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王之渙《登鸛雀樓》
鸛雀樓是唐代的登臨勝地,元代初年於戰火囂煙中毀於一旦。唐玄宗天寶三載[注:公元744年正月起稱天寶三載,一直到至德三載(758年正月)止,唐肅宗乾元元年(758年二月)又複稱年。]大學士芮挺章編篡(樓穎作序)的《國秀集》中,將此詩作者記為〝處士朱斌〞,詩題記為《登樓》,〝更上一層樓〞記為〝更上一重樓〞。二十個字只有一個字不一樣,查重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
唐代張著《翰林盛事》中,借文章大佬時任天官侍郎的李嶠(文章四友之一)之口,向武則天說出《登鸛雀樓》的作者是御史朱佐日。《翰林盛事》的成書時間大約在大曆、貞元年間,還是晚於《國秀集》。宋代范成大在《吳郡志》中,延襲了張著《翰林盛事》中,〝朱佐日,吳郡人。兩登制科,三為御史〞的說法。除此之外,唐代其他文獻中,將這首詩的作者要麼記為朱斌,要麼記為朱佐日。既然《登鸛雀樓》的作者不是王之渙,在唐代文獻記載中,先有朱斌之說後有朱佐日之說,朱斌的生平軌跡確考的少之又少,那麼朱斌與朱佐日是同一個人嗎?
後來,河南的一方〝朱佐日〞墓誌,記錄了這個朱佐日出任過武強縣尉,天寶十三載卒,年四十九。也就是說他出生於公元706年,此時女皇武則天已不在人世(崩於705年)。李嶠去世的時候這個〝朱佐日〞,也僅僅是個小孩子而已,由此斷定墓誌中的朱佐日明顯不是《翰林盛事》中的朱佐日。
於是有人推斷《翰林盛事》中〝佐日〞可能是朱斌的字,可能是出土的這方墓誌的主人朱佐日的名恰恰與朱斌的字相同。比如劉禹錫字夢得,他的字就是宋代文學家葉夢得的名。宋代陳與義字去非,比陳與義稍晚的周去非(《嶺外代答》的作者)字直夫,周去非的名恰恰就是陳與義的字。
到了宋代,司馬光在《溫公續詩話》中,將這首詩作者記為王之美,沈括《夢溪筆談》將作者記為王文渙,〝之〞與〝文〞倒很可能是字形上的誤記。此外,宋代其他文獻中也有將王之渙記為〝王文奧〞或〝王之奐〞的。宋人洪邁在《萬首唐人絕句》中,收錄了王之渙的《送別》,同時也收錄了《登樓》,卻依然將作者記為〝朱斌〞。早在司馬光和沈括之前,宋代大型類書《文苑英華》,是記載《登鸛雀樓》的作者為王之渙的〝始作俑者〞。鸛雀樓在晚唐就被翻修過,既便宋代人親自到鸛雀樓上去抄錄唐人詩作,抄的也早已不是原裝作品了。
後來《全唐詩》中甚至出現了〝雙作者〞現象,署名朱斌的詩備註作者還有一說是王之渙,署名王之渙的詩備註作者還有一說是朱斌。《全唐詩外編》卻延襲了《翰林盛事》的說法,將作者記為朱佐日,如果佐日是朱斌的字,這首詩的作者就是朱斌無疑了。在清人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和孫洙《唐詩三百首》的助力作用下,讓〝王之渙〞成了這首《登鸛雀樓》〝名正言順〞的作者。
唐代芮挺章屬於當代人編當代詩歌作品集,其可信度遠遠要高於400多年之後的《文苑英華》。宋太宗時期李昉等人完成首次編篡《文苑英華》,今本為宋孝宗時周必大等人重新校訂、宋寧宗嘉定四年才刻板問世的修訂本。芮挺章編《國秀集》的時候距離王之渙僅僅去世兩年而已,《國秀集》也收錄了王之渙的其他三首作品,分別是《宴詞》一首和《涼州詞》二首。此時,王之渙的好友高適和王昌齡還尚在人世,可見《登鸛雀樓》的作者明顯不是王之渙。這首詩在異代他生成就了王之渙,卻剝奪了正牌作者朱斌的智慧財產權。即便如此,王之渙也不失為一位倜儻異才,在盛唐邊塞詩人中仍有一席之地。
