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緣起
1948年7月,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行長方步亭之子,國民黨空軍上校、杭州筧橋航校飛行教官方孟敖因違抗軍令拒絕轟炸開封,有通共嫌疑,被押往南京特別軍事法庭受審。
自1946年6月26日國民黨軍隊向中原解放區發起進攻,掀起全面內戰,到1948年7月,國共雙方兵力的對比,已由戰爭爆發時的3.14:1,變為1.3:1。
特別是東北三省,當時人民解放軍東北野戰軍已經控制了東北97%的土地和86%的人口,國民黨55萬武裝力量被分割壓縮在瀋陽、長春、錦州三個互不相連的地區內。解放全東北的遼瀋戰役一觸即發。
而在1946年6月中旬,人民解放軍陳唐兵團主動出擊,發起開封戰役。開封戰役16日開始,21日結束,歷時5天,斃、傷、俘國民黨守軍和援軍3.9萬人,一舉解放開封。開封成為解放戰爭中解放軍首次在關內攻克的省會城市。
基本上,共產黨對國民黨已經完成了從戰略防禦到戰略進攻的轉換。
二、角力
在此重大背景下,方孟敖案件引發社會強烈關注和多方角力。
一是方的父親方步亭,留美博士,民國經濟界翹楚,馳騁民國金融界幾十年,不希望兒子送命。二是蔣經國為首的鐵血救國會,希望用國民黨內有血性的青年幹部去打擊黨內腐敗的掌權派;這時候,作為赴美特訓的王牌飛行員,講原則、桀驁不馴地方孟敖成為蔣經國手裡的一枚棋子。三是已經在方步亭身邊潛伏多年,深受方步亭器重的中央銀行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中共地下黨員崔中石,由於其已將方孟敖發展為特殊黨員,此時也急需多方奔走,努力營救。
世事如棋局,人生如棋子。站在上帝視角,看這些問題清晰明瞭又簡單,可身處事中,每個人都覺得前路莫測,要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事關重大。當方步亭的努力沒有收到明顯成效已經準備聽天由命的時候,奔赴南京的崔中石已然找到了國民黨黨員通訊局全國黨員聯絡處主任徐鐵英。
這個黨員通訊局全國黨員聯絡處,就是之前中統的政治處。而主任徐鐵英,更是在中統縱橫二十年的元老級人物。此次作為方孟敖案件的辯護人,徐鐵英的作用至關重要。
徐鐵英是官場老手,對縱橫殺伐之道拈輕就熟,關鍵還貪財。
所以,因為空軍貪腐案引發北平學潮的空軍上將侯俊堂給了徐鐵英10萬美元,崔中石也給了徐鐵英10萬美元。只不過崔中石還把侯俊堂身後的在北平民調會20%的股份也承諾給了徐鐵英。結果侯俊堂的10萬美元成了上交的賄金,國軍上將侯俊堂也成了徐鐵英謀財路上的刀下鬼。
而蔣經國則趁機直接插手,方孟敖及其飛行大隊被解除軍職,交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管理,直接把方孟敖納入自己麾下。
三、深淵
此時的崔中石,成功救了方孟敖,也將自己推向深淵。
絕境有三:
一是方步亭的懷疑。方步亭認為方孟敖雖然大膽,但也不至於作戰時對敵人手軟,不轟炸開封,一定是有人給他傳了話,即使兒子不是共產黨,肯定有共產黨接觸過兒子。中統、軍統、鐵血救國會查兒子查了幾個月沒有查出任何問題,只能說明兩個可能,一是兒子真不是共產黨,二是與兒子接觸的共產黨就出自自己身邊,所以查不出異常。而這幾年能和兒子接觸,又是自己身邊人的,就是崔中石了。
二是蔣經國及其下屬曾可達的懷疑。懷疑的理由和方步亭類似,就是這個接觸的事實。但不同的是,方步亭懷疑之後還是想保護崔中石,而蔣經國懷疑的背後則是純粹的利用和剪滅。另外對於蔣經國來說,方步亭就是那種一無是處的老牌幹部,用他的兒子去打老子,也不失為戰術上的精妙。
