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啟彈倉!"轟炸員用機內送話器通報。
王聖文知道,再過幾秒,江面上的牛皮船和船上"尊貴"的乘客就會被炸彈命中。這麼低的高度,轟炸員絕不會失手。
突然,無線電裡傳來了一陣急促的呼叫:"0044號,解除轟炸!解除轟炸!"
王聖文以為自己聽錯了:"請重複命令"。
耳機裡再次傳來夾雜著電流聲的命令:"解除轟炸,立即返航!解除轟炸,立即返航!"
"0044號明白,立即返航!"
王聖文向下望了一眼湍急的雅魯藏布江,拉動駕駛杆,圖-4轟炸機轟鳴著開始轉向,朝著格爾木飛去。
一
1949年,王聖文19歲。這是他參軍的第三年,仗打贏了,新中國成立了。
三年裡,王聖文打了不少大仗、惡仗,在部隊裡入了黨。他還記得,塔山阻擊戰一仗下來,一起參軍的戰友就犧牲了好幾個。等到全國解放,在遼寧和他一起入伍的老鄉里,算上他,活著的還剩三個。
從槍林彈雨裡走出來的王聖文,軍功在身、年輕、身體好,很快就被招收學員的空軍選中,由"陸"轉"空"。加入空軍沒多久,他所在的部隊就在北京南苑機場接受了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檢閱。
那天,19歲的王聖文腰桿挺得筆直、口號喊啞了嗓子,激動的眼淚止都止不住,一半是為自己,一半是為那些戰死沙場的兄弟。
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二年,胸前掛滿軍功章的王聖文被送進牡丹江第七航校,跟蘇聯人學開飛機。一頭金髮的教官伊瓦,開始手把手地教這些中國小夥子們如何駕駛裡-2型教練機。
第七航校的班底是東北老航校,資歷最老。王聖文被分配在甲期乙班,學習科目是飛行。蘇聯老師認真教,學員們認真學,王聖文很快放了單飛,順利結束初級飛行課程,開始學習驅逐機(當時對殲擊機的稱呼)駕駛。
兩年後,22歲的王聖文畢業,分配到石家莊機場,成為一名殲擊機飛行員。
1952年,部隊要挑選優秀飛行員去蘇聯學習,王聖文又一次被選中:"這次可是百裡挑一,我們部隊一共就選了兩名,我真是幸運。"
到蘇聯後,王聖文才知道要學的是圖-4重型轟炸機的構造和操作。圖-4是當時很先進的一種轟炸機,蘇聯已經同意向中國提供,所以要先為中國培訓飛行員。
受訓的中國飛行員們住在一個叫梁贊的地方,這裡距莫斯科只有五六十公里。初到蘇聯,王聖文吃不慣這裡的"列巴",和戰友們開玩笑:"黑不溜秋的,比不上我們東北的白麵"。不過,他很喜歡在蘇聯洗澡。
每次去洗澡,中國學員也和蘇聯人一樣,在更衣室把髒衣服一脫,就扔在一邊不用管。洗完之後,直接去領乾淨衣服,領到的衣服已經被燙得平平整整、帶著肥皂的味道。"在蘇聯洗澡真是享福的很",多年後,王聖文在接受採訪時,哈哈大笑著說。
50年代的蘇聯,農業生產已經逐漸從戰爭中恢復過來。中國學員在這裡經常能吃到牛奶和肉,偶爾還能吃上一頓烤雞。不過王聖文也注意到,附近從事農業生產的主要是老人和婦女,戰爭的創傷並沒有完全治癒。
王聖文正在學習的圖-4,此時在蘇聯也是了不得的先進武器,蘇聯空軍自己也裝備的不多。但是蘇聯教官們對中國人卻有著"同志加兄弟"一樣的熱情,讓王聖文覺得真實而溫暖。尤其在教學中更是如此,蘇聯人不但態度好,而且是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
上課時,蘇方專門給中國學員配備了翻譯。如果沒聽懂,蘇聯教官會不厭其煩地反覆講,生怕中國學生不理解。王聖文記得很清楚:"有時候教官急了,連比帶劃,恨不得拉著你的手教"。
不過,蘇聯人也有想保密的東西。
梁贊,是蘇軍轟炸機和運輸機的大本營。從火車站到梁贊的路上,透過車窗,王聖文看見路邊的停機坪上擺著一排又一排的轟炸機和運輸機,還有少量殲擊機。他能認出來的有TB-3、米格15、一些拉-9和拉-11,還有一些飛機他叫不上名字。
