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讀高三那年,我們斜坡村發生了兩起轟動性“桃花”事件:一件是我那32歲的剛離婚不到兩個月的兄長“黃狗”跑去貴州娶回了一個還不到16歲的稚氣未脫的小姑娘做媳婦;另一件是我那素有“謊話佬”之稱的連小學都未畢業的堂兄“歪哥”把一個漂亮的女大學生引回了家。
我親兄長那件事之所以影響大,除了那女孩是個稚氣未脫的未成年小姑娘之外,還因我兄長本身就是鄉政府計生辦的工作人員。而堂兄歪哥這事之所以影響大,不僅因為對方是個漂亮的在校女大學生,還因為堂兄歪哥當時的婚姻狀態是“已婚”。
說到這裡,大夥應該明白了:那位漂亮的女大學生,也即我後來的夏嫂,是被“騙”到我們斜坡村的。
二
那時我們斜坡村還沒有通公路。
歪哥領著夏嫂沿著蜿蜒的崎嶇小道從山外走來,一路說說笑笑,一下子吸引了所有斜坡村民的目光。到了村口,歪哥向圍觀的村民一番誇張的作揖問好之後,拉著夏嫂的手徑直走進了我家堂屋。
“這是我叔,這是我嬸……”歪哥指著我家人向夏嫂一一介紹,同時還暗暗朝我家人使眼色。
“我八歲喪父,從小就是我叔一家把我養大。我叔家就是我家……”歪哥接下來對著夏嫂說的這番話,把我們全家人說得如墮五里霧中,皆面面相覷。
還是我那做過村婦女主任的母親反應快,在短暫的迷惑之後,終於明白了是啥回事,於是趕緊熱情地招呼夏嫂,說什麼妹子你走辛苦了,我們貧寒家庭,如果有什麼不方便的,請不要見怪之類的客套話。
那天正好是週末,我遠遠地站在牆角邊,看著這滑稽的一幕在上演,心裡很不是滋味。這歪哥也太能編假話了。他老爸不是去年才剛去世嗎?怎麼就變成了八歲喪父?二十米之外那棟全村最破爛的老木屋不是還住著他那六十多歲的老母親和他那正上小學二年級的小兒子嗎?怎麼我家一下子就變成他的家了?他不是還沒離婚嗎?怎麼就如此明目張膽把這麼一個漂亮的陌生姑娘領了回來?
正當我還在納悶之時,歪哥笑嘻嘻朝我走了過來,在同我簡短寒暄之後,趁夏嫂不注意,突然湊近我的耳朵叮囑我:“蒲扇老弟,你快去跟你未來的嫂子聊幾句,人家是大學生呢!”見我一臉的難堪,歪哥拍了拍我的肩,壓低嗓子說:“老弟,算你幫哥一個忙吧!我得回我家去打個招呼,你想辦法幫我把她‘拖’住幾分鐘。”
歪哥一說完,馬上衝夏嫂喊:“夏迪,你過來,跟我堂弟蒲扇認識一下。我堂弟也是讀書人,還在讀高二,不僅是學霸,還是有名的校園詩人呢!”
夏嫂走過來,微笑著同我友好地打招呼。我趕緊連聲向她問好。夏嫂主動問起了我的學習。為了拖延時間,我只得硬著頭皮同夏嫂閒聊起來。直到她突然壓低嗓子問我歪哥為何這麼大年紀都還沒有結婚時,我才意識到我和她之間的話題扯得太寬。
“這個問題,你怎麼不親口問他呢?”我把問題踢回給了她。
夏嫂沒有接我的話,只是朝我優雅地笑了笑。我敏感地從她悠長的目光裡讀出了幾絲落寞。
接下來的場面真是‘亮瞎’了人們的眼睛。歪哥那九歲的小兒子柱柱竟然當著眾人的面叫歪哥為“舅舅”,而歪哥的母親也成了他所謂的“伯母”。
三
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事情後來還是“露了餡”——當三個月後,歪哥再次帶著夏嫂來到我們斜坡村時,也許是思父心切,曾當著夏嫂叫歪哥為“舅舅”的柱柱顯然早忘了老爸當初的叮囑,遠遠看到歪哥,就興高采烈地叫“爸爸、爸爸”。
當初的場面尷尬到何種程度,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只知道,在我讀高三那年,當挺著大肚子的夏嫂嫁進我們村子時,幾乎整個斜坡村的人都在暗暗替她頓足嘆息。一個漂亮的女大學生,連書都不讀了,跑那麼遠嫁給歪哥這個無賴,會有好日子過嗎?
