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有四位千金小姐,分別是賈元春、賈迎春、賈探春和賈惜春。她們的名字裡分別有一個“元”字,一個“迎”字,一個“探”字,一個“惜”字,連在一起是“元迎探惜”。
脂批告訴我們,“元迎探惜”諧音“原應嘆息”。意思很清楚,這四位姑娘的命運是讓人扼腕嘆息的。
賈元春是賈政和王夫人的女兒;賈迎春是賈赦的女兒,母親已經去世,有一個繼母邢夫人;賈探春是賈政和趙姨娘的女兒;賈惜春是賈敬的女兒,母親已經去世。
細讀《紅樓夢》我們會發現,來自親生父母的溫暖對於這四位姑娘來說完全是奢侈品。
賈元春和賈探春的父母都健在,可是她們卻無法體會到來自父母的溫情。
賈元春被封為賢德妃之後感受到的不是榮耀和欣喜,而是深刻的孤獨。在她看來,皇宮是“不得見人的去處”,她甚至羨慕那些吃著粗茶淡飯,穿著粗布衣裳的普通人家,因為他們可以享受到的天倫之樂對於賈元春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只因她生活在重重宮闈裡。
可以說,賈元春是《紅樓夢》裡最為孤獨的一個人。皇宮裡沒有一個她可以傾訴的物件,沒有一個人可以讓她感受到親情的溫度。所以,她省親的時候會多次哽咽。她的淚水裡有太多情緒。她被封為妃子之後不是喜氣洋洋地衣錦還鄉,而是感受到了一種無法和親人相聚相伴的遺憾。她雖然在省親的時候可以和家人團聚,卻依舊覺得傷心。“高處不勝寒”,她已經不再是可以在父母和奶奶面前撒嬌的女兒了。
賈探春的父母倒是都在她身邊,可是她並沒有感受到父母帶給自己的歡樂。
賈探春和父親賈政之間在前八十回裡幾乎沒有互動,唯一的一次互動是在第二十二回裡,賈政猜中了賈探春的謎語。
賈探春和生母趙姨娘之間則是矛盾重重。賈探春其實並不願意板起面孔,言辭激烈地和母親爭執,她只是希望趙姨娘可以安分守己而已。可是,趙姨娘卻絲毫不理解女兒的苦心,先是因為喪葬費問題和女兒喋喋不休地爭吵,後來又因為薔薇硝和芳官等人撕打在一起。賈探春面對生母的“每每生事”,感到失望甚至是寒心。趙姨娘甚至還經常到秋爽齋去聒噪她,也讓她感到心煩。
賈探春是趙姨娘的女兒,和她一樣生活在賈府,卻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裡,思維觀念完全不同。趙姨娘希望女兒可以成為自己謀取家族利益的工具,賈探春則是一心一意替賈府的未來考慮,所以她們之間註定會產生激烈的矛盾。
賈迎春和賈惜春都已經失去了母親,有父親也等於沒有父親,甚至不如沒有父親,更加可悲的是,她們有哥哥也還不如沒有哥哥。
賈迎春的父親賈赦是一個貪色也貪財的人,一心只想著過自己驕奢淫逸的生活,從來沒有關心過自己的女兒;賈惜春的父親賈敬只顧在城外的道觀裡和道士一起胡羼,連家都幾乎不回,自然也不會去關心女兒。
一個女兒如果從小就沒有得到過來自父親的愛,內心就會有一個巨大的空洞,就會缺少安全感。
賈迎春的哥哥賈璉是一個非常花心的人,多次偷情,從來沒有給予過妹妹賈迎春關懷,這一點連邢夫人都看不過去;賈惜春的哥哥賈珍更是把寧國府弄得烏煙瘴氣,讓寧國府成了一個“貓兒狗兒都不乾淨”的地方,讓賈惜春覺得自己身為寧國府的人很恥辱。
或許是因為親情的缺失吧,賈迎春和賈惜春的性格都有點病態,一個基本上無可無不可,一個有嚴重的精神潔癖。
賈迎春是一個非常逆來順受的人,當她自己的首飾被奶媽偷走拿去還賭債之後,她都表現得絲毫不在意,寧願不要首飾也不願意解決問題,別人替她著急,她也連連說“罷罷罷”,一心想著息事寧人;賈惜春則是一心想要和寧國府杜絕來往,撇清關係,甚至因為入畫的哥哥得到了賈珍的賞賜而狠心不要入畫,可見天生成的百折不回的耿介孤僻性格和寧國府的汙濁環境讓賈惜春選擇了拒絕和寧國府的一切往來,甚至不願意和寧國府之間有絲毫關係。
賈元春的首席丫鬟叫抱琴;賈迎春的首席丫鬟叫司棋;賈探春的首席丫鬟叫侍書;賈惜春的首席丫鬟叫入畫。
連在一起正好是“琴棋書畫”。
琴是孤獨的象徵。阮籍的“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王維的“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李商隱的“琴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岳飛的“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絃斷有誰聽”等詩句表達的都是內心的孤寂落寞。當賈元春在深宮裡一個人品味著寂寞的時候,是否也會把心事寄託在琴音裡呢?可是,琴音能夠讓她抒發內心的憂傷,卻不能讓她感受到絲毫溫度。