王之渙身世成謎,一說出身太原王氏,另一說薊門。他性格放浪不羈,時常悲歌擊劍,不知內心深處受到什麼悸動後,開始洗心革面擁彗折節了。他希望自己的才華得以彰顯,獲得成人世界的認可,最好能夠贏得萬眾矚目的榮光。他總會發掘自己的某些驚世駭俗的特長來向世人炫耀,就這樣他潛心發掘出來的個人才華,恰如其分地迎合了當時成人世界的流行風尚。
他存詩僅〝5.5首〞,除了前面提到的有爭議的《登鸛雀樓》詩和入選《國秀集》的《宴詞》和《涼州詞》二首外,還有《送別》和《九日送別》。他的詩在當時多被樂工制曲歌唱,他的《涼州詞》被章太炎推為〝絕句之最〞。據說他在35歲之時,以橫溢的才華讓上級的千金為之傾倒。旗亭畫壁的故事家喻戶曉,當時梨園戲班最光豔四射的臺柱子,皓齒輕啟演唱了他的《涼州詞》。
王之渙卒於文安縣尉的任期,他字季凌,名與字的含義都與水相關。“渙”形容水勢浩大,“凌”形容迅猛賓士。字中的“季”字表示排行,古人行輩按順序分為伯(嫡出的老大)、仲、叔、季,或者孟(庶出的老大)、仲、季,“季”表示兄弟輩的末行,或者說是家裡最小的孩子。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單于北望拂雲堆,殺馬登壇祭幾回。
漢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親歸去來。
——王之渙《涼州詞二首》
洶湧澎湃的黃河浪濤飛上雲端,遠川高山之下,地勢險要的塞上孤城映入讀者眼簾。詩中〝一〞字和〝孤〞字可謂同枝連枝,強調這裡的〝孤城〞絕對不是民眾聚居所,而是戍邊的堡壘。戍邊堡壘必有徵夫的鐵衣遠戍,有徵夫就會隱射思念征夫的樓頭思婦的玉箸空啼。
杜甫〝夔府孤城落日斜〞,王維〝愁見孤城落日邊〞,高適〝孤城落日鬥兵稀〞,似乎〝孤城〞與〝落日〞在唐詩中是一對如影隨形的好基友。孤城之下的戌邊將士,在落日餘暉的映襯下思緒萬千,想到一天將盡,迎接他的將是輾轉反側的漫漫長夜,想到天子的恩澤何時才會播灑到玉門關,與家中思婦芳溫一念的畫面。
〝羌笛何須怨楊柳〞,委婉道出含蓄而又深沉的怨情。〝春風不度玉門關〞,〝春風〞隱喻天子的撫卹,朝廷的恩澤。春風即東風,蔡文姬《胡笳十八拍》第十二拍〝東風應律兮暖氣多,知是漢家天子兮布陽和〞,〝東風〞隱喻漢家天子播灑的陽和之氣。
〝玉門關〞這個典故入詩,多與徵人離思相關,順理承章地承接了前面的〝怨〞,表現戍邊將士不得還鄉的怨情。這個典故與班超有關,班超晚年的心願是〝不敢望到酒泉郡,但願生入玉門關〞,李益也有詩句〝定遠何須生入關〞。邊地苦寒的悲壯蒼涼,在王之渙筆下似乎沒有絲毫頹唐之氣,將他的〝倜儻異才〞發揮到了極致,續寫他的盛唐情懷。
《涼州詞》第二首,讚頌了玄宗處理突厥問題的有理有節,借突厥首領請求和親的失望,又一次彰顯了盛唐蒸蒸日上的制度自信與民族自豪感。〝漢家天子〞這裡指唐玄宗,唐詩中流行〝借漢代唐〞,如高適〝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沈佺期〝可憐閨裡月,長在漢家營〞,杜甫〝武皇開邊意未已〞,白居易〝漢皇重色思輕國〞,無形中也在告示後人曾經有一個時代叫――漢唐。
無論朱斌還是王之渙,在他們的詩作中我們均看到了象徵盛唐氣象的文化自信。儘管今天我們背《登鸛雀樓》的時候,只知道作者王之渙,而朱斌卻顯有人知。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登鸛雀樓》詩作的正文,讓我們後世讀者領略到了大唐詩人放之四海的開闊眼界,但是又完全沒有眼高於頂的突兀之感。這種感覺是超然於文化自信之上的文化內斂,昂揚向上之餘又兼有平淡充和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