「要是待在他身邊的人是我,那該多好,可惜……」
這個他,顯然不是於弼學。
聞言我笑了:「為了愛情,破屋爛衫也無所謂?」
「對。」
「我相信你說的是真的。」
我舒展了下手腳,神色愜意地打量對方泛起潮紅的臉色:「但你也不過愛他的皮囊罷了,這感情經不起推敲。」
談熙聞言,反唇相譏:「難道你不是?」
我還沒回答,不遠處傳來一聲刺耳的急剎,一輛破舊的五菱開到了野田裡,掀起塵煙滾滾,王子樾從前車廂跳下來,又身手利落地爬上後面的貨架,將上面的貨物一件件往下丟。
因為流汗,那身白 T 恤都已經溼黏在身上,陽光下半透明的布料透出下面微深的膚色,野性而陽剛。
我看談熙瞧得目不轉睛地,心下有些不舒服。
「瞧把你給饞的。」
「你說啥?」
「沒啥。」
卸掉所有東西后,男人一邊撩起 T 恤下襬擦滿臉的汗,半露出線條緊實的腹部,一邊朝這裡走。
「這是你朋友?」
「不是,問路的。」
「嗯。」
談熙一直追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神色有些惘然。
「我喜歡了他十幾年,他居然記不得我。」
我聞言冷笑數聲:「我當了你十幾年的朋友,你把我放眼裡了嗎?」
她沒接茬。
從拜訪到離開,全程沒有說一句對不起。
就這樣,這一位陪伴了我整個青春期的老友,自此永遠地淡出了我的生活。
(二十七)
因為談熙說我胖得像河豚,我一直耿耿於懷,孕七月去產檢時還特地諮詢了醫生。
結果在意料之中,胎兒比當月份大出一圈,醫生對著彩超報告眉頭緊蹙。
「你平時都吃什麼?」
「魚,蝦,牛肉還有蔬菜。」
「不止,還有榴槤,波羅蜜,雞爪和豬蹄。」
生怕醫生錯過細節,旁邊的男人連忙補充:「對了,她連紅燒肉都要吃五花的。」
我目光沉沉地盯著王子樾,對方不為所動,反而理直氣壯地強調:「而且頓頓要吃肉,少一頓就胃灼熱難受,醫生,這樣正常嗎?」
醫生嚴厲地橫我一眼:「正不正常都不能這麼吃,吃成巨大兒怎麼辦?」
「以後水果只能吃番茄和黃瓜,不許吃肥肉豬蹄,瘦肉也要酌量。」
我唯有諾諾應是。
出了醫院,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給他甩臉色:「怎麼了,你是嫌棄我太能吃了?要不我回我媽家?」
對方第一次見到彩超報告,正看得投入,聞言眼睛都不抬:「太大了,怕你不好生。」
我心下瞬間巴適了。
這男人,有點蠱!
晚上,我吃了一盤子拍黃瓜和玉米粥,正要再喝一碗,被王子樾攔住:「別吃了,醫生讓我監督你控制飲食。」
「一碗也不行嘛?」
「不行。」
他言詞拒絕,之後直接收走了碗,見我躺在床上生悶氣,放低了聲音安慰:「彆氣了,我給你讀點詩好不好?正好給孩子做胎教。」
「我才不要。」
他在身邊的櫃子裡翻了半天,翻出一本發黃的透明檔案袋,裡面似乎夾著一沓粉紅色的紙。
我一見那紙就麻了。
記憶中,我幫談熙寫了幾次情書,用的就是這種顏色的紙,但當時追求他的人那麼多,沒理由他只光盯著我呀?
時隔多年,那印著 HelloKitty 的紙張都已經乾硬發脆,摩挲在手裡發出沙沙的聲音,他坐在床邊展開其中一張,看樣子是要認真讀一讀。
「那個,能不能別讀了,我不想聽。」
「不行,這是胎教呢。」
對方溫柔而強勢地拒絕了我,接著就清了清嗓子,用那脈脈動聽的聲音唸了起來。
「我答應給你寫信,用青色的油墨,花瓣兒做紙,綠蘿包裝,讓夜鶯給你捎去……」
救命!
光聽了一個開頭,我就肉麻得快要死了!