蘇聯人並不允許他們多看,只是強調:"裡面有些新式飛機,很快就會提供給你們的。"
除了保密,中國學員的學習紀律也很嚴。在學習期間,學員一律不得單獨行動,就連吃飯也是集體去、集體回。先吃完的人必須在餐廳外邊等著,只有全部學員都吃完了,大家才能一起排著隊返回住地。
這個習慣後來也被在蘇聯軍事院校學習的中國軍人帶回國內。直到今天,我軍軍事院校的低年級學員,仍然延續著這條不成文的規矩。
二
半年後,王聖文和其他學員一起回國。人雖然回來了,但學習並沒有結束。在石家莊機場,他們繼續上課,學習圖-4的知識。
還有一件事回國也沒改變:保密。
在石家莊學習期間,圖-4轟炸機的學員們外出時不準穿軍裝。上課時,每人發一個保密包,專門用來存放圖-4的教材和課堂筆記本。
每天下課之後,保密員會當著所有學員的面把保密包收齊、然後鎖進保密櫃。鎖好櫃子後,保密員還要對教室進行徹底檢查,看看有沒有遺漏的字紙。如果哪個學員不小心遺漏了寫有學習內容的廢紙,王聖文嚴肅地說:"這個倒黴蛋起碼也要挨個處分"。
和圖-4相關的一切,保密級別都很高,就連學員們給家裡寫信也都要透過檢查。從那時起,王聖文養成了寫家信時從不談及部隊情況的習慣,並且終生保持。
在學員們緊張培訓的同時,中國政府向蘇聯訂購的12架圖-4轟炸機,也在蘇聯顧問團巴林柯團長的率領下飛到石家莊。
12架飛機,蘇聯開價兩億美金。"這根本不是對同志的出售方式,說是'搶'還差不多。"據說彭德懷曾為此憤憤不平。
但王聖文卻有自己的看法:"今天看來,雖然價高,但還算值。"
客觀的講,戰略轟炸機這種級別的武器,"值與不值",主要看它有沒有為國家安全、民族利益發揮過作用,而不能只考慮經濟成本。
和普通轟炸機不同,戰略轟炸機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威懾,一種態度。更何況中國空軍的這10架圖-4,還在50-60年代多次執行過保家衛國的作戰任務。
如果蘇聯不賣,就算我們出價再高,恐怕也找不到第二個賣家。
12架"金貴"的圖-4轟炸機,除了2架被送往核試驗基地之外,其餘的10架被編成一個直屬中央軍委的獨立團——空軍獨立第4團,對外代號:獨立第2344支隊。
1954年5月,王聖文以圖-4飛行員的身份正式進入獨立第4團服役,他駕駛的轟炸機編號是0044。
三
圖-4的原型是美軍B-29轟炸機,就是它在日本扔了兩顆原子彈。1946年起,蘇聯開始對美國B-29進行逆向工程,很快仿製出了圖-4。
逆向工程由斯大林親自指定,交給圖波列夫設計局來完成。圖波列夫不負眾望,蘇聯生產的圖-4,效能比它的原型B-29有了不小的提升,很快就成為蘇聯戰略空軍的主力。
當時除了美國,蘇聯是唯一一個擁有戰略轟炸能力的國家。
可以想象,這樣一種轟炸機在來到中國後所“享受”到的保密待遇。
1955年,獨立第四團從北京南苑機場遷往陝西武功基地——整個基地只允許獨立第4團一支部隊使用。
每當獨立第4團出任務時,機組每個人都要隨身攜帶著一支衝鋒槍,配彈200發;一支手槍,配彈32發;一把傘兵刀和鋼洋100元。
如果圖-4在其他機場降落,落地後機組不能和任何人接觸。他們必須單獨住宿、單獨就餐。王聖文說:"其他部隊的飛行員看見我們挎著長槍短炮經過,都覺得奇怪,但就是不知道我們是哪個部隊的。"
除此之外,圖-4的機務作業也比其他部隊嚴格得多。每次機務作業時,全體成員都必須集體行動,如果有哪個成員的工作沒結束,大家就得一起等。
當機組離開飛機時,會把所有艙門都打上鉛封,再移交給機場衛兵;接收飛機時,衛兵必須和機組一起檢查鉛封是否完好,再一起開封。之後衛兵才能撤出。
即使在獨立第4團內部,不同機組也只能各上各的飛機,絕對不允許進入其他飛機。
王聖文在獨立第四團飛了五年圖-4後,時間進入1959年。這一年,在遠離陝西武功的青藏高原上,一時波譎雲詭,形勢突變。
王聖文清楚地記得,1959年"三八婦女節"剛過,他們就接到上級命令,要求0042號和0044號兩架飛機,由大隊長梁平帶隊,立即進駐青海格爾木機場。
