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達爾林普爾
【編者按】“仙那度”(Xanadu)是西方文化中對元上都的稱呼。英國著名“湖畔派”詩人柯爾律治在一個夏天夢到馬可·波羅描述的忽必烈的宮殿,於夢醒後寫下抒情詩《忽必烈汗》,使“仙那度”成為了一個象徵華美與富饒的西方著名文學意象。
1986年,出於對馬可·波羅的著迷和對假期的渴望,還是大學生的英國知名歷史作家威廉·達爾林普爾(William Dalrymple)踏上了一條略顯倉促,但又充滿驚喜的東方尋跡之旅。他要尋訪的正是那個讓西方人魂牽夢縈的“仙那度”。他在耶路撒冷的聖墓教堂求取了馬可·波羅所謂的“長明燈聖油”,以此作為開始,到最終把燈油倒入錫林郭勒盟正藍旗的忽必烈夏宮遺址的土裡結束,整個旅程橫跨了夏秋兩季,長達六千英里。
路上,他一邊不斷探訪《馬可·波羅行紀》中提到的地點或風物,印證著遊記中的某些細節,一邊經歷了一次次文化衝擊與衝突,思考著新的發現。書中,可以看到一位年輕學者對歷史的追憶與憑弔,又有對沿途現實的反思與調侃。這趟旅程不但改變了作者的一生,也揭開了那個綺麗神秘的“仙那度”的面紗。
經出版社授權,本文摘錄了其中若干章節。在這一部分,作者來到了伊朗贊詹省的蘇丹尼耶。這裡曾經是14世紀統治波斯的伊兒汗國的首都,成吉思汗的第五世子孫完者都,在這片荒涼的高原上建立了一座嶄新的都城。而如今,這裡只剩下一座龐大孤獨的陵墓和關於外來統治者的傳說。
《仙那度》,[英] 威廉·達爾林普爾著,蘭瑩 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
在長途夜車上是不可能入睡的。我們沿著小道顛簸前行,每半小時就在某個茶館門前停一次車。從天朗擴音器裡傳來喋喋不休的佈道聲。長途車到達贊詹時已是午夜之後,那時我們已精疲力竭。頭兩位旅館老闆拒絕讓我們入住,第三位帶我們去的房間裡沒有窗戶,牆上還滿是塗鴉。他說自己十年前去過蘇格蘭的阿伯丁(Aberdeen)。他聞起來很臭,好像從那以後就沒洗過澡似的。但平心而論,旅館裡似乎也沒有任何設施能讓他洗個澡。
第二天我們早早起床並登上了小巴,車裡擠滿了憤怒的老婦人。我們的目的地是蘇丹尼耶(Sultaniya)。那片荒蕪的廢墟曾是蒙古人治下的波斯的首都,君主曾從那裡發號施令,統治從奧克蘇斯河延伸到幼發拉底河的帝國疆土。
旅行結束後的作者威廉·達爾林普爾(左)和前女友路易莎(右),拍攝於英國劍橋大學三一學院。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圖
馬可·波羅穿越波斯時,這座城鎮還未建成,它的位置仍被玉米地佔據。但到1324年馬可·波羅去世時,該城人口已遠超百萬。蘇丹尼耶是由成吉思汗的五世孫伊兒汗完者都下令建成的。此人與羅馬皇帝克勞狄烏斯有幾分相似,被家族稱作“趕騾人”(Muleteer),在史書中因對宗教的廣泛興趣而出名。他生於景教徒家庭,受洗時得名尼古拉(Nicholas),但後來他先後成為薩滿教徒、佛教徒和什葉派穆斯林,最後又皈依遜尼派。在信奉了所有能信奉的宗教後,他於1316年死於消化系統的疾病。