王子樾在一旁,微笑著瞧我生無可戀的臉色,聲量反而提得更高了,簡直抑揚頓挫。
「若不能拜託夜鶯,便給你裝在漂流瓶裡,春秋不見,四季不行,待你在下游俯拾,你的微笑便是給我的恩賜……」
待他讀完了全篇,我癱軟在床上,只有一種感覺。
有的人活著。
她已經死了。
「好聽嗎?是不是寫得很好?」
「好……」
「那我再給你讀一篇,作詩的可有才了,當時她自己寫的手抄報風靡全校呢。」
「別……」
王子樾不等我阻攔,又拿起了另一張信紙,再次投入充沛的感情唸了起來。
「躍過懸崖,去吻一朵花……」
我死了。
死在一個飽受摧殘的午後。
(二十八)
我明白了,王子樾一開始就認出了我。
他一定是報復。
報復我以前寫了那麼多肉麻的信噁心他。
強迫我聽完所有的情書後,那些原本保藏完好的信紙就隨意地塞在了抽屜裡,現在裝在那珍貴的透明袋子裡的,是胎兒的彩超報告,也是他每天下班回來都要看一看的。
為了表示對這個孩子的歡迎,他還從不知哪裡運來了一批原松木,親自做了一張牢固的嬰兒床。
從劈條,打磨到最後拼裝,全部親力親為,耗時足足一個月。
那張漂亮而結實的小床完全落成後,完全看不出手工痕跡,通體沒有一個銳角,是可以隨時拿到商場去賣的水平。
我圍繞著小床嘖嘖稱奇:「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名字?」
對方坐在桌邊休息,低著頭挑手上的木刺。
「什麼名字?」
「哆啦 A 樾。」
因為這個凝聚了許多心血的小床,我承認我對他有所改觀,甚至注意到了一個細節。
天已經涼了,他腳上還穿著拖鞋呢。
(二十九)
前有於弼學,後有王子樾。
給這兩個男人買東西的心情,是完全不一樣的。
給於弼學買東西不愁人,到小紅書上逛一逛,哪個火買哪個,越不實用越襯他的身份,對方看了高興,還能回個包啊表啊什麼的。
給王子樾買就不一樣了,我足足刷了好幾天,挑來挑去,挑了一雙軟底亞瑟士,還特地選擇了耐髒的灰色。
鞋子送上門的時候,我特地把外面高大上的包裝都扔了,光把一雙裸鞋遞到他面前。
「淘到一雙特價鞋,要不要試試?」
他正在看孩子的彩超照,唇角掛著迷之微笑,聞言有些驚訝:「給我買的?」
為了不讓對方誤以為我對他有意思,我硬著頭皮補充:「隨手刷到的,就是為了湊滿減,你別多想。」
「謝謝。」
男人隨手接過鞋放在一邊,繼續低頭看那張彩超片子,態度依舊是那麼不鹹不淡,並沒有什麼感恩戴德的表示。
看看看,一天恨不得看八百遍。
我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再低頭看到自己因為孕激素而變黑的肚皮,心裡就更不是滋味了。
「你看看我,原來腰圍一尺九,現在都過百了……」
「沒事,等生了就好了。」
「還有妊娠紋和妊娠線,肚皮顏色也變黑了……」
或許是聽出我口風不對,他這回放下了手中的硬塑紙,凝目看了會我撩起的肚皮。
「還好吧。」
見對方完全不放在心上,我心裡更憋屈了,連聲線都隱約變了:「所以呢,你覺得我在無理取鬧?」
「我沒有。」
「你心裡就只有她,沒有我唄?」
見我臉色不對,王子樾伸出一條手臂攬過我,清雋的面孔靠過來,微涼的鼻尖在我肩頭輕柔遊移:「她是小寶貝,你是大寶貝。」
「都是我的寶貝。」
我也許該斥責他甜言蜜語,但對上那雙澹澹沉靜的眼睛, 恍惚間有種身不由己的墜落感,忍不住隨著漫天煙火一起,就這麼掉入他眼中的深谷。
對方沒注意到我神色的變化,還小心地伸出一隻手去摸我的肚皮。
「是有點黑了。」
誰知,他剛把手掌放上去,裡面的小傢伙就踢了他一腳,然後開始不停舞動,瘋狂刷著存在感。
「哎?」
這孩子平時不愛動彈,去醫院查胎動每次都是求爺爺告奶奶,怎麼她親爹一摸就這麼興奮?