3月11日,王聖文駕駛0044號圖-4從武功基地起飛,幾小時後在格爾木鹽湖機場降落。初上上高原的他,完全沒心情欣賞美景:"這裡空氣稀薄,喘氣都覺得不舒服。"
飛機一落地,機組馬上奉命趕往35公里以外的營房。一進指揮室王聖文就看到牆上掛著一張巨幅西藏地圖——他心中的猜測得到證實:"我這才知道,這次是去西藏執行平叛任務。"
這時,西藏的局勢已經進一步惡化。
1959年3月10日之後,叛亂分子開始不斷包圍政府機構和西藏軍區機關,並在17、19日兩次悍然發起針解放軍執勤分隊的襲擊。20日凌晨,叛匪再次向當地駐軍發起攻擊,開始了全面武裝叛亂。
這種情況下,中共中央、中央人民政府為維護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作出了“徹底平息叛亂,充分發動群眾,實行民主改革”的決定。
西藏軍區部隊在司令員張國華、政治委員譚冠三指揮下,堅決中央軍委的平叛命令和方針政策,在西藏愛國僧俗人民的支援下,迅速投入了平叛作戰。
空軍獨立第四團,正是平叛作戰中的一支生力軍,在隨後的作戰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四
任務剛開始的時候,0044號機每天要從格爾木起飛,去偵察一次拉薩的地面情況。圖-4安裝有寬幅航空相機和攝影機,不但可以執行轟炸任務,還可以執行航空偵察任務。
每次飛拉薩,王聖文都把高度降得很低,地面上的情況能看得一清二楚。機組除了目視偵察之外,還會進行航拍。返航後他們要取下航拍膠捲仔細判讀,看看拉薩城內有沒有什麼動靜。
三月底的一天,他們在膠捲上看到地面有一支隊伍在集結。雖然無法直接判斷身份,但這支隊伍的佇列鬆散雜亂,不像解放軍那樣整齊,因此很可能是叛軍。
叛匪出現在前往拉薩的路上,他們想幹什麼?敵情很快上報,指揮部命令圖-4,次日再次飛往拉薩偵察。
第二天,當王聖文駕機飛臨拉薩時,果然看到叛匪的騎兵部隊已經來到城外,他們是來包抄拉薩的。指揮部命令0044號和0042號機,結束偵察,返回格爾木裝彈,對叛匪實施轟炸。
幾小時以後,當兩架圖-4再次返回的時候,它們已經武裝到了牙齒——所有的炮塔都裝滿彈藥,機腹彈倉裡掛滿了250公斤和100公斤航彈。
機組按照地面空軍聯絡小組的白板指示和無線電裡指揮部的命令,向叛匪追擊而去。
三四月份的青藏高原,很多山上都還有積雪。白雪映襯下,機組很快在地面發現了一些黑點。
轟炸員立即用瞄準儀向地面觀察,看清這些黑點是叛匪的騎兵和步兵。"找到目標後,我們發現目標太小,有點浪費炸彈。不過還是扔了一些100公斤炸彈,準確命中了目標。"
這時,無線電收到指揮部的命令,陸軍已經和叛軍交火,將其擊潰。目前叛軍正向雅魯藏布江撤退,有外逃跡象,命令圖-4立即前往偵察。
王聖文駕駛0044號很快飛臨雅魯藏布江沿線,但河兩邊有茂密的樹林,很利於叛軍藏匿。兩架圖-4盤旋很久都沒有發現目標,只好沿著雅魯藏布江往復飛行,繼續搜尋。
圖-4的機內油量很大,發動機還帶有渦輪增壓裝置,就算在高原也能連續飛行十個小時以上。
搜尋進行了一段時間後,轟炸員突然報告:"江面上有幾艘橡皮舟。"
王聖文馬上把高度降低,轟炸員第二次報告:"不是橡皮舟,是牛皮船。一大兩小,一共三艘。"為了能再看仔細一些,飛機的高度再次下降。
圖-4是一種集成了蘇聯和美國最新工業成果的轟炸機,它的瞄準儀可以自動對焦。雖然三隻小船在江面上來回晃動,但在瞄準儀中卻並不會虛焦,可以很清晰地觀察到目標情況:"有穿紅衣服的,還有穿黃衣服的。"轟炸員的第三次報告已經非常精確。
通訊員立即向指揮部報告了雅魯藏布江上的情況,指揮部回電:"密切注意其動向,裡面很可能有上層人物"。
0044號機在王聖文的操縱下,不停地繞著三隻小船盤旋,密切跟蹤。沒過多久,通訊員又監聽到一個重要情況:"地面有不同頻率的電波干擾,牛皮船裡有電臺!"
