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說,我們耳熟能詳的關於泰坦尼克號郵輪的故事,大多是錯的,是虛構的,是事後被操控的,你還願意繼續看下去嗎?
我們能讀到的和泰坦尼克相關的故事,究竟經過了怎樣的手腳?它和真相到底相差多遠?為什麼在過去的一個世紀,我們都矇在鼓裡?
故事要從美聯社4月15日臨晨收到的電報說起:
10點25分,白星輪船公司的“泰坦尼克號”向此間的馬可尼電臺發出CQD,聲稱撞上冰山,泰坦尼克號稱急需救援。
這是1912年4月14日晚,美聯社發出之前從加拿大雷斯角收到的電報,被認為是最早接受到的一條關於沉船事件的真實新聞。這隨即引起《紐約時報》的注意,第二天一早,也就是4月15日,該報紙用四排大字做了頭版頭條:
新郵輪泰坦尼克號觸及冰山
午夜船艏已開始進水下沉
婦孺登上救生艇撤離險境
凌晨零時27分後電訊已告中斷
這條經過《紐約時報》自家無線電臺截獲到的資訊,被認為是最早關於海難事故的客觀報道。事後證明,零點27分,也就是沉船當地時間(和紐約的時差)凌晨1點20分,在最早下水的幾艘救生船中,獲救的不只是婦女兒童,男性獲救者幾乎佔了一半左右,而且幾乎都是頭等艙男乘客。所以,請注意上面的第三條文字,顯然是有人在說謊。
究竟是泰坦尼克的電報員在說謊,還是《紐約時報》在說謊?在整個沉船報道事件中大出風頭的《紐約時報》究竟在背後有什麼秘密?白星公司和馬可尼無線電公司又是什麼來頭?究竟有沒有婦孺先行?有沒有臨危不懼的小提琴師?究竟人性有沒有戰勝恐懼?問題太多,我們一個一個回答。
混亂的新聞大戰
在事發之後的三天,也就是4月15日到17日,這個世界經歷了近代新聞史上最混亂的三天。關於一場海難的報道,在美國英國(主要被牽扯的兩個國家)的各大主流報紙,如下混亂的報道層出不窮:
船上全部婦孺均已入救生船
——《芝加哥每日紀事報》
船上大部分乘客已入救生船
——《匹茲堡評論報》
船上所有乘客均已獲救
——《夏威夷星報》
2300人遇險,所有乘客平安,泰坦尼克號被拖向港
——《每日鏡報》
15日的新聞大戰此刻結束,多數的報紙就在眾多大有差別甚至彼此衝突的版本中選擇了“婦女被轉入救生船”這一版本,也就是我們之前質疑的《紐約時報》最早披露的一個細節。
英國的路透社屬於媒體中最天真的一類,它在15日下午的訊息中說:泰坦尼克沉沒,無人遇難。直到16日,路透社的報道改口道:共有675人獲救,獲救乘客幾乎全為婦女兒童。這份最早來自卡帕西亞號(前去營救泰坦尼克生還者的船)的電報,顯然是故意說謊,因為伸出頭看一看就知道,生還者中由兩百多名男性。當晚9點,路透社再發電訊:生還者中包括一等艙全部乘客。顯然,這完全是混亂的,因為一等艙男乘客175名,和之前的訊息自相矛盾。
1912年4月16日的《紐約時報》的內容,裡面已經提及部分生還者的名單。拋開最後被白星公司和馬可尼買通,這時候的《紐約時報》表現出自己專業的一面。
如果只是把這種現狀歸結於媒體的業餘與不負責任,顯然是不公平的,因為來自白星公司的官方宣告,便是15日下午(船已經沉沒12個小時),也不知道船已經沉沒。
泰坦尼克依然漂浮於水面上,全部乘客轉移到另一艘船上,正拖著受損的泰坦尼克駛往哈利法克斯港。
——白星公司副主席富蘭克林15日中午向表示