人們的擔心並非多餘。歪哥與前一任結婚十年,幾乎沒有盡過半點丈夫的責任。兩個孩子出生後,歪哥就把他們丟給了孩子媽媽,而他自己則常年一副港商打扮,遊走江湖,招搖行騙。直到一個月前,為了實現與夏嫂結婚的願望,歪哥才連哄帶騙,把前任妻子從孃家接了過來——過了幾天“恩愛”的日子,然後一起去民政部門辦理了離婚手續。
歪哥只陪夏嫂度了幾天蜜月,就以外出跑生意為由,繼續自己的“遊蕩”生活,而夏嫂,則被留在了我們斜坡村——獨守空房,延續歪哥前一任妻子的悽慘和悲涼。
四
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和夏嫂之間竟然鬧起了緋聞,而且似乎千真萬確——還驚動了歪哥以及我的母親。
事情的起因是夏嫂高調地送了一對她親手做的鞋墊給我。
那大約是夏嫂嫁進我們村子的第四個月,高考敗北的我垂頭喪氣地回到了斜坡村。在相當長的日子裡,為了宣洩對自己的不滿,我把自己關在書房裡,過著近乎與世隔絕的生活。這期間,夏嫂有意無意來找過我幾次,無外乎就是向我借筆墨紙張寫信回貴州老家。每一次,我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但夏嫂似乎並不在意。
“蒲扇,看你整天一副落落寡歡的樣子,嫂子很難受。嫂子那麼遠嫁到你們斜坡村,舉目無親,孤苦伶仃,原本指望能與你這個讀書人聊聊天,談談心,哪知你總是拒人千里之外。難道在你眼裡,嫂子就那麼不屑一顧嗎?”有一次,夏嫂在從視窗把鋼筆遞還給我,問我能不能開房門讓她進去坐一坐。被我婉拒之後,就連珠般說出上面這段甚為感傷的話。
在稍稍猶豫之後,我打開了房門。夏嫂一臉驚喜,漂亮的臉蛋上閃著亮光。在動情地盯著我看了好幾秒之後,說,蒲扇,謝謝你信任嫂子。
那天,我和夏嫂交談得並不多,大多時候,我都只是一個聆聽者。剛剛流產不久的她身體還很虛弱,在與她斷斷續續的交談中,我加深了對她的瞭解,更加重了對她的同情。
也許是出於對我的感激,夏嫂主動提出要送我一份禮物。而且事後,她還把要送禮物給我這件事告訴了我的母親。
據後來我母親說,當初夏嫂是這麼跟我母親說的:“嬸嬸,我打算送一雙鞋墊給蒲扇老弟。我沒有別的意思。希望大家不要有過多的想法。”
我的老天!夏嫂此舉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經她這麼一說,我那原本就多疑的老母親要是沒有什麼想法才怪呢!最最關鍵的是,在夏嫂後來送給我的那雙她親手縫製的鞋墊正面,赫然繡著一個大大的“心形”圖案!
五
在夏嫂送我鞋墊的第二週,歪哥就從外地回到了斜坡村。自然,歪哥很快就聽聞了夏嫂喜歡找我搭訕並送我鞋墊的事。
歪哥為此還找到我,似笑非笑地問我平時都跟夏嫂聊了些什麼。歪哥那臭脾氣“世人皆知”,我以為他是對我“興師問罪”,因此嚇得語無倫次,渾身直打囉嗦。一個勁說,歪哥,對不起,對不起!
沒想到歪哥拍拍我的肩膀,說,蒲扇,你緊張什麼?你把歪哥想成什麼人了?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你不就跟你嫂子聊了幾句話嗎?歪哥哪會那麼小氣呢!
末了,歪哥湊近我耳根,用神秘的口吻問我想不想找個女朋友?
我不知道歪哥“葫蘆裡賣什麼藥”,便本能地搖了搖頭。
“蒲扇老弟,如果我幫你介紹一個像你家夏嫂這麼漂亮的姑娘,你樂不樂意?”歪哥一臉壞笑。
我呆如木雞,直愣愣地看著歪哥,猜不透他的心思。
六
歪哥當天就又出遠門了。
歪哥前腳剛走,夏嫂就氣沖沖找上我家門來。
見夏嫂一臉怒容,我雖不知何故,可多少還是有點心虛。
我無話找話,說:“夏嫂,是不是歪哥欺負你了?”
