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國慶節前夕,毛澤東代表黨中央向全國人大常務委員會提議:在慶祝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週年的時候,特赦一批確實已經改惡從善的戰爭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罪犯。
根據毛澤東的提議,當年9月8日劉少奇主持召開了中央政治局會議,討論並通過了《中共中央關於特赦一批確實已經改惡從善的戰爭罪犯、反革命犯和普通刑事罪犯的建議》。關於特赦的條件,毛澤東說:“凡是改好了的,我們赦免。按照憲法,叫特赦,不是大赦。”
9月17日,第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九次會議上,最終決定:“對於經過一定時間的勞動改造、確實改惡從善的蔣介石集團和偽滿洲國的戰爭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罪犯,實行特赦。”
從歷史資料來看,從1949年到1975年,我國先後進行了7次特赦,1959年是首次特赦。在特別時期進行特赦並不奇怪,但這次特赦人員中因有一個人的名字格外引人關注,他就是清朝末代皇帝愛新覺羅·溥儀。
要特赦末代皇帝,起初在中央內部還是出現了一些不同意見,毛澤東則一錘定音:“要放,就先放‘皇帝’,我們共產黨有這個氣魄。”對於破例釋放溥儀,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而是毛澤東、黨中央是從大局考慮。
1955年7月5日,末代皇叔載濤出席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載濤在新中國初期,被毛澤東提名任命為解放軍炮兵司令部馬政局顧問,他還歷任總後勤部民政局顧問、國家民委委員、北京市民委副主任、民革中央委員等職務。
在這次會議休息期間,周恩來領著載濤去見了毛澤東。一見面,毛澤東就詢問他:“現在你跟溥儀還有來往嗎?”載濤一聽,連忙回答:“他是戰犯,我怎麼會跟他來往呢?”毛澤東則哈哈大笑:
“我們消滅的是整個剝削階級,而不是哪個人。你們的家族要關心他、幫助他,共同使他改造成新人。聽說溥儀學習得不錯,你可以去看看他。”
不久,北京市政府派人來到載濤住所,通知他:“毛主席給你安排了一個任務,你撫順看看你的侄子吧。”那天,撫順戰犯管理所工作人員並沒有告知溥儀誰來看望他,當他來到接見室,一下子愣住了。
溥儀喊了一聲“七叔”,便泣不成聲。見面中,載濤向溥儀詳細介紹了皇室家族在人民政府關心下的生活情況,尤其提到了溥儀一些親人在北京現狀。分別時,載濤一再叮囑溥儀:“侄兒,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好好接受改造,爭取早日成為新人。”
在溥儀看來,自己“罪孽深重”,至於何時成為新人,那可能將遙遙無期。時間回到1950年8月1日,溥儀被蘇聯政府送上回國的火車。溥儀內心根本不願回國,他在蘇聯過著療養院般生活,為此不惜用珍寶賄賂蘇方人員,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
溥儀一行共有11人,包括他的岳父榮源、弟弟溥傑、三妹夫潤祺、醫生黃子正、隨從李國雄等人。8月5日,溥儀等人被送到撫順戰犯管理所。初到戰犯管理所,工作人員對溥儀印象深刻,“他頭戴黑禮帽,身著黑西服,一手持文明杖,一手挎件風衣,隨身攜帶一個黑皮箱,後面跟著一幫隨從。”
管教黃國城先是向溥儀等人宣讀改造條例規定,並將一套囚服遞給他,上面編號是981。對於這套衣服,溥儀很牴觸,不太願意穿上。溥儀在自傳《我的前半生》中這樣描述:“那套衣服好像壽衣,穿上就完了。”