三是徐鐵英的步步緊逼。老徐沒別的追求,你崔中石既然承諾給我股份,那我的第一要務就是把錢攥到手裡,其他的都白給。這老傢伙一刻都不想等,馬上上下活動,加入國防部針對北平學潮事件的五人調查組,並就任北平警察局長和北平警備司令部偵緝處長。這妥妥就是不給錢就要命的節奏。
處於三方夾擊之中,此時的崔中石已經危在旦夕。
先說曾可達一方,自方孟敖被釋放,崔中石的一舉一動都已經在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監視之中,可以說舉步維艱,兩人甚至只能透過一邊寫字,一邊說話的方式進行交流。
再說方步亭一方,崔中石還在南京,方步亭的試探電話就已經打過去了,而且和曾可達的監聽正好交叉。但都被崔中石優雅地化解過去。
兩方的監控和試探,從南京到北平,一直就沒停過。
而徐鐵英就比較直接了,他是要錢,抓共產黨只是摟草打兔子。
結果反倒是他先把人抓了。
當然這是後話。
四、絞殺
包括曾可達、方孟敖、徐鐵英和民調會、中央銀行兩位高官的國防部五人調查小組開赴北平,崔中石也回到北平。
一張鋪天大網向崔中石罩去。
一是徐鐵英,這位仁兄費盡心思從中央黨部跑到北平當個費力不討好的警察局長,目的只有一個,儘快逼崔中石兌現承諾,把侯俊堂身後20%的股份裝到口袋裡。所以他就成了崔中石的狗皮膏藥,到北平的第一天就跑到方步亭家中堵崔中石,明目張膽地要。
二是曾可達,他除了欣賞方孟敖敢作敢為的性格,其他的一概不感冒,要不是蔣經國執意要用,他是不屑與之為伍的。對他來說,方孟敖更多的是個工具人,沒有任何感情色彩,捎帶著崔中石也只是一個有共產黨色彩的陌生工具人而已,有用就用,沒用就殺,絕不拖泥帶水。
一張營救的網也隨即張開。
一是方步亭。此時的方步亭已經基本確認崔中石就是共產黨。由於他的背景,使他對共產黨有很深的偏見。當然,他對國民黨也是深深的失望,所以對於中國的未來,方步亭很悲觀,唯一的願望就是兩個兒子平安到美國生活。這時他必須將崔中石和方孟敖分開。另外多年的相處,他也深深地覺得崔中石是個好人,值得一保。所以他費盡心思將崔中石調離北平這個是非地。
二是以謝培東為首的北平地下黨組織。謝沛東清醒地認識到曾可達帶方孟敖來北平的後果:要麼兒子扳倒老子,崔中石跟著方步亭倒黴;要麼兒子倒黴,崔中石同樣跑不了;不管父子相殘結局如何,崔中石都跑不掉。而徐鐵英的步步緊逼,使謝培東更加認識到了事情的緊迫性。
短短几天時間,謝培東就看透了一切,開始和方步亭謀劃調離崔中石的事。
雖然兩人想法的初衷不同,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但兩人的勁是往一處使的。所以很快崔中石的調令就下來了。
方步亭的想法是,只要崔中石離開北平這個是非地,兒子就安全了。謝培東的想法是,只要崔中石離開了北平,組織就能把他接到解放區開始新的生活。
五、絕境
但此時曾可達下了一招絕妙的殺手棋:直接在五人小組會上質詢崔中石。
由於猜測到方孟敖可能被崔中石發展成共產黨,但兩人接觸的時間也有不到三年時間,由於各自身份特殊,很可能方孟敖並沒有接受系統的培訓和教育。
這就意味著方孟敖的內心其實並不堅定,很有可能動搖。
崔中石在五人小組質詢會上的表現就至關重要,而且不論怎麼表現都沒有好結果。
北平的貪腐已成事實。崔中石如果表現得正義凜然,那就是把方步亭賣了,同時也把自己暴露了;如果表現地精明老練,為貪腐打掩護,方孟敖勢必懷疑崔中石的真實身份,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連環套了,從而很有可能產生對共產黨的厭惡,重新回到國民黨陣營。
怎麼選都是死。
這就是金庸小說《天龍八部》裡無崖子給蘇星河留的珍瓏棋局。