“蒲扇,我問你,你究竟跟你歪哥說了什麼?”夏嫂沒有理會我的問題,而是直截了當責問我。
“沒有說什麼呀!”我攤攤手,一臉無辜。
“沒有說什麼?”夏嫂往前了一步,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我的眼睛。
被夏嫂盯得不好意思,我只得如實回答:歪哥曾問過我想不想找個女朋友。
“那你是不是告訴他說你喜歡像我這樣的女孩子?”夏嫂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很顯然,說這話時她心情波動很大。
我無語了。到了這時,我終於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過了好半天,我才悻悻地說:夏嫂,我確實喜歡像你這樣的女孩。但我真的沒有跟歪哥說過這樣的話。
夏嫂一臉的憂鬱。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幾眼,然後在幾聲苦笑之後,無力地把落寞的目光投向了遠處的群山。
我預感有什麼不祥的事會發生。
七
幾天之後,歪哥從外面回來了。
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身後跟著一個長相酷似夏嫂,但比夏嫂更年輕更漂亮的可愛姑娘。
那個姑娘叫歪哥為“姐夫”。不用說,那個姑娘就是夏嫂的親妹妹。
當晚,歪哥帶著夏嫂及其妹妹到我家來串門。說是夏嫂的妹妹有意於我。
儘管心生疑惑,但見夏嫂妹妹那般漂亮乖順,我母親自然甚是歡喜。
只是,作為當事人的我,總隱隱從歪哥那誇張的言談舉止中窺探出了某些不妥。
那晚,歪哥夏嫂等人離去之後,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心中滿是惶恐和不安,一直難以入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有人“咚咚”地敲響了我的房門。來不及細想,我翻身下床,箭步開啟房門,這才發現門前站著的是夏嫂。
“蒲扇,你歪哥不是人。他當著我的面qiang jian了我妹妹,還揚言說要害死我們……”夏嫂扶著門框在抽泣。
一切都太突然,我愣著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我做了一回懦夫。
我不敢去幫夏嫂,準確點說,我當時根本不知道怎麼去幫夏嫂。
直到下半夜,夏嫂再披頭散髮地來敲響了我母親的房門,我才跟在母親等人身後充當了一名“看客”。
八
第二天,天還不亮,歪哥就帶著夏嫂的妹妹走了。
而可憐的夏嫂,在把自己關在屋裡痛哭了幾天之後,也在某一天凌晨悄悄離開了我們斜坡村。
夏嫂雖然離開了斜坡村,但有關她送我鞋墊的事卻還在不斷髮酵。一些好事的村民在背地裡造謠生事,硬是胡編出我和夏嫂的諸多“桃色新聞”,甚至把歪哥與夏嫂的矛盾根源牽強附會地強加在我的頭上。
最令我難堪的是,半個多月以後,歪哥回到村子找我“算賬”——要我賠償因夏嫂的出走所造成的“損失”。一下子,我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幾乎所有的人都認定我真的與夏嫂有不正當的關係。連我母親都一個勁埋怨我是不是想女人想瘋了?當初怎麼要去搭理夏嫂那樣的賤女人?
我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事情最終以我家賠了歪哥伍佰元錢才不了了之。
自那以後,夏嫂便成了我家最忌諱提及的名字。
九
命運總是有太多的巧合。
我沒有想到時隔27年之後,能夠再次見到夏嫂。
那天,我和幾個文友應邀到粵東某山區採風。後來在大山裡的一家“農家樂”喝酒敘舊。其間,不遠處菜地裡一個似曾熟悉的身影突然吸引住了我的目光。
看我盯著菜地裡的那婦人的身影發愣,作陪的一當地人就開我的玩笑,說蒲作家真好眼力,一眼就看中了我們的“村花”!