蘇丹尼耶是他的摯愛。童年的大部分時間裡,他在這裡的豐饒牧場上打獵。1305年,他打算將這裡建成世上最大、最宏偉的城市。周長足有三萬步的城牆拔地而起。倏忽間牆內縱橫交錯的街道便已建成,就像有魔法相助一樣。他鼓勵貴族和官員建造豪華宅邸,併為他們治下的農民建造住宅。歷史學者兼維齊爾拉希德丁(Rashid ad-Din)在城外建起了完整的居住區,並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其為拉希迪亞(Rashiddya)。它包括二十四座商隊驛站、一座壯觀的清真寺、兩座宣禮塔、一所教經學院、一家醫院、一千五百間店鋪、“三萬多處迷人的住宅、養生浴室、宜人的花園、造紙和織布廠、一處染坊和一座鑄幣廠”。工匠和商人被強行遷進城中,不同行業的從業者被分配到相應的街道上居住。有人曾提議把蘇丹尼耶當作朝聖地。完者都開始在城市中心修建巨大的陵墓,打算以此作為什葉派最重要的兩位聖徒侯賽因和阿里的埋骨處。後來他皈依遜尼派,於是把蘇丹尼耶建成“什葉派的麥加”的計劃也宣告夭折。這陵墓成了他自己的墳墓。
此地很快就繁榮起來。歷史學家穆斯塔維菲(Mustawfi)說全世界都找不到這麼漂亮的建築物。這裡的集市在整個蒙古帝國中堪稱無與倫比。你想得到的所有東西都能在這裡找到:
印度的寶石和昂貴的香料、呼羅珊(Khurasan)和拔汗那國(Ferghana)的綠松石、巴達克山(Badakhshan)的天青石和紅寶石、波斯灣的珍珠、吉蘭(Gilan)和馬贊德蘭(Mazandaran)的絲綢、克爾曼(Kirman)的靛藍、亞茲德(Yazd)的美妙紡織品、倫巴第(Lombardy)和佛蘭德斯(Flanders)的布料,還有生絲、織錦、漆器、油、麝香、中國的大黃、阿拉伯的獵犬、土耳其的獵鷹、漢志(Hijaz)的種馬……
這裡甚至還有位天主教的大主教。
然而這繁榮不過是過眼雲煙。儘管宏偉如斯,但蘇丹尼耶終究是出於個人意志建成的,因此它會隨那人的離世而失去活力。在完者都下葬當天就有一萬四千個家庭離開了這裡。外族統治者在一時心血來潮下強迫他們在這裡居住,而他們一抓住機會就棄此地而去。這裡在夏天涼爽宜人,在其他季節裡則冷得讓人難以忍受。此地還供水不足。它遠離絲綢之路的主路,也不再有人強迫商人改道來這裡,於是他們很快就繞開此處。它的光彩消逝得很快。完者都的繼任者定都大不里士。蘇丹尼耶的人口流出,他們的泥磚房屋也被荒棄。這裡甚至稱不上鬼城。整個城市乾脆都消失了。只有完者都那巨大的陵墓仍然屹立。
首先映入我們眼簾的便是那在清晨陽光下閃爍的巨大藍綠色圓頂建築。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廣闊平坦的牧場中央,彷彿由磚瓦砌成的人造山峰。這輛小巴並沒在它附近停留。它離大路有兩英里遠,我們只好步行過去。
無論在哪個時代,這座陵墓都顯得非同尋常。由於它是從蒙古人西征留下的廢墟中出現的首座大型紀念性建築,因此勢必會被列為中世紀人的最高成就之一。雖說它的落成時間只比錫瓦斯的教經學院晚五十年,但兩者之間有巨大的差異。這陵墓不僅能與塞爾柱帝國黃金時代的任何建築相媲美,還完全超越了那個時代。在它身上,塞爾柱建築那以自然和壯麗為特色的中古風格驟然變為精巧的古典風格,而這種古典風格將會在印度的莫臥兒王朝開出最美的花朵。泰姬陵在1320年才會落成,但促成其誕生的所有理念早已在大不里士以東的平原上得到充分體現。泰姬陵不過是對蘇丹尼耶的去蕪存菁,從本質上講不過是在重現某個已有三百年曆史的概念。羅伯特·拜倫曾寫道,完者都的大膽創新使他想起布魯內萊斯基,但其實歐洲建築史上並沒有類似的驟變。這就好比法國沙特爾大教堂建成五十年後,聖彼得大教堂就已竣工一樣。