我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她好像很喜歡你呢。」
「是嗎?」
王子樾有些受寵若驚,乾脆把整個耳朵貼上來聽,誰知那調皮的崽又不動了。
聽了個寂寞。
這之後,他對著我黑乎乎的肚皮柔情滿臉:「要不,咱們給她起個名字吧?」
「什麼名?」
「就叫黑……」
「黑蛋蛋?」
「那怎麼行?!」
王子樾難得對我大小聲,更難得的是我居然不敢反駁,他想了想,唇角微牽:「就叫黑珍珠吧?小珍珠,好不好?」
看著他洋溢著疼惜的眼神,我腦海中突然冒出兩個成語。
千寵萬愛。
掌上明珠。
這聯想很危險,甚至讓我身上一層層地出冷汗,全身關節也如生鏽似的僵結了,汗液如瀝水般往每個毛孔外冒。
他抬頭看到我,忽然變得緊張:「你怎麼了?」
「……沒什麼。」
「那為什麼哭了?」
他捧住我的臉,小心地貼上自己的唇,試圖撬開緊閉瑟縮的蚌一般,而我閉緊了嘴唇,好像這樣就可以封閉心門,永不受傷。
面前這個人,是引誘我墜入愛河的魔鬼與神祇。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信任他,卻知道不能任性地剝奪他的權利。
一個父親,傾其所有去疼愛自己孩子的權利。
(三十)
步入八月份,我的肚子越發大了,也因此被醫生多次敲打,嚴令我加強活動,控制飲食。
我原先身高 171,體重只有 105,現在直飆 150,甚至都不敢照鏡子。
笑死,壓根就照不下。
這天剛到飯點,王子樾讓我和他一起出去走走,可我肚子重了,完全不想動,他從一開始的溫言軟語,到後來直接威逼利誘:「和我一塊去收錢,收到的錢都歸你。」
「什麼錢?」
他沒說話,塞了個塑膠袋在我手裡,就帶著我往菜園子深處走。
跨過幾條細細的小道,前面矮小的集裝箱越來越多,到處拉著晾衣繩,灰撲撲的衣物在風裡飄搖蕭瑟。
「怎麼這麼多集裝箱?」
他捏捏我的手:「小聲點,這裡都住著人呢。」
話音未落,幾個髒兮兮的小孩從半腰高的野草叢裡躥出來,幾乎都光著屁股,鼻下拖出老長的鼻涕,呼哨幾聲又跑沒了影子。
再往前走,兩排集裝箱中間支著幾個小桌,一群穿著打扮很樸素的人坐在桌邊,似乎正在吃飯。
粗看一眼,人數還不少。
王子樾沒有上前,反而把我往前推:「你看看他們碗裡有沒有肉,有就收,沒有就不收。」
「三個月收一次,收上來的錢都歸你。」
我:????
他朝我鼓勵地點點頭,轉身往回走,只剩我一臉懵逼地站在原地。
沒等我反應過來,那群人裡已經有人發現了我,紛紛上前熱情地和我打招呼。
「老闆娘來啦?」
「沒兩個月要生了吧?」
「可不是,這尖尖的肚子一看就是個兒子!」
謝了,雖然我喜歡女兒,仍然在一聲聲「老闆娘」的恭維中漸漸迷失了自我。
問題是,他/她們不光熱情寒暄,還紛紛過來把錢塞我手裡,十塊,五十,一百,中途也有人縮頭縮腦地走開了,完全沒有給錢的意思,即便如此,不到一刻鐘也塞滿了塑膠袋。
這之後,我把集裝箱群走了個遍,保守估計收了上萬。
現在我總算知道,他塞袋子給我是幹嘛的了。
等我拎著滿滿一袋子錢回到小屋,卻見門口站著個意想不到的人,那人對著我橫眉怒目,一手還指著王子樾。
「是不是這小子騙了你?」
(三十一)
萬萬沒想到,親媽這麼快就找上了門。
我心下一緊,連忙揮舞著塑膠袋擋在王子樾身前:「媽,你來幹嗎?」
「我不來,眼睜睜看你餓死在這個破房子裡?」
「不餓啊,你看我,這不養得白白胖胖的嗎?」
「你給我閉嘴!」
我媽罵著罵著,眼圈就紅了,一隻手伸過來掐我胳膊,一邊掐,一邊大顆大顆地掉眼淚。
「我打三份工供你上大學,就是為了讓你和這種背景不清不楚的男人私奔的嗎?!」
