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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體裡住了個怪物。
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寄生的,只知道當我從鏡子中看到它時,它就已經牢牢佔據了我的身體,融進了血肉,怎麼都甩不掉。
身邊的人暫時還沒發現它,但有些人偶爾會察覺到一絲異樣,對我投來審視的目光。
對此我只能心虛地換上寬大的衣衫,炎熱的夏天也不敢露出胳膊手腳,試圖將那個怪物遮掩得更好。
但我心裡明白,一時的遮掩是無用的,它還存在,不斷生長,不停膨脹,將我的每一寸面板都頂得繃緊發脹。
遲早將我也變成和它一樣。
噁心,臃腫,扭曲,醜陋,根本無法存活於世人犀利的目光。
我好害怕啊。
可是當我想告訴身邊的人,向他們求援時,他們卻總是不以為然,認為這只是我的臆想。
母親溫和地笑著:“寶貝,你在說什麼胡話,你看起來一切正常,不要亂想。”
我最好的朋友反應也差不多,她說:“我覺得你看起來很好啊,不要對自己要求太過苛刻啦。”
至於我那不開竅的男友,面對我的傾訴完全是一頭霧水:“親愛的,你究竟是在發愁什麼?我怎麼聽不懂呢。”
我很失望。
他們作為我最親近的人,卻根本不明白我究竟在忍受著什麼。
然後我聽見那個怪物躲在我身體裡桀桀發笑,用的是一種毛骨悚然的聲音。
它說,你這個傻子,你還以為他們真的不知道嗎?這些人分明看到了我,偏偏不說破。
“為什麼?”我驚恐地質問。“為什麼他們要騙我?”
怪物又開始笑,笑得詭譎莫名,笑得陰險叵測。它說,只因為他們愛你啊。
即使發現你是個怪物,也不願意明說。
“不不不!”我對著鏡子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我不是怪物!”
明明鏡子裡的你才是!
它沒有再多話,依舊陰森森地笑個不停。直到我將鏡子砸得粉碎,笑聲還是在不同碎片之間輾轉往返,是最惡毒的迴音,始終無法平息。
我不想就這樣坐以待斃。
我不能容忍怪物將我徹底吞噬,嚼碎我的驕傲,我的光華,我的價值,令我也變得跟它一樣面目可憎,醜陋無比。
那些投向我的異樣目光,來自心狠手辣的獵魔者,他們隱藏在人群裡,對我充滿審視與鄙夷,或許還夾雜著嘲笑諷刺與閒言碎語,我能感覺到,越來越多了。
時間緊迫,不容猶豫。哪怕親友們都不理解,我也要向這個可惡的怪物宣戰,發誓要將它徹底除去。
我不想當怪物,只想當我自己。
能像其他女孩一樣,穿著漂亮衣裙,自信又美美地走在陽光下的自己。
可是,我該要怎麼做?
這世上流傳的消滅這怪物的方法有很多,真正有效的卻沒幾個。
我將各種方法試了又試,很多方法都是剛開始有些作用,讓我誤以為怪物已被根除,可等我稍微一放鬆,它又立馬冒了出來,毫不避諱地告訴我,先前它只不過是跟我開了個玩笑,悄悄躲起來偷看我虛假的快樂。
而我的每一次失敗,都會令它更加強大,更加兇惡。
接連的挫敗令我焦躁不已,我常常在深夜躲在臥室獨自哭泣,痛恨自己的無能與軟弱。
因為在尋找消滅怪物的過程中,我發現其實很多人都成功打敗過它,而且他們看起來都贏得輕鬆順利,毫不費力,根本不像我這樣拼盡全力還一無所得。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明明他們都可以。
為什麼這個非常沒用的我會不行?
我倒在床上痛苦地縮成一團,任由那怪物肆無忌憚地奚落我,說這樣的我一無是處,毫無價值,不禁咬緊了牙關,攥緊了拳頭,濃濃的絕望湧上心底。
我厭惡這樣的自己。
我鄙視這樣的自己。
我痛恨這樣的自己。
恨不得親手把渾身的血肉全部剜了去!又或者是將那噁心的怪物一點一點從喉嚨裡摳出來嘔進馬桶裡!
滿腔恨意激得我乍然從床上坐起,就著窗外慘白的月光,看向自己印在玻璃上的倒影。
還是那個怪物,好醜,好醜。
我絕不允許自己也變成這幅醜樣子,絕,不,允,許。
既然這怪物不肯放過我,反反覆覆地折磨我,要把我變成毫無價值的一灘爛泥,那我也絕對不會讓它好過!
要死,就同歸於盡。
於是我用了唯一能徹底消滅它的方法。
那就是餓著它,不給它任何東西吃,把它活活餓死。
是的,我早就發現了,這怪物平時也靠我吃進肚子裡的養分活著,我吃得多它便掠奪得多,我吃得少它也搜刮得少。
如果我什麼都不吃,那它也將一無所獲。
這回換我對著鏡子幽幽地笑,輕輕撫摸著鏡子中的臉:“嘿,怪物,我們決一死戰吧。”
之後我爆發出了驚人的意志力,每天只吃極少的東西。
連每粒米都是數著吃。
飢餓的滋味當然不好受,彷彿有無數隻手從我的胃袋擠進喉嚨,在食道間抓撓得灼熱慘烈,熬得我頭暈目眩,有氣無力。
連簡單的上個樓梯,也像是腿上被綁了實心的鐵球,沉重得邁不上去。
可我內心卻是愉悅的,甚至越來越習慣,那股劇烈飢餓感所包含的撓肝抓心,它漸漸變得不再難以克服,反而令我飄飄欲仙,如墜雲端。
因為我看到那個住在我身體裡的怪物,也在迅速失去它的囂張和得意,變得病懨懨的,洩了底氣。
它在承受和我同樣的痛苦,那我這痛苦就捱得值。
可惜我身邊的人不這麼想。
母親說:“看你最近氣色很差,我燉了你最喜歡喝的老母雞湯,來,多吃點肉補補嘛。”
閨蜜說:“你這幾天是不是太辛苦了,好憔悴啊,我陪你歇一歇,一起去喝杯奶茶吧?”