《紅樓夢》第五回裡,賈元春的畫冊上有一張弓。弓諧音“宮”。弓和琴一樣,都有弦。弓弦和琴絃都經不起太大的壓力。一旦壓力足夠大,弓弦也好,琴絃也罷,都會斷。
賈元春在皇宮裡“二十年來辯是非”,她辨明的真相恐怕是“伴君如伴虎”,所以她內心深處其實是惶恐不安的。她在元宵節裡出的謎語裡就有“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謎底是爆竹。可見,她在皇宮裡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態。當賈元春即將面臨死亡的時候,她希望可以告誡父母“須要退步抽身早”。因為她明白,皇權可以帶給一個人榮耀,可是也會帶給一個人巨大的危險,一旦捲入政治旋渦,就來不及了。
其實,賈府早就感受到了政治高壓帶給自己的恐慌。賈政生日當天被皇帝宣召入宮,當時賈府上下的人都憂心忡忡。皇宮裡的太監也經常去賈府敲詐勒索,王熙鳳和賈璉都疲於應對。賈政到最後內心也“名利大灰”了。可是,賈府卻無法擺脫政治壓力,最終“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賈迎春在第二十二回裡出了一個謎語,謎語是算盤。賈政覺得算盤是“打動亂如麻”,因此感到不安。賈迎春的謎語裡也的確有“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同”的句子。這句謎語成了賈迎春命運的讖語,賈迎春的確成了男權社會里不幸婚姻的犧牲品,被中山狼孫紹祖折磨而死。
棋子和算珠一樣,都是被別人掌握在手裡的,正如賈迎春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一般。就連婚姻大事,也沒有人問過賈迎春的看法。
賈迎春的丫鬟司棋倒是想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想要追求屬於自己的愛情,甚至大膽地和表弟潘又安在大觀園裡偷情。可是事情敗露後,司棋被無情地攆出了大觀園。面對司棋的哀求,賈迎春毫無辦法。賈迎春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左右,怎麼幫得了司棋呢?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盤棋,那麼賈迎春則不是那個下棋的人,而是被人握在手裡的棋子。如果婚姻這一步棋,賈迎春可以自己落子,她一定不會選擇孫紹祖。可惜,賈迎春從來都沒有把命運的棋子掌握在自己手裡。
賈探春喜愛書法,秋爽齋裡就有許多毛筆和名人的法帖。賈寶玉在賈探春生病期間也是送給她顏真卿的墨寶。可是,當賈探春如同斷線的風箏遠嫁之後,她的書法再好又有什麼用呢?她可以給誰寫信呢?她和家人只能“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杜甫說得好,“家書抵萬金”,張籍說得好,“欲作家書意萬重”。賈探春又何嘗不想用自己的筆寫一封家書,可是她如何下筆呢?就算寫下家書,又如何投寄給家人呢?沒辦法,太遠了,“一帆風雨路三千”啊!
賈元春省親之後,所有的題詠都是賈探春抄錄的。賈探春也感嘆過自己的大姐姐生在大年初一,福大命大。可是,當賈探春自己當了“王妃”之後,恐怕就明白賈元春內心的苦澀了。
賈惜春在賈母的要求下勉強接下了畫《大觀園行樂圖》的任務,可是她畫得很慢。不是因為她畫得太認真,而是因為她根本不願意畫。在賈惜春看來,大觀園裡的亭臺樓閣,紅花綠柳,甚至是公子小姐們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畫的。
賈惜春信佛,所以她覺得“前生色相總無成”。既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那麼人世間的這些繁華又有什麼意義呢,哪裡值得她去畫呢?當她決定不要入畫的時候,更加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畫上的一切都和自己無關。於是最終,她“勘破三春景不長”,選擇了“獨臥青燈古佛旁”。
賈惜春的出家,只是一種自我解脫,她無法普度眾生,也不想普度眾生。她的觀念是“不做狠心人,難得自了漢”,她覺得自己已經了悟了。其實,她距離真正的了悟還差很遠,她既然放棄了入畫,也就不可能入得了化境。
賈元春、賈迎春、賈探春和賈惜春四姐妹,性格不同,卻都一樣薄命。“原應嘆息”是她們命運的註腳,也是生活在“末世”裡的女性們不幸命運的寫照。“琴棋書畫”雖然讓她們有所寄託,卻也成了她們不幸命運的象徵。
畢竟,在那個時代,不僅僅是賈探春一個人“生於末世運偏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