「我為了你嫁禿頂佬,就是為了你肚子裡揣個野種,躺在這種破屋裡生產的嗎?!」
我不能看她哭,她一哭我也會忍不住哭。
王子樾一見我哭,伸來拉我的手又縮了回去,默不作聲地站在門下,我媽本想打我,目光掃到我的肚子又調轉了方向,拳風往對方那張俊臉上掃去:「我讓你騙我女兒!」
「我打你個壞騙子!」
我連忙上前擋在兩個人中間,拉架不成,卻不小心被她帶到,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
說遲但快,我只感覺肚皮一緊,隨即下身一股暖流,還沒等叫出聲來,我媽已經整個人撲到了王子樾身上,扯頭髮,摳眼珠……
「別打了!」
我喊不出聲,整個人慢慢軟倒在門口的空地上,嘴裡還在發出無力的呻吟。
「別打了……」
(三十二)
十分鐘後。
我被王子樾扶到了他的破五菱上,後面還坐著我兩眼無神的媽,車子一陣快似一陣地駛在窄路上,我撫著肚子抬高腿,一邊冷靜地指揮他。
「開慢點,太顛了。」
「好。」
「待產包帶了嗎?」
「帶了。」
「奶粉沒買,過會你到了醫院,去附近的母嬰店買個小罐的,防止她不吃母乳。」
「知道。」
「錢有嗎?」
他還沒回答,我掂了掂手上的塑膠袋,又把袋子扔給正在發呆的親媽:「你數數,裡面一共多少錢。」
我媽還真數了,數了三遍。
「一萬二。」
「行了,剖宮產都夠了。」
到了醫院,發現已經破水,醫生直接把我拉去打了硫酸鎂。
我媽拉著醫生直哭:「大夫,沒事吧,我們寶寶還沒足月呢。」
醫生眼皮都不抬:「是沒足月,今天才八月半,算早產兒。」
聞言,我媽哭得更厲害了。
「那可怎麼辦?」
「硫酸鎂先保胎,能保幾天算幾天,實在不行就終止妊娠。」
「怎麼能終止呢大夫,這可是個活生生的孩子啊!」
眼看我媽的大嗓門就要爆發了,我連忙制止:「不是你想的那意思,就是保不住了就直接生下來,八個半月也不小了。」
醫生對我的話表示贊同。
事實證明,我們還是太天真了。
幾天後,因為小珍珠是臀位,痛了一天一夜的我不光生不下來,還特麼流光了羊水,被醫生直接拉去手術室剖了。
這孩子不愧黑珍珠的美名,剖出來全身紫黑,因為早產只有 4 斤出頭,還因為哭聲洪亮嚇到了給她洗澡的護士。
雖然是從我肚皮裡扒拉出來的,我對她的印象僅止於那條斷開的烏黑臍帶,護士快速地展示了下性別,就直接把她抱去保溫箱光榮入駐了。
這也讓等在手術室外的我媽,王子樾和聞訊趕來的繼父同時撲了個空。
麻醉漸漸過去,傷口處火燒火燎的痛楚讓我不得不清醒過來。
面前一老一少兩名男子,同時嚴肅地盯著我。
他們穿著一模一樣的老頭衫,大褲衩,不用往下看也知道,腳上是一模一樣的人字拖。
我有些莫名。
「爸,你怎麼來了?」
(三十三)
我繼父平時誰都瞧不起,此番卻看王子樾十分順眼,還拉著我媽說穿人字拖的小夥不會錯。
我媽不予理會,依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全家人焦灼地等了一個星期,小珍珠總算出關了,雖然未足月又黑又瘦,但臉蛋小,眼裂長,明顯能看出是個美人胚子。
待她醒來,一對淡漠的狐眼,讓我的笑直接風乾在嘴邊。
這孩子乾脆直接複製了王子樾的五官輪廓,不能說他親生的,簡直是他親自生的。
老母親只獲得參與獎。
這之後,為了回哪裡坐月子,全家人又爆發了一次激烈的爭吵。
我繼父的意思,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這孩子姓王,那就應該去王子樾的小破屋裡住。
我媽堅決反對,認為這孩子肥水不流外人田,理應姓曲,去市中心頂復 house 它不香嗎?