要知道泰坦尼克號上的乘客包括白星公司主席伊斯梅,他在15日臨晨8點就登上了卡帕西亞,他不可能不向公司回發電報。而那個年代幾乎所有的商業電報,都是使用英國馬可尼無線電臺的站臺和訊號,但馬可尼公司對此的回應是:電報訊號差,可能沒收到。
背景:電報巨人馬可尼公司
英國馬可尼公司,在當時掌握了當時世界上大多數的民用無線電通訊業務,無論那些無線電報室或電報站的電報員服務於哪艘輪船或哪個電報站,均屬於英國馬可尼公司僱員,並受到馬可尼公司制定的保密協定的約束。換句話說,馬可尼公司基本壟斷了資訊。所以,在救援船卡帕西亞號4月18日在紐約靠岸之前的三到四天裡,馬可尼公司完全可以操縱這些資訊的釋出。
當時很多報紙都會安裝自己的電報訊號接收器,這就像在自己家安裝衛星天線,並不能保證都像馬可尼自己的電報收發站一樣時刻訊號暢通。因此,我們之前所看到的各種錯誤新聞,無非是以下幾點原因:
1.道聽途說的訊息
2.收到含有錯誤資訊的電報訊號
3.白星公司想當然的發言
其中第二點,很有可能就是由馬可尼公司發出的。操縱,並不意味著不釋出訊息,而是要“引導”這些訊息,必要時散步一些假訊息。這使得今天很多人拿著《紐約時報》,嘲笑它當年的對手。
馬可尼對新聞內容的操控,其最高明之處,無疑是4月18日卡帕西亞在紐約靠岸後,《紐約時報》的登船採訪。這個採訪讓《紐約時報》名聲大噪,但實際上,這幾乎可以肯定是一場見不得人的交易。
並不光彩的《紐約時報》
學新聞的同學可能都聽說過《紐約時報》這個故事:
4月18日晚9點40分,卡帕西亞號在紐約靠岸,打扮成馬可尼公司僱員的《紐約時報》記者混入馬可尼的技術團隊,和老闆馬可尼一行人員一起走上跳板,登船去和泰坦尼克號助理電報員布萊德會面,聽他報告災難的故事。而趕在當晚12點,《紐約時報》便大幅刊登了以布萊德彙報內容為基礎的關於沉船發生時的細節的長篇文章。而正是這篇火線加急的文章,讓該報紙名聲大噪。
《紐約時報》的這篇文章後來被無數媒體轉載,成為整個泰坦尼克事件新聞大戰中最大的亮點。然而,我們不妨推敲一下其中的細節。
仔細想想,船靠岸和採訪文章見報,只有兩個半小時時間,除去登船、談話、回辦公室、打字、印刷的時間,這位記者是不可能有整理資料和寫作的空閒。這一點,只要小時候寫過800字作文的朋友就會知道。
唯一能解釋的就是:
馬可尼先生根本就知道自己的隨從裡有《紐約時報》的記者,而那篇文章,幾乎可以肯定是電報員布萊德在回程的幾天時間裡自己撰寫的,並且經過白星公司和馬克尼公司認可的“軟文”!
所以,《紐約時報》的這位記者,只是上船去拿那篇文章而已。而至於馬可尼為什麼選擇《紐約時報》作為“合作伙伴”,那麼一定是4月15-17日三天關於沉船事件的報道,《紐約時報》算是做得最客觀,最權威,同時也是得到讀者和業界最廣泛認可的。“收買最好的媒體”,成了馬可尼一定要做到的事情。於是,關於沉船的細節、所有人的表現,最早都是從這篇報道發散開來的,所有媒體在這件事情的後續報道上,都唯《紐約時報》馬首是瞻。
這篇報道里的著名人物形象有:最後把自己鎖在駕駛艙裡的史密斯船長、沉船時還在演出的小提琴樂隊、以及幾位頭等艙男乘客的臨危不懼等等。這些情節在1958年的電影《冰海沉船》,和1997年的《泰坦尼克》中都有體現,至今對我們認識那場海難都有影響。其中部分內容還出現在民國時期中國的小學教材中。
那麼,馬可尼公司究竟為什麼要無所不用其極地操縱媒體的報道?