完者都陵墓的大穹頂,號稱“世界最古老的雙層圓頂”,2005年列聯合國文化遺產。 維基百科 圖
陵墓呈八邊形,牆頂上有一道矮護牆,矮護牆上又有八座宣禮塔,它們與蜂巢狀的穹頂一起構成皇冠的形狀。八個立面並非等寬。正中大門的兩側各有三個隱拱,之前曾鑲滿精美的彩陶片。牆由草磚砌成,牆頭有開放式走廊。拜倫曾指出這是建築的正立面,反映了伊斯蘭建築的新發展。它的建造目的主要是供人遠觀。與幾乎所有早期伊斯蘭建築不同的是,完者都的陵墓以圓頂為中心向外延伸。這座公共建築坐落於帝國首都的中心,把皇權具象化了。
城市破敗,帝國衰落,這處一度充滿傲氣的紀念性建築的命運也令人感傷。然而,它保留了尊嚴和力量。室內給人的感覺尤其如此。你若從未到過聖索菲亞大教堂,也許會被面前這內無支撐卻能直入雲霄的巨大穹頂驚掉下巴。內部的空間比從外面看時給人的感覺要大得多,讓觀者不禁感懷己身之渺小。
正因為如此,人們不會馬上注意到牆壁和天花板上美妙的灰泥裝飾。有些色彩和圖案在塞爾柱的琉璃磚藝術中很常見,但其整體設計理念已隨建築風格的改變而變化。它們彷彿蕾絲輪狀皺領一樣精細繁複。在它們的細節、雅緻的淺色以及緊張且充滿活力的圖案中,隱藏著理解整個建築風格的關鍵資訊。很明顯,中亞甚至中國的思想在此扮演了一定角色。儘管這些當時流行的元素已經與本土傳統融合到了一起,但它們的貢獻顯而易見。儘管蒙古人造成了巨大的破壞,但“蒙古和平”使藝術家和知識分子能在帝國的疆域內自由來去,這種情形史無前例。14世紀早期,受益於各種文明的影響,這株蒙古“枯樹”上綻開了絢爛的花朵。正是這種融合推動了波斯藝術在之後的發展。
整個上午我們都在完者都的陵墓裡徘徊。對我來說,值得注意的不僅僅是建築結構本身,它還揭示了促成其建成的社會環境的兼收幷蓄。在穹頂下繞圈子時,我想到了創造這個小世界的人。馬可·波羅來到這裡時,人們想必已開始感受到他們的影響力。完者都是個模糊的影子。他作為贊助人無疑很偉大,但他本人是個天真甚至可笑的傢伙。然而,他的維齊爾拉希德丁現在仍然受到關注。此人的許多文章和信件都被儲存下來,他本人也在某種意義上象徵著那個時代的求知慾和學問。
此人生於猶太家庭,後皈依了伊斯蘭教,為伊兒汗及其家人效力,並逐漸向上攀爬,最終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維齊爾。這個位置賦予他巨大的權力和非凡的財富。僅就其名下的地產而言,他的私人帝國就包括亞塞拜然的果園和葡萄園、伊拉克南部的椰棗種植園,以及安納托利亞的漬水草甸和玉米地。但從他的信件中,我們能看出此人首先是個知識分子,而不是野心勃勃的馬屁精。信件中體現得最明顯的與其說是他的政治才能,不如說是他對學問的熱愛。這樣一位有權有勢之人竟像學究一樣寫信,這著實使人驚訝。他曾寫信給一位來自印度的朋友,激動地稱自己發現了某種波斯沒有的香料。給另一位朋友的信中,他邀請對方前來參觀自己剛在法塔巴德(Fathabad)建成的花園。他把“家禽、蜂蜜和酸奶”送到某家修道院,還把“精挑細選的服裝和一匹馬”送給某位學者,就因為那學者寫了本書獻給他。他在兒子們面前是位嚴父。他寫信給某個兒子,對其沉迷於占星術一事表達遺憾之情。(拉希德丁剛剛任命這個兒子為巴格達的總督,認為他應該操心更緊要的事情。)另一個兒子收到過誡子書,父親在信中警告他不要“懶惰、酗酒、縱情聲色”。