自從3歲開始當上皇帝,到後來成為偽滿洲國皇帝,溥儀一直過著別人伺候的生活,沒有生活自理能力。在蘇聯期間,因得到了優待,溥儀繼續擺起皇帝的架子,要求身邊人每天向他請安。
溥儀有這樣的舉動並不奇怪,誰讓他從小有人對他三跪九叩、百依百順,這是一種畸形生活環境。溥儀自己也承認童年生活很不正常,他說:
“每當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我腦子裡便浮起一層黃色,琉璃瓦頂是黃的,轎子是黃的,椅墊子是黃的,衣服帽子的裡面、腰上系的帶子、吃飯喝茶的瓷制碗碟、包蓋稀飯鍋子的棉套、裹書的包袱皮、窗簾、馬韁……無一不是黃的。”
這些黃色物品只有溥儀獨享,讓他形成了“唯吾獨尊”的性格,至於學習生活技能,那就是開國際玩笑。來到撫順戰犯管理所後,一起來的人繼續照顧溥儀的日常生活,大家稱呼溥儀為“皇上”。管理所的領導一看,這樣下去根本起不到改造效果。大家商議後,決定對溥儀改造的第一個步驟就是將他跟身邊人員分開。
這一決定讓溥儀非常不滿,他苦苦哀求道:“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他們,他們不在我身邊,我等於就死了……”溥儀的哀求沒有成功,他被安排跟偽滿時期戰犯們關在一起。沒有隨從在身邊,溥儀一切要自己動手。
一開始,溥儀就暴露出生活自理能力極差,連洗衣服、穿襪子、繫鞋帶等都不太會。這些還都是小事,溥儀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跟大家一起洗澡。當時洗澡是一個大澡堂,每次洗澡時,溥儀都是第一個衝進去,快速洗完,等其他戰犯來了,他則立即從水池裡跳出來。
除了洗澡外,值日倒馬桶也是溥儀難以忍受的,他認為這是有損“皇帝的威嚴”。是不是不可思議?已經淪為戰犯,可溥儀還是不服氣,認為自己是“皇帝”,怎麼能幹這些“低下的事情”。後來溥儀才真正明白自己的錯誤,他回憶時說:
“因為我是高高在上地活了四十年,一下子掉在地平線上的,所以總是不服氣、生氣、委屈得慌;又因為許多事實告訴我,我確實不如人,所以又洩氣、惱恨、自卑和悲哀。總之,架子被打掉了,標尺還留著。我所以能明白這個道理,是因為後來發現了不能用我的標尺去衡量的人。”
為了讓溥儀能做一些簡單的生活技能,管理所工作人員絞盡腦汁,他們手把手教溥儀繫鞋帶、疊被子、洗衣服等。經過一段時間,溥儀漸漸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輕活,比如澆水、拔草、除四害等。在接受改造期間,溥儀的思想也發生了極大改變,逐漸意識到自己犯下的一些罪行。
管理所工作人為鼓勵溥儀追求進步,讓他參加歌詠隊,他漸漸學會了《東方紅》、《義勇軍進行曲》等歌曲。考慮到溥儀當年學過中醫,管理所領導就安排他到醫務室裡當助手,負責給病員抓藥。
1955年3月,賀龍、聶榮臻等人來撫順視察期間,專程來戰犯管理所,當看到溥儀時鼓勵他:“好好接受改造吧,你將來是能親眼看到社會主義建設的實況的。”
溥儀激動萬分,從此更加努力接受改造。1956年,溥儀接到通知讓他去瀋陽最高人民軍事法庭,擔任控訴日本戰犯的證人。溥儀把自己所知的日本人在東北犯下的罪行都說了,在他看來這是自己第一次為祖國人民服務,是一件無比光榮的事情。
這次當證人,溥儀也吐露了自己心聲:
“今天我站在祖國莊嚴的法庭上,對日本帝國主義分子戰犯武部六藏(曾是偽滿洲國國務院總務長官)、古海忠之,奉行侵略政策,操控偽滿洲國政權,奴役東北人民的罪行作證。在偽滿洲國各部的日本次長、各省的次省長、各縣的副縣長,都是掌握實權的日本人。由中央到地方形成操縱支配的網。”