一艘沉船背後的巨大危機
泰坦尼克的首航,從一開始就充滿著不靠譜的氣氛。比如,
在距出發前四天才開始招募船員,很多技能和新船的操作都沒經過培訓;
船上船員不知道如何使用摺疊式救生艇,因為沒人相信會用得到它;
對航海安全至關重要的望遠鏡都不知道放哪了,導致瞭望塔內的船員職能裸眼觀測冰山;
……
泰坦尼克的沉沒清楚表明,是海員們出了問題,因為事後從倖存者的講述中可得知,從船長,到了水手,都是酒後狀態。雖然不斷收到浮冰預警,但船長依舊提高航速。對於白星公司來說,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因船員的犯罪性疏忽,而導致的事關公司名譽的醜聞。對於白星公司,是不折不扣的打擊。
當時的英國,正值大英帝國的末期,在海上受到法國和德國的挑戰。英國的傳統優勢:造船業,以及遠洋航運,在國際上也感受到對手的壓力。泰坦尼克的沉沒對此無疑是另一重打擊。這是英國政府層面。
而對於美國來說,白星公司背後的大股東,是美國的摩根集團(泰坦尼克號真正的老闆),而船上頭等艙中乘客最多的也是美國人。或者說,船上集中了美英兩國的商業精英,其背後所牽動的社會財產、權力的重新分配,還有保險行業的重大損失、股市行情,讓沉船與大部分人喪生的這個訊息,在資本市場擁有難以想象的巨大價值。
正是對可以預見的可怕前景的擔心,使得英國白星在接到海難求救電訊時,立即召開高層會議。而馬可尼公司對海難資訊的隱瞞和拖延,也是為了給白星公司、英美兩國爭取時間。當然,背後的支援還有英國政府,它也介入了泰坦尼克海難的“危機公關”。而美國政府稍後也預見到泰坦尼克海難可能對美國經濟和社會產生重大影響,於是,在聽證會主席的任命上,故意找了一個鐵路專家,而對航海一竅不通的史密斯(和泰坦尼克船長同名),“冰山是有什麼構成的?”,便是他在堂前問出的可笑問題。
由於泰坦尼克號本身的特殊性,它承載了當時社會的一部分頂級富豪,他們的生死,是這次海難最有價值的資訊,而這個資訊,在真相公佈之前,都是馬可尼公司手裡最大的底牌
但問題的關鍵是:擁有“渠道優勢”的馬可尼,是一位精明的商人,他懂得如何與政府打交道。他和英國政府、美國政府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並在此之前,剛和英國政府簽訂了一份為期18年的商業合同。
兩個巨型公司,以及捆綁著的兩大帝國,這個巨大的利益集團,究竟是如何挺過來的?
最成功的危機公關
卡帕西亞號上所有泰坦尼克的倖存乘客都被要求籤署一份保證書,讓他們同意上岸後不對記者透露海難細節。
在4月19日在紐約的聽證會上,聽證會主席向馬可尼本人出示了一艘美國軍艦上截獲的三條電文,是馬克尼美國公司總工程師薩米斯發向卡帕西亞號的“禁口令”,包括“別透露這些資訊”、“你會得到一筆錢”、“馬可尼公司會照顧你”。對此,薩米斯也有承認。
種種跡象表明,馬可尼和白星公司在背後做了很多見不得人的勾當。當然,現在還沒人記得起曾有一項針對白星公司和馬可尼公司這兩家英國公司的指控,
這項指控危及整個泰坦尼克海難敘事報道的真實性。
其指控內容是:他們涉嫌故意隱瞞、拖延海難訊息。在聽證會現場,馬可尼的老闆,義大利人馬可尼,當場承認卡帕西亞號曾發出過幾百封電報。換句話說,馬可尼從15日早晨就開始對海難了如指掌,這也意味著白星公司在這一點上和馬克尼是資訊同步的。從一個側面,證實了他們最初的隱瞞和幕後的操縱。