最後,還是王子樾一臉疑惑地問。
「不能去月子中心嗎?」
我們直接啞火。
在一萬六,兩萬六,六萬六幾個價格區間裡,對方選擇了中間那檔,對此我媽雖然頗有微詞,但也沒反對,而我出了院就進了月子中心,反而成了最自在的那個。
因為孩子太小,哺乳都是擠在瓶子裡喂,王子樾這幾天都沒有去店裡,床邊一大一小,一個喂一個吸,看起來異常和諧。
我忍不住提醒他:「這裡有工作人員可以餵奶的。」
「沒事,又不累。」
他眨也不眨地盯著小珍珠蠕動的小嘴,唇邊不自覺地浮現笑容:「而且我喜歡看她吃奶。」
「為什麼?」
「好像能看到她長大的樣子。」
我不以為然:「長大了也是像你,沒一點像我。」
「也像你啊。」他點點下巴:「你看她這副理都不理人的小模樣,多高傲。」
「以前你的手抄報在學校很流行,所以我對你的字跡有點眼熟,還想拿信去問你來著,可惜你看起來好像很討厭我。」
我輕咳一聲,沒說話。
當時談熙喜歡他,我作為好友當然要避嫌,看見人也要目不斜視地走過去,這不是好閨蜜的自我修養嗎?
「不過,你討厭我的樣子還挺有意思的。」
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忽然低頭笑了一下,那笑容讓我微微暈眩,像是被彗星擊中一般,有些不知所措。
再次相遇,我們成了一對在人間裂縫裡苟且的男女。
但我無心的路過,似乎曾在他生命裡投下一抹濃郁的影子。
(三十四)
入夜,我們又迎來了新的挑戰。
從保溫箱抱到月子中心後,小珍珠就沒睡過覺。
工作人員讓我們不要管,解釋說孩子沒有安全感,無非是想被抱著睡,只要讓她自己習慣就好帶了。
我媽聽了這話早早去隔壁睡了,我也上了床,可等到十二點,孩子哭個不停,完全沒有入睡的意思。
哭得我刀口更痛了,一時間悲從心來。
於是小小的粉色單間裡,我嚎,孩子也嚎,王子樾急得沒辦法,只能把小珍珠抱在自己懷裡哄。
這孩子也壞,抱起來就睡,放下了就哭,好像後背長了針苔。
「你睡吧,我抱一會。」
他給我掖好被子,就把孩子裹在自己襯衫裡,接著在房間裡來回走動。
我有些訥訥:「月嫂說不能抱,今天抱了,以後天天都得抱。」
「可我上網查過了,早產兒沒有安全感,最需要的就是『袋鼠抱』,最好一直抱到她不需要。」
「那萬一她一直需要呢?」
「那就一直抱。」
我啞口無言,眼睜睜地看著他抱著孩子在房裡走,後來眼皮漸漸往下耷,為了不打擾我睡覺,他直接把孩子抱到走廊去晃悠了。
直到很久以後,我還記得那天門縫裡透出的燈光是粉色的,他拉長的身影在樓道里來回徘徊,踏出微不可聞的腳步聲。
這之後每天都是這樣,白天被我媽抱在手上,晚上被他抱在手上,小珍珠終於開始睡覺,也開始長肉了。
沒過幾天,王子樾眼睛下的烏青越來越深,人也顯得憔悴了很多。
深夜,我媽在隔壁睡得直打呼嚕,我把孩子從他懷裡抱走,強制他也一起睡。
「就睡我旁邊吧。」
我往旁邊挪了挪,給他留出了足夠位置。
他坐在床沿看我,口吻有些小心翼翼:「會不會影響你?」
「你睡你的。」
王子樾沒反駁,可能實在是累了,他躺下沒到五分鐘便打起了輕鼾,高大的身量蜷縮在床鋪邊緣,像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
這是誰的兒子,誰的丈夫,又是誰的父親?