溥儀的進步被大家看在眼中,但究竟能不能特赦,誰都不知道,溥儀自己心裡也沒有底。1959年9月18日,戰犯們像往常一樣聽著廣播播放。突然,廣播員讀了毛澤東關於中央將進行戰犯特赦的論述:
在押各種罪犯中的多數已經得到不同程度的改造,有不少人確實已經改惡從善。根據這種情況,中國共產黨 中央委員會認為,在慶祝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週年的時候,對於一批確實已經改惡從善的戰爭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罪犯,宣佈實行特赦是適宜的。採取這個措施,將更有利於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對於這些罪犯和其他在押罪犯的繼續改造,都有重大的教育作用。這將使他們感到在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制度下,只要改惡從善,都有自己的前途。
從這一天開始,撫順戰犯管理所的戰犯們如同過年一般興奮,大家就特赦問題議論紛紛。“誰會是第一批呢?釋放人員名單中會有我嗎?”這兩個問題憋在溥儀心中久久無法散去。溥儀開始反思自己10年的改造生涯,他自認為獲得了比較大的成功。
翻閱《我的前半生》一書,溥儀也描述了自己的反思:
我在前半生走向毀滅是必然的,我從前恃靠的帝國主義和北洋反動勢力的崩潰也是必然的。我明白了從前陳寶琛、鄭孝胥、吉岡安直以及神仙菩薩所不能告訴我的所謂命運,究竟是什麼,這就是老老實實做一個自食其力、有益於人類的人。和人民的命運聯結在一起的命運,才是最好的命運。
1959年12月4日,對於撫順戰犯管理所裡300多名戰犯來說,這是難以忘懷的一天。這天上午,所有戰犯被集中到管理所俱樂部大廳。一進入現場,戰犯們就感到現場氣氛不同以往。主席臺最上方掛著醒目的橫幅:撫順戰犯管理所特赦大會。
特赦大會開始後,在眾多戰犯期待的目光中,代所長金源大聲宣佈:“撫順戰犯管理所特赦大會開始。”隨著簡單的開場白結束後,遼寧省高階人民法院副院長劉生春開始宣讀特赦名單。
此刻,所有戰犯都屏住呼吸,現場一片寂靜,每個人都迫切希望聽到自己的名字。溥儀來之前自認為自己這一次就是湊熱鬧,“所有人都可能,就我不可能!”有戰犯就公開說:“除非剩下溥儀,要不剩他就不會剩我!”
“愛新覺羅·溥儀!”這是劉生春第一個讀出的名字。溥儀根本不敢相信,直接楞在座位上。這時坐在背後的溥傑小聲說:“大哥,你被特赦了。”溥儀這才緩過神,他緩緩走到主席臺前,彎下腰接過特赦書。
特赦書內容很短,摘錄如下:
遵照一九五九年九月十七日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特赦令,本院對在押的偽滿洲國戰爭罪犯愛新覺羅·溥儀進行了審查。罪犯愛新覺羅·溥儀,男性,五十四歲,滿族,北京市人。該犯關押已經滿十年,在關押期間,經過勞動改造和思想教育,已經有確實改惡從善的表現,符合特赦令第一條的規定,予以釋放。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四日
所有人都注意到,當溥儀轉過身後,他早已淚流滿面。“祖國,我的祖國啊,你把我改造成了人!”這是溥儀最真實的心聲。在沒有任何人強迫情況下,溥儀寫下一封感謝信:
一、我感謝共產黨,感謝偉大領袖毛主席,我將永遠跟著共產黨走;二、我將利用後半生為社會主義建設貢獻自己的力量,直至生命終止的那一刻;三、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感謝祖國把我改造成了真正的人。