男友說:“不要太為難自己,你這樣看的我都心疼了,今天下了班我帶你吃頓火鍋去。”
不不不。
我統統拒絕。
現在正是我跟怪物戰鬥的關鍵時刻,你們怎麼可以阻礙我?!
可他們就像完全聽不懂我的話似的,一遍又一遍重複那些無用的勸阻之語,到了後來甚至還對著我大發脾氣,說我太胡來太任性。
母親說:“你太虛弱了。”
閨蜜說:“我希望你好好的。”
男友說:“不要再跟自己過不去。”
我好委屈。
你們難道聽不懂,我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重要到甚至超過我的生命?
你們看,這個怪物是多麼醜陋多麼兇惡,它在啃噬我,它在毀滅我,周圍的獵魔者,那些躲在人群裡正準備悄悄狙擊我的獵魔者,也一直在試圖用尖酸刻薄的話語圍剿我,殺滅我。
我的哀嚎,我的痛呼,你們難道一點兒都聽不到麼?
沒錯,他們是一點兒都聽不到的,沒有被怪物寄生的幸運兒啊,你們是多麼糊塗無知,令人憐憫。
我無法再忍受這般令人窒息的愚蠢氣息,從家中逃了出去。
跑得跌跌撞撞,斷斷續續,因為我已經記不清自己上一次是在何時進食,已經看得出骨骼輪廓的雙腿支撐不了我的逃離。
所以他們毫不費力地抓住了我。
然後不顧我的撕咬抓啃,將我關進了名為醫院的監獄。
有穿著白衣的獄卒試著對我施以虛偽的勸導,還有針扎灌藥的重刑,這一切的一切,皆讓我更加煩躁和驚恐。
你們怎麼都不聽我說。
你們聽我說,我沒有魔障,我這是在救自己!
否則我就要被那怪物徹底佔據身體,毫無為人的價值,被世人所唾棄,再也成不了自己想要的樣子。
然後再被滿布世間的獵魔者徹底殺死。
死法還很慘烈,是用陰陽怪氣的語句,一刀刀,一刀刀的漫長凌遲。
沒人聽我說。
只有怪物又開始了桀桀笑聲,語調洋洋得意:你難道還沒看清,沒人會幫你。
因為他們也都全部中了魔,受了我身體裡那怪物的蠱惑,想要用所謂感情和理性綁架我,矇騙我。
引誘我吃下足夠的食物,好把那噁心的怪物救活。
太可怕了。
同夥。
同夥。
同夥。
我的母親,我的男友,我的閨蜜,以及周圍所有人,他們已經全都是這個怪物的同夥。
這個世界沒救了,所有人都認為我瘋了。
只有我自己是清醒的,我沒有瘋,我才是跟怪物苦苦作戰的勇者!
沒人理解我。
但是沒關係,我是這場戰役上唯一堅守的勇者。
英雄向來都是孤獨的。
之後一段時間的記憶很模糊,因為我咬緊了牙關,不吃不喝,發誓不給那怪物任何可乘之機,這也損害到了我的大腦,讓它彷彿浸在汙濁的水裡,浮浮沉沉,想不通也記不清任何東西。
而怪物的同夥們還做著徒勞的努力,給我輸液灌食,防著我催吐心悸,小心翼翼把我當做一個脆弱的器皿,妄圖修補它的裂痕,好讓我能繼續寄生他們的主子。
呵呵,沒有用的。
我已經決定豁出性命,就算是死,我也要將你們的主子一同拖進地獄。
這一天來的沒有太晚。
聽著自己的心跳一拍慢過一拍,我知道時候到了。
我讓一直守在病床前的母親拿來鏡子,看著鏡子裡那副眼眶深陷、皮包骨頭的模樣,艱難地咧嘴笑了起來。
我贏了,我終於贏過那個怪物。
它耗不過我,終於完全消停,被我活活餓死,再也不可能出現了。
完成了這項壯舉的我突然感到一絲惶然:接下來,我還能幹點什麼呢?
對了。我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想看看那個怪物最初是什麼模樣。因為我要趁著現在這點意識的清明,牢牢記住它的醜陋,這樣即使之後下到地獄,我也要遠遠地躲開它,不跟它沾上任何關係。
母親哭著從手機裡翻出曾經的照片,舉到我面前。
這時我連抬手去抓手機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在愈發模糊的視線中,看到螢幕裡是個年輕女孩,穿著漂亮的連衣裙,站在明媚的陽光下。
按照如今最苛刻的審美標準,她好像是有一點點的微胖。
可是在我看來,在許許多多的普通人看來,她其實一點兒也不難看,身形很結實,臉頰很飽滿,笑得很美,很圓滿。
啊,原來我誤會了,那根本不是什麼怪物。
我那過於病態偏執的減肥努力,也並沒有消滅任何怪物。
終究,只是抹掉了自己。
那個原本健康快樂、體重正常、根本不用減肥,也是很好看,很值得被愛的自己。
真是……好可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