我壓抑著久久無法平靜的心湖,抱著小珍珠輕輕搖晃,漆黑的夜裡,她清澈的小眸子在黑暗裡熠熠發亮,有一種淡淡的、熟悉的安靜。
「噓,我們不要打擾爸爸睡覺哦。」
她無聲地看著我,小嘴唇忽然咧開了一個笑花。
我驀然有些心酸:「你喜歡爸爸,是不是?」
「比起媽媽和外婆,的確是爸爸更好,是不是?」
「媽媽要和你說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三十五)
出了月子以後,除了小珍珠胖到六斤半,我們所有人都瘦了。
尤其是王子樾,不過幾周,英俊面孔都窄了一圈。
回到市裡的家以後,我媽似乎對他態度略好了一些,甚至允許對方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一會,只是到了晚上,她仍不同意他留宿,執意要把對方趕走。
我繼父認為她說話太難聽,兩人之間爆發了前所未有的爭吵,我試圖拉架卻抻到了傷口,倒在沙發上不住吸氣。
王子樾最後一回抱了小珍珠,就把睡熟的孩子放在我懷裡。
「我走了。」
「你去哪?」
他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我瞬間明白,這笑是他保留下僅有的體面,也是對我最後的告別。
不知為何,我的心頓時被恐懼死死攫住,彷彿前方就是兩人割袍斷義的懸崖:「不行,你走了小珍珠怎麼辦?!」
明明知道此刻用孩子做藉口的自己有多卑劣,我還是開口了。
十足十一個始亂終棄,又在失去時幡然悔悟的渣女。
他自嘲地搖搖頭:「家人才是最重要的,好好安慰你媽媽,為了我一個外人氣壞身子不值得。」
「我走以後,如果沒有人抱小珍珠,就讓她自己睡吧,她總會漸漸習慣的。」
「還有,謝謝你生下了她。」
他握了握孩子的小手,最後眷戀地看了一眼,便在震耳欲聾的吵鬧聲裡悄悄離開了。
我想挽留,卻想不起用什麼理由挽留。
活了快三十年,忽然發現進退維谷,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眼前似乎有一新一舊的光影重疊,告訴我這就是最後的終局。
而我罪孽滿身,成了那個一切悲劇的始作俑者。
虛空中,我恍惚又聽到了談熙離開前留下的讖言。
「你心這麼狠,是不會得到幸福的。」
(三十六)
事實上,最離不開他的並不是孩子。
這之後,小珍珠不睡覺,我也難以入眠,輾轉反側之際,總覺得面前的空氣有一股隱約的松木氣味。
就連看到地上的拖鞋也會忽然淚流滿面。
見我們一大一小精神萎靡,我媽罵我沒出息,跑去給一個光棍生孩子也就罷了,現在甚至攪和得難捨難分,簡直是給她丟臉。
「我一個人不也把你帶大了?」
「可他是不一樣的。」
「哪裡不一樣?他是見你條件好才上杆子騙你!你要是真犯糊塗了,以後有你的苦頭吃!」
「我不怕吃苦。」
我媽聞言,上前擰我耳朵:「你到底有沒有出息啊?」
「他真要孩子,為什麼不把小珍珠帶走?為什麼要把這個拖油瓶留給你?你就不能好好想想?」
是啊,為什麼呢?
我坐在原地,苦苦思忖了很久,直到孩子忽然大哭起來才驀然驚醒,然而她不吃奶,也不要睡覺,就只是哭。
見我抱著孩子收拾東西,我媽警覺地堵在門口。
「你要去哪?」
「我去找他。」
「你死出去了就別回來!」
我沒法和她解釋太多,只能將自己的歉意都寫在眼睛裡,抱著孩子,乘著滿天星露匆匆離去了。
小珍珠在後面的嬰兒專座裡安安靜靜的,足有大半年沒開車的我卻頻繁開錯路,終於在迂迴了數個小時的車程後,路邊出現了幾幢影影綽綽的熟悉建築。
偌大的菜園子在夜裡潮氣很重,更像是陰森的鬼屋,我抱著孩子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
明明剛才還很安靜的孩子,忽然朝著某個方向伸出小手,委屈地大哭起來。