溥傑也沒有想到哥哥能被特赦,他在回憶錄中寫道:“哥哥根本不相信自己會被特赦,當他聽到名字後慢慢站起來,向前幾步,深深地鞠躬,然後抬起雙手,接了那份特赦通知書。當他轉過身後,人們發現他早已淚流滿面。”
當年12月9日,溥儀時隔30多年後終於回到北京。關於溥儀的工作安排,起初他希望能從事醫生的工作,但被周恩來委婉拒絕。周恩來認為:“溥儀身份特殊,他讀了不少醫書,但是他不要給人家治病,治好了沒事,治壞了就會有閒言閒語,這樣不好。”
在周恩來的安排下,溥儀先是來到北京植物園擔任賣門票和園丁的工作。一年後,溥儀被調到全國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成為一名文史專員。對於溥儀來說,能夠被釋放已經是巨大的榮譽,他非常感恩。
溥儀根本沒想到,很快毛澤東將親自接見他。1962年春節前夕,毛澤東在中南海頤年堂設家宴,宴請溥儀。那天溥儀早早來到中南海,他穿著藍卡其布中山服,戴著一副眼鏡,身材比較消瘦,但腰板挺直,這次單獨談話持續了5個小時。
一見到毛澤東,溥儀眼含淚花地說:“主席,我是一個對國家、對人民犯過死罪的人。今天有幸能得到毛主席的接見,是我溥儀一生中最大的榮幸,我要……”話還沒說完,溥儀就泣不成聲。
毛澤東則擺擺手說:“我們先不談這個,我對你回到北京表示歡迎。聽說你在植物園勞動,休息得還不錯,這很好嘛。現在做清史資料研究工作還行嗎?不要急,慢慢來。第一要保重身體,50多歲也算是上了年紀的人了。第二要繼續學習,學什麼?學工作,學生活。當然你也一直在努力學習,而且進步不小。”
毛澤東如此瞭解,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溥儀感動得無以復加,結果失聲痛哭。此情此景,毛澤東讓工作人員送來熱毛巾,讓溥儀擦擦,以緩和情緒。待溥儀情緒穩定後,毛澤東讓他坐下,仔細聽溥儀敘述自己曾經所經歷的事情,期間溥儀又是幾次失聲痛哭。
毛澤東很少插話,唯獨聽到溥儀當皇帝的經歷時發表了一些意見。毛澤東認為皇帝是封建社會的產物,他笑著對溥儀說:“從封建社會來看,你不但是清朝的末代皇帝,而且還是中國兩千多年來整個封建社會的末代皇帝。你的情況表明了一件大事,就是中國以後再也不會有封建制度了。”
溥儀連連點頭表示同意,毛澤東還詢問了很多生活問題。談到身體情況時,溥儀表示自己在接受改造期間,獲得了寬大對待,身體上的很多的疾病都得以治癒了。溥儀感慨地說:“從過程來看,我選擇接受改造這條路是對了,是改造讓我臨了一個全新的世界,見識了全新的人、全新的事。請主席放心,今後會靠自己的能力活著、做人,我也會變成新的溥儀,為國家做貢獻。”
離開之際,毛澤東考慮到溥儀現在還是單身,就囑咐他再找一個合適的女子結婚,“聽說你現在還是孤家寡人啊,皇上沒有娘娘不行。”毛澤東如此關心自己的生活,溥儀怎麼不受感動?1962年五一勞動節前夕,溥儀再次結婚了,妻子是北京關廂醫院的護士李淑賢。
李淑賢之前有過兩段婚姻,而溥儀曾經有4位妻子。這是兩人最後一段婚姻,他們彼此都十分珍惜。無論是溥儀的同事,還是關廂醫院的護士們,大家都知道溥儀對李淑賢特別好,幾乎每天都會接送妻子上下班。
然而,這種幸福的婚姻生活並沒能持續多久。1967年10月17日,溥儀在北京病逝,終年61歲。德國哲學家叔本華曾將悲劇分為三種:第一種、由異乎尋常的惡人所造就的悲劇;第二種、起於盲目的命運和偶然的機運造成的悲劇;第三種、劇中人不同的地位和相互關係造成的悲劇。
有人說,這三種悲劇在溥儀身上體現地淋漓盡致。從3歲被抱著坐上皇位,導致了他悲劇的開始。但是,溥儀的後半生並不完全是悲劇,他透過接受改造,迎接了新生活。在生命的最後幾年,溥儀得到了毛澤東、周恩來等人的關心。
雖然溥儀61歲就病逝,可也算獲得了一個善終的結局,這或許就是老天對他的同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