與這些警告一起寫下的還有他重振波斯文教的計劃。對他來說,拉希迪亞最有趣的地方就是教經學院。他經常給兒子們寫信,描述教經學院取得的進步。他為《古蘭經》的學習者和神學博士,為“來自敘利亞和埃及的五十名內科醫生”、眼科醫生、外科醫生和接骨師,特別為來自整個伊斯蘭世界的七千個學生感到非常驕傲。他自掏腰包,資助了其中很多學生。“最重要的是讓學者們安心工作,不被貧窮困擾,”他如是寫道,“官員最重要的任務莫過於鼓勵科學和學術發展。”
因此,他不僅為許多人提供住處,還承擔了他們的每日薪俸、年度服裝津貼和買甜食的開銷。
伊兒汗曾委託拉希德丁編撰蒙古人征戰的正史。完者都對他的工作成果很滿意,於是命拉希德丁繼續編寫關於土耳其人、印度人、中國人、猶太人和法蘭克人的歷史,同時還要編撰地理綱要。按計劃,他會編撰單卷本的《史集》(Jami al Tawarikh),這部書將會涵蓋上述所有內容,成為一部獨一無二的、內容極為豐富的中世紀曆史百科全書。他整個白天都要處理國事,所以史書的編寫必須在日出和晨禮之間抽時間進行。該書的編寫工作貫穿了拉希德丁的大半生,直到今天它仍使讀者著迷。其中的《法蘭克人史》(History of the Franks)尤為有趣,它是奧斯曼帝國建立之前,伊斯蘭世界中關於歐洲的唯一著作。資訊來源有時使他失望(一段關於教宗制度的文字使他誤以為教宗習慣於讓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彎腰俯首,在自己上馬時充當腳踏),但這本書總體來說既可靠又獨特,還充斥著驚人的細節,比如他知道愛爾蘭沒有毒蛇。
14世紀的《史集》抄本,圖中描述了蒙古士兵圍攻城市的畫面。 收藏於愛丁堡大學圖書館。
作為歷史學家,拉希德丁很清楚人類的功業如過眼雲煙,轉瞬即逝。年老後他時常覺得心神不安,怕自己畢生的心血被後人遺忘。於是他為自己作品的流傳做了精心安排,拿出六萬第納爾用於它們的複製和翻譯,以及購買裝訂、印製材料,把地圖和插圖“以最精美和最清晰的文字,印在巴格達最好的紙上”。幸虧他這樣做了。拉希德丁的巨大權力和鉅額財富引起同時代人的嫉妒。在其恩主完者都去世後,拉希德丁的敵人設法革除了他的職務。兩年後,這位七十六歲的老人被傳喚到法庭,被指控毒害了前代君主。他在簡短的審訊流程結束後被處死。人們抬著他的頭顱走過大不里士的大街小巷,高喊:“這是濫用真主之名的猶太人的頭,願真主的詛咒降在他身上!”
他的家人遭到貶黜,他們的不動產也被沒收。拉希迪亞被搶劫一空後又被付之一炬。他們銷燬了所有能找到的他的作品。他的名字被人從史書上抹去了。
但拉希德丁沒有被遺忘。他的作品在鄰近伊斯蘭國家的圖書館中以譯本的形式倖存下來。處決他的人的名字早已被人遺忘;與此同時,拉希德丁的生平記錄的儲存比他那個時代的大多數人更完整。與《馬可波羅行紀》一樣,直至今日,《史集》仍是研究蒙古人治下的亞洲的主要史料。
責任編輯:王昱
校對: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