泰坦尼克的電報員布萊德,由於逃生途中受傷,正被人攙扶著在卡帕西亞號移動。正是他,把經過白星公司和馬可尼認可的“新聞稿”給了《紐約時報》
但在紐約舉行的這場曠日持久的聽證會,不久後便在之前我們列舉的種種危機面前,達成了某種妥協,甚至是和英美政府達成了一種默契。
由於聽證會主席史密斯的外行身份,所以在美國的聽證會上,不太會糾結海難事故的責任認定上;但同時,他是一個道德家,所以會追究每個生還男性船員或乘客的逃生經歷是否在個人道德上有瑕疵。
史密斯對每個人是如何逃生的更感興趣,從而在出庭參與調查的所有男性中,幾乎都在為自己的生還編造一個合乎道德的解釋。但同時,在海難中死去的那些男子就成了英雄,當然,這僅限於有名有姓的頭等艙男性。
將泰坦尼克號上遇難的英美名流描述成紳士的禮讓風度和騎士的勇敢剛毅的英雄,成了白星公司,以及英美兩國的危機公關策略。
正因為這種若被認定其逃生具有不光彩的成分,就是懦夫,就會讓家族名譽掃地的原因,史密斯在十幾天的調查結果,只是蒐集了一大堆個人講述的“故事”,而在這些故事裡,活著的人都像英雄一樣的退場,而死了的人則更是“死的像個英雄”。
並隨即展開對海難情形的想象,將其崇高化,以便把海難引發的十分不安的且可能帶來不可預測的破壞性的情緒,導向一種浪漫主義的想象。它們虛構出一場崇高的場面,讓美國人和英國人為自己崇高的種族形象兒深深感動。尤其是他們將頭等艙的美國富豪和政要們全都塑造成大英雄。
泰坦尼克海難中遇難的大部分是美國人,但需要承擔法律責任的大多為英國人。於是,事後雙方的調查,基本上是:美國的委員會是一個指控機構,而英國的委員會是一個辯護機構。這場昂格魯-薩克遜人內部充滿敵意的對峙,最終只能是心平氣和地達成一個古老的判決——誰都不必負責,但下不為例。
在海難發生後的恐懼和混亂中,就我所見,沒有一個美國男子推搡過一個女人
——《紐約夜世界報》採訪一位生還的美國女士
泰坦尼克號海難使得這個世界更富有——不是金錢上的意義上更富有,而是因這艘下沉的巨輪上的男男女女提供的高貴而勇敢的範例而更富有
——《每日電訊》4月20日
4月15日早8點,卡帕西亞號找到泰坦尼克的救生船。箭頭所指便是白星公司主席伊斯梅。從這裡到紐約的三天時間,他一面指導著對全球媒體的訊息傳播,一面監督著布萊德寫“新聞稿”
必須將海難的調查結果昇華到一個令人眩暈的高度,才能擺脫所有的尷尬與困境。這時,調查委員會的所有故事,所有關於“昂格魯-撒克遜人的精神”被高調提出,美國的報刊(它們的老闆和專欄作家很可能正是泰坦尼克頭等艙乘客的朋友)開始鋪天蓋地刊登有關泰坦尼克頭等艙的死去的和生還的美國名流和富豪、泰坦尼克英國船長以及手下、隨船的馬克尼發報員、船上樂隊等等的“英雄事蹟”的感人肺腑的回憶。而他們都是昂格魯-撒克遜人,在那些虛構的故事中,他們在生死之際體現出鮮有於其他種族的崇高品質。
事情的最後,該輪到政府出面了。美國總統夫人,以及其他政要、富商的太太們發起了為在海難中死去的男子們建造紀念碑的全美婦女募捐活動。將海難“道德化”、“宗教化”,在這一刻開始成為一種國家行為。
無論如何,這場純粹因為從船長到船員的翫忽職守而造成了人禍被轉化成一場感人肺腑的展現人性美醜的故事,這場透過把遇難的政要與富商描繪成英雄而使其家人好友獲得精神安慰從而平復對責任追求的過程,成功挽救了一時陷入麻煩的英美造船業、保險業、股市、旅遊業,以及英美關係。從而,海難本身,無人對其負責。這不得不說是世界危機公關史上的一個傑出案例,一個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