一般人無解。
只有願意赴死之人才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其實崔中石在五人小組會上發過言後,就死志已明。
六、破局
雖然謝培東一再告誡他要相信組織,相信方孟敖的信念和判斷力,但他不願冒這個險。
他無論如何不能讓方孟敖有任何閃失。
其實以崔中石的學識和能力,方孟敖的飛行技術再牛,在我黨的工作中,他能發揮的作用不一定比方的小。甚至在很多時候,經濟基礎才是決定上層建築的根本,他能為新中國的建設作出更大的貢獻。
但革命者的信仰是如此清澄澈冽,崔中石認定這是自己的任務,就願意為任務犧牲一切。
人,是這世間唯一不能被等價化、價值化的存在。這是革命者的尊嚴和浪漫。
所以崔中石隨後做了兩件事:
一是面對方孟敖的質疑,崔中石以兒子伯禽、女兒平陽起誓:我不是中共地下黨員,你方孟敖也不是共產黨,這些都無關緊要。可當時你加入共產黨,並不是認同我崔中石這個人,你不是信服我這人,才願意跟隨共產黨,而是你心裡原本就選擇了共產黨。因為你希望救中國,願意為同胞做一切事情。你不要相信我,但是你要相信你自己。然後欣然跳水赴死。崔中石最後關頭被方孟敖下水相救,用自己的行動讓方孟敖堅定了自己的信念。
這就算破了曾可達的珍瓏棋局。
做到這一步,已經是萬中無一的人中龍鳳了。
接下來的第二步,就值得讓所有人肅然起敬、潸然淚下了。
七、赴死
由中央銀行簽發的將崔中石調往上海的調令已經到了。此時崔中石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奔赴解放區,重新開始自己理想中的新生活。
普通人面臨這種情況,估計只有兩個選擇:一是臨走前把錢轉給徐鐵英,大家皆大歡喜,反正都是黨國的錢,徐鐵英不要別人也會貪掉,還能確保自己的絕對安全。二是拍屁股走人,就是不給你;徐鐵英拿不到錢,就是再著急、再生氣,也犯不著為了這個和方步亭鬧翻,也能保證自己的相對安全。
加上有方孟韋的護送和華北城工部的暗中保護,不管哪個選擇,崔中石都能走得穩穩當當。
他不願把錢轉給徐鐵英這種敗類。即使他選擇後者,什麼都不做,悄然離去,徐鐵英也抓不住什麼把柄,只能自己在一邊咬牙切齒,尋找下一個機會。
但崔中石明白,如果他不做,徐鐵英找到的下一個目標最有可能的就是謝培東,以謝培東的覺悟,一定不會轉給他。這樣謝培東最後的結局一定是暴露犧牲。然後銀行會有別人接手,直至把錢轉過去。這中間,甚至會要了方步亭的命。
其實謝培東讓崔中石趕緊撤,也是抱了必死的決心的。
革命同志之間的情誼,有時連隻言片語都不用。
於是崔中石毫不猶豫做了讓自己陷入絕境的事情:第一時間將錢轉給了香港的長城公司,這是我黨在香港的代理機構。
身份瞬間暴露。
因為別人不關心,徐鐵英可是一直盯著資金動向的。
第一時間就發現不對,並落實了賬戶資訊,坐實了崔中石的身份,將崔中石從火車站帶回。
方步亭不惜願意如數補償徐鐵英,並以玉石俱焚相威脅,想要保住崔中石的命。可陰差陽錯之下,崔中石還是壯烈犧牲。
整個過程中曾可達的表現就是之前我說的:他對方孟敖也不關心,對崔中石更談不上客氣。他的行為處事裡,沒有任何人性的影子。這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工具人,後來被拋棄,自殺明志的結局也就不那麼出人意料了。
從出場到落幕,崔中石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卻用自己的優雅與決絕讓世間萬物黯然失色。
雖然知道他是個虛構的人物,但畢竟他是眾多烈士的化身。所以,最後想說一句:
星河燦爛轉眼過,惟願人間憶此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