一聽到“村花”兩個字,在座的男人都頓然來了興趣,就纏著那當地人把有關“村花”的話題繼續講下去。
“我說的一點都不誇張,如果時光倒流二十年,那個姓夏的女人真的美豔動人,人見人愛!你看她現在四十多歲了,都還有那樣的風韻……”那當地人兩眼放光,用手指著那婦人的身影對我們侃侃而談。
“你說什麼?她姓夏?”我條件反射般從椅子上彈跳起來,一臉的驚訝。很顯然,我的腦海蹦出了兩個字:夏嫂。
“是呀,她姓夏!你難道認識她?”這下輪到那當地人驚訝了。
我放下碗筷,在眾目睽睽之下,箭步走向那位正半蹲著在菜地裡勞作的中年婦人。
“你……”見有人走來,那中年婦人停下了手中的農活,站直了身子,一臉的驚異。
我猛地停住了腳步。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我有些尷尬。面前的婦人顯然不是我所熟悉的夏嫂。
聽我這麼一說,那婦人衝我莞爾一笑。但就是她這隨意一笑,讓我立刻想起了另外一個人——夏嫂的妹妹。
“你老家是不是在貴州?”我的心跳在加速。
“你是誰?你怎麼問起這事?”那婦人似乎警覺起來,一臉的戒備和不安。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個親姐姐叫夏迪?”我緊盯著她那張黝黑而俊俏的臉,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
“我……我……”那婦人警惕地回頭四顧了一通,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儘管她沒有直接回答我,但我堅信自己的判斷:她就是夏嫂的妹妹夏丹。
直到我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那婦人——也即夏嫂的妹妹夏丹才在悠然長嘆之餘告訴我,其實她姐姐——夏嫂這麼多年也一直生活在不遠處的隔壁村裡。
“那還不快點帶我去看看她?”我催促夏丹。
“你最好別去看她了吧!不然你會失望的。”夏丹一臉的沉重。
她怎麼了?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瘋了,而且還是個瘸子!”說道這裡,夏丹接著便是一陣悠長的嘆息。
十
我最終還是見到了夏嫂。
因為有當地人作陪,我和幾個文友找到了夏嫂那個所謂的“家”——離村子不遠的一間破舊的鐵皮棚。
輕輕地推開虛掩的木門,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同行的幾人本能地後退了幾步。
我揉了揉眼睛,終於看到在屋子昏暗的角落裡,蜷曲著一個衣衫不整的婦人。
“夏嫂!” 我百感交集,衝那瘋女人喊。
那瘋女人警覺地縮了縮身子,一臉驚恐地朝我這邊張望,似乎嘴裡還唸唸有詞。
“夏嫂,我是斜坡村的蒲扇。二十多年前,你還曾送過一雙鞋墊給我呢……”我加大了音量,不停地講敘著有關她有關我有關斜坡村的舊事。
但除了換來一陣傻笑,我的努力並沒有能夠換起夏嫂的任何有關斜坡村的記憶。
十一
我們一行心情沉重地離開了夏嫂的小屋。
很顯然,夏嫂姐妹都是二十多年前先後被拐騙“賣”到這個窮山窩的。至於這一切是不是歪哥所為,我們不得而知。我只聽當地人說,夏嫂當年被賣給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單身漢,在不到五年的時間裡,她接連替那個老男人生下了四個女兒。在她的第四個女兒出生不久,她家的那個老男人就生病死了。不久,他改嫁給那個老男人的啞巴弟弟。據說,夏嫂的腿就是被她那個第二任啞巴丈夫打瘸的。十年前,夏嫂的那個啞巴丈夫也死了。為了拉扯幾個女人長大,夏嫂不得不看別人的臉色行事。村裡那些不正經的男人見有機可乘,便總想著法子佔夏嫂的便宜。時間一久,夏嫂便落下了一個“破鞋”的罵名。等幾個女兒好不容易長大成人,卻都對夏嫂避而遠之。特別是等她們都出嫁之後,更是對夏嫂不聞不問。就這樣,夏嫂開始變得瘋瘋癲癲,最後變成了目前這種慘狀。
就在夏嫂的小屋即將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裡的那一刻,我突然發現,衣衫襤褸的夏嫂不知什麼時候蹲坐在了小屋的門檻上,還似乎朝我們這邊呼喊什麼。
我們所有的人都幾乎同時停下了腳步。
雖然隔的距離很遠,但我們都聽清楚了夏嫂的呼喊:“蒲…扇…我……我……再送你一雙鞋墊……”爾後便是一陣癲狂的傻笑。
這聲音傳到我的耳裡,是一種撕心裂肺般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