再抬頭,只見那小屋子門口, 一個人站在那裡,彷彿從雲端落下的一線月光。
皎潔而寂寞。
「風很冷。」
「什麼?」
我抱著孩子往對方那裡走,對方也跨著步子往我這裡趕,終於足夠近了,我聽到他無奈的嘆息。
「風很冷,怎麼能這時候過來?」
我把哇哇大哭的孩子遞到他懷裡,口吻故作輕鬆。
「冷的不是風,是孤獨。」
他沒說話,緊緊把她抱在懷裡,轉身往小房子走,我對他釋放的熱情遇冷,未免有些患得患失,也緊緊跟隨著他的腳步。
「那啥,我知道你對她有感情,她也離不開你。」
「然後呢?」
進了門,他在床沿坐下,把小珍珠放在膝頭哄著,白熾燈下,神情是半透明的放空。
孩子已經不哭了,一對泡透了淚水的大眼睛忽閃著,在我們之間晃來晃去。
預感到會被拒絕,我笑容有些訕訕:「你們應該在一起,強行分開太殘忍了,不是嗎?」
我利用孩子打感情牌,王子樾卻沒反應,好像對此無動於衷。
無法可想,我只得低頭剖白自己:「好吧,其實這些都是藉口。.我只是希望,你愛她的時候,能順便愛一下我。」
「只要一點點就夠了。」
聞言,他眼波微瀾,似有掩飾不住的失望:「那我呢,我能有什麼好處?」
「作為回報,我可以愛你很多很多。」
話音未落,他順手把孩子擱在臂彎,另一隻手掌鋼鐵般穩穩抓住了我胳膊,下一秒,我已經如一片輕飄飄的雲朵,被對方拖到了懷裡摁住。
我已經許久沒和人這樣熱吻過,都快忘記荷爾蒙碰撞的好處,只能像條待宰的魚般用力張口呼吸,可撥出的都是酥麻黏膩的熱氣。
如果神經是一根弦,早就被他彈出了激烈的曲子。
一場匆忙的示好結束,男人把額頭抵著我的肩窩,聲線顫抖:「我以為你不要我。」
「不是不要,而是不敢。」
我捧起對方那張鬍子拉碴的臉,心疼地掠起他額前的亂髮,那薄薄的眼皮在激烈顫動著,有種脆弱的性感。
「因為我是一個失敗的人,一個無法鼓足勇氣的人,請你原諒我的軟弱。」
不等我說完,他再次靠近了。
我們的唇貼在一起,急切而執著地廝磨。
我也終於能靠在這個讓我朝思暮想的人身上,飽嗅他帶著木質的寂香,清清淡淡的,卻總讓人記憶深刻。
像某大牌流傳千年,永恆不變的經典配方。
小珍珠在床上躺著,似乎有些昏昏欲睡,我看著她,忍不住自言自語:「我也不知道,自己活了快三十年,居然跑來和人私奔,我媽快要氣瘋了……」
王子樾凝目看著孩子, 忽然下定了決心似的宣誓:「我們會有一個房子。」
聞言,我有些詫異:「什麼意思?」
「我一個人的時候無所謂,但是現在有了她,有了你,這裡的條件太差了,也不能怪你媽媽不同意。」
他把下巴支在我頭頂,口吻沉靜卻毋庸置疑:「我會努力的,努力讓你們過上更好的生活。」
我覺得自己成了戀愛腦,這時候光是聽他說話,整個人都像烤熱的乳酪一樣融化了,甚至毫無底線地討好:「沒關係,錢的話我給你。」
他聞言,不以為意地笑笑。
「要讓你媽媽放心,這是我應該做的。」
深夜,因為屋子裡冷得嚇人,不得不把小珍珠放在中間睡,我很快就迷糊起來,而王子樾擠在小床的最邊緣,靜靜地看著我們。
我並不知道,今晚對他而言,又是一個不眠夜。
(三十七)
沒過幾天,我媽叫我回家。
我剛開始還躲懶耍滑,避左右而言他,被她狠狠罵了一頓,教訓我真的要解決問題,那就不能逃避,要麼好好商量,要麼沒得商量。
我左思右想,她說得也對。
剛帶著孩子回到家,我媽陰著臉,朝書房的方向努努嘴。
「他來提親了。」
誰,誰來了?
我躡著腳,貼在虛掩的門縫往裡看,只見裡面一個背影西裝革履,肩膀很寬,頭髮梳得一絲不苟,連耳鬢都整潔清爽。
對面我繼父,同樣是一臉嚴肅:「你爸爸留下來的土地資產,我可以幫你租出去,但是具體收益不清楚。」
「不過,我更建議你直接賣掉,那之後重新置產會讓你輕鬆很多,她媽媽也不會再反對你們。」
「不了,我更想留給小珍珠。」
聽那聲音,的確是王子樾無誤。
只是他為什麼穿西裝打領帶,和我繼父還好像很熟稔的樣子?