三艘牛皮船、身穿紅衣、黃衣,還有電臺!這些關鍵資訊被迅速上報。0044號和0042號一邊盤旋,一邊焦急地等待指揮部的下一個指令。
很快,指揮部回電:"這很可能是叛逃中的達賴,準備轟炸。"
接到命令時,0044號正在順江飛行,剛剛錯過投彈點。通訊員確認"可以轟炸"時,圖-4正好轟鳴著從牛皮船上空掠過。
王聖文按捺著興奮的情緒,沉穩駕機拉起高度,在空中來了一個大折返。一轉彎、二轉彎、三轉彎......進入四轉彎之後,他們就可以投彈了。
圖-4吼叫著,機身傾斜,奮力在空中轉向,逐漸用機首向三艘牛皮船對正。
進入四轉彎了,王勝文穩住機身後就鬆開了操縱桿,目光投向轟炸員。這時飛機已經交由轟炸員控制,瞄準儀會引導飛機瞄準目標,並在最佳時刻投炸彈。
只要把牛皮船套住,這麼低的高度,投彈基本百發百中。
"開啟彈倉。"轟炸員開始按轟炸流程進行通報。王聖文知道再過幾秒鐘,炸彈就要出艙。突然,無線電裡傳來指揮部的聲音:"0044號,解除轟炸!解除轟炸!"
王聖文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立即回覆:"請重複命令。"
無線電裡再次傳來指揮部的命令:"解除轟炸,立即返航!解除轟炸,立即返航!"
"0044號明白,立即返航。"
多年後,想起這個瞬間,王聖文依然難掩心中的遺憾:"雖然我們心裡有一百個不理解,但命令就是命令,不容違抗。於是我們關上彈倉門,向格爾木返航了。"
返航途中,機組請示指揮部:"艙內還有炸彈。怎麼處理?"指揮部回覆:“在元寶湖棄彈。”
機組又問:"是做安全棄彈處理嗎?" "不,全部引爆。"
元寶湖是格爾木機場附近的一個湖泊,兩架圖-4經過這裡時,把艙內所有炸彈投下,激起一片高昂的水柱。爆炸後,本來碧藍的湖面竟然變成一片白色。王聖文舉起望遠鏡觀察,才發現這些白色的東西全是被炸死的魚。
飛機安全著陸,但機組的情緒卻很低落。
"本來可以炸掉那隻牛皮船的,船上明顯是叛軍的指揮機關,炸了一定會立大功,但指揮部卻解除了任務,讓我們白白錯過了立功的機會。"王聖文彷彿又回到了當年的情緒中。
尾聲:
叛亂徹底平息後,這次"任務取消之謎"才被司令員張國華揭開謎底。
當時,獨立第4團的參謀長趙吉星到西藏軍區開會,見到了軍區司令員張國華。趙吉星一見張國華就問:"為什麼不讓炸那隻牛皮船?"張國華說:"你們不知道這裡的情況,當時也不可能向飛行員解釋那麼多,只能解除任務。"
"透過你們的報告,還有我們自己的情報來源,可以斷定這三隻牛皮船上的人就是達賴喇嘛和他的隨從,那個穿黃衣服的,就是達賴。"
"當時我們就報告了中央,中央回電說不炸。還說,他將來要是反悔了,還會回來的。"
趙吉星又問:"不炸,他不就跑到國外去了嗎?"張國華說:"那又怎樣?將來全世界都共產主義了,他還能往哪兒跑?"
後記:
1968年,成都飛機制造廠去部隊選調飛行幹部,王聖文告別日夜相伴的戰機,去成都當了軍代表。他是人民空軍的第一批圖-4飛行員,雖然離開了轟炸機部隊,但此後依然戰鬥在國家航空裝備戰線上。
一直到退休,他依然熱衷於祖國的航空事業。2006年,王聖文同志與世長辭。
在王聖文的回憶錄中,他這樣寫道:"我離開了戰略轟炸機部隊,離開了日夜相伴的飛機和戰友。但我一直沒有忘記我的圖-4,我的好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