不一會,裡面的人似乎聊得差不多了,男人拉開門,見我躲躲閃閃地站在門外,還上來摸摸我臉頰。
「我去和阿姨聊一聊。」
我愣在原地,許久沒有從對方轉換了風格的美顏暴擊裡回過神來。
再看我繼父, 他正站在視窗抽菸,頗有些感嘆:「為了能和你順利結婚,他委託我拋售他父母的遺產。」
「什麼遺產?」
「他名下的一百多個高箱貨櫃,數十個高價值通風集裝箱,在這之前他不願意賣,反而用很低的價格租出去,幾乎賺不回折舊費。」
我不明白,這一切和他父母有什麼關係。
似乎看出我的疑問,我繼父耐心地講了下去:「我很早以前認識他父母,一家子都是做工程的,後來在一場事故中雙雙去世,財產被親戚瓜分以後,他只拿到了那批價值貶損的集裝箱,還有城郊一萬五千平方的工業用地。」
「你能不嫌棄他磕磣,這也是你的福氣到了。」
再回到客廳,我媽靠在沙發上,看不出喜怒。
「你們的事情,我要再想想。」
曲女士說再想想,那就是八九不離十了。
再看王子樾,他坐在旁邊的沙發上,一副歲月靜好的樣子,我看得牙癢癢,把小珍珠丟給我媽,伸手用力一拽。
「你跟我出來。」
等對方跟著我下了樓,我咬著牙問他:「你一直跟我裝窮,是不是?」
他有些無措:「我沒裝,那都是我爸媽留給我的,不賣掉就一文不值。」
「那你怎麼忽然捨得賣了?」
對方忽然伸手,輕輕掠過我耳旁的鬢髮,聲音放得極低:「總要做個取捨。」
「有你,我才有了家。」
(三十八)
我心裡不太舒服,總是想罵人,可看著對方那副人間清透的美貌,怒火光在心裡悶著,根本發不出來。
他見我面色變來變去,小心翼翼地問:「你怪我嗎?」
「我已經託伯父賣掉所有通風箱,只剩下那塊荒地了,等小珍珠長大了,我就過給她。」
此刻的心情很奇怪,有點高興,也有點心酸,我別過臉去,一邊欣賞街邊的風景,一邊佯裝無意地問他。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娶我?」
「越早越好,最好明天。」
「你……」我一轉頭,見男人一對美妙的狐眼深深沉沉地凝著我,一瞬間福至心靈,開始恃寵生嬌。
「那我要鑽戒,還要婚紗。」
「好,買。」
「現在就買,什麼時候買好,什麼時候去扯證。」
「好,就現在。」
他答應得很爽快,隨即拉著我的手攔住路邊計程車,直奔市中心大廈。
進了婚紗店,王子樾走在我前面,雖然是第一次穿西裝,但他整個人像是浸潤在這種奢侈的貴氣裡,一點都挑不出錯,連導購都偷偷用羨慕的眼光望著我,不停地誇我們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即便我習慣了在奢店被恭維,也不禁被誇得面紅耳赤。
最終,我們選定了一條魚尾閃鑽婚紗長裙,為了不影響近期舉辦婚禮,直接買下了四位數的成衣。
誠然,這條裙的價值比不上於弼學送我的那兩條貴价婚紗,但我明白,他已經給了我他的全部。
接下來我們五指相扣,慢慢往銀樓的方向走,打定了主意再買一對價格適中的婚戒。
剛進門,迎面碰見了一個熟人。
「咦?若若,你怎麼在這?」
面前這一身潮牌腳踏 A 錐的傢伙,居然是於弼學!
我連忙拉著王子樾往裡走,一面裝傻充愣:「誰啊,認錯人了吧?」
那貨卻陰魂不散,跟在我身後一直喊。
「若若,你怎麼不理我?」
王子樾頓時停下腳步,一臉冰霜地指著對方問我:「你不是說他死了嗎?」
我鮮少見到他這副樣子,只能小聲囁嚅:「他人是還活著,但在我心裡早就死了。」
對方明顯不信,眼神像灶膛裡剩下的菸灰一寸寸冷卻。
見狀我硬起心腸,當場與那倒黴蛋劃清界限:「我警告你於弼,別再糾纏我了,我已經有老公了,比你帥,比你專一,也比你對我好!」
說完還踮起腳,「吧唧」親了一下面前那玉蘭色的臉頰,拽著人就往裡拖:「老公,我們走!」
王子樾不哼不哈,但到底是輕拿輕放,任由我拖走了。
速戰速決買完婚戒以後,我們決定再去考察一下酒店。
既然要舉辦婚禮,那婚慶公司也要儘早落實,那麼多複雜的事宜,要在幾天內全部敲定,也是有點倉促,連帶我們的腳步也不由得匆匆了起來。
而他快走了幾步,又回頭等我。
「走快點。」
「不要嘛,我走不動了。」
「那就慢點。」
他返身回來,牽起了我的手,眸光平靜。
此刻,華燈初上,如此深夜,夜風明明寒涼,我卻覺得身體中湧動著無限的熱烈。
「我這輩子,沒見過比今天更好的景色了。」
「是嗎?」
「是啊。」
是真的,從沒見過比你更好看的景色了。
他聞言,只是低頭一笑,便牽著我一路前行。
前方燈火璀璨,車如游龍。
家,已近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