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二年(781年)正月初九,六十四歲的成德節度使李寶臣在病榻上嚥下了最後一口氣,臨死前,他寫下遺表,請求朝廷以其子李惟嶽接替自己,統領成德軍。
唐德宗李適接到了李寶臣的遺表,看得十分感動,然後他拒絕了李寶臣的請求。因為有著七十六萬在籍兵力、一千零八十九萬貫財政收入以及兩百一十五萬餘斛軍糧儲備的李適相信,他已經具備了足夠的家當和底氣,來一舉解決老爹遺留下來的藩鎮問題。
無須多言,打完再說!
於是,一場旨在削藩的戰爭逐漸拉開了序幕。不過它的最終結局卻是所有參與者都沒能料到的。
在探知皇帝削藩的決心後,成德、魏博、淄青三家一拍即合,結成了反削藩同盟,並搶先對周邊州縣發起了進攻,與此同時山南東道節度使梁崇義也在襄陽起兵與朝廷分庭抗禮。
雖然一開始就陷入了最不利的兩線作戰模式,但唐德宗態度卻十分強硬,他相信自己能夠雙拳並出將兩邊的敵人同時碾壓成粉。
戰局的開端確跟李適想的一樣,在河東軍、神策軍、昭義軍、河陽軍這唐軍排名前五的四路軍隊的合擊下,魏博、淄青、成德的叛藩聯軍很快就崩毀了。
不久後李惟嶽被部下王武俊誅殺,成德就此歸順。黃河以北地區,只有一個田悅還在困守魏州城。黃河以南的各路大軍也已經開始合力猛攻李納所在的濮州(今山東郵城縣)了。對於勢窮力蹙的魏博、淄青而言,敗局似乎已經註定了。
與此同時淮寧節度使李希烈也成功攻入襄陽,滅掉了鬧事的梁崇義。此時朝廷上下一派樂觀,因為大家實在沒有悲觀的理由。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無論讓誰來看,這一仗都是穩贏不輸的節奏。
最為興奮的人說起來還是皇帝陛下本人,因為他基本上可以預見自己將做到父祖窮極一生都沒有做到的事——徹底結束藩鎮割據的狀態,真正實現國家的統一平定藩鎮之亂指日可待,天下太平的局面終將再現!
這一切都即將完成在我李適的手中!
然而他錯了,命運之神其實只是打算跟他玩笑一下,在此之前,命運之神是在對李適笑,而接下來,他準備拿李適玩了。
大好形勢的崩盤,是從北線戰場上開始的,起因則是朝廷下發的一連串最新的任命令。由於朝廷急於收回河北藩鎮特權,對王武俊只任命了一個團練使,地盤也划走了一半,而一直跟著朝廷賣力的盧龍節度使朱滔不僅沒撈到地盤,連軍費也不給報銷,更氣人的是李適還一直催著他南下打淄青。
李適自信地認為河北藩鎮只能俯首聽命,任他宰割,但實際上卻是王武俊和朱滔兩個對現狀不滿的人一拍即合,決定攜手給朝廷點顏色。
建中三年(782年)四月,朱滔與王武俊會師於寧晉,兵力總計為五萬,增援魏州的田悅。
五月九日,李適針鋒相對,下詔命令朔方節度使李懷光率領朔方軍及神策軍一部,共計一萬五千人,趕赴魏州,增援馬燧等部。
李懷光是當年郭子儀非常倚重的將領,武藝高,很勇猛,但非帥オ。為了在河東軍面前表現一番,到達前線後,不等自己部下多喘口氣,休息一下,李懷光就披甲上馬,帶著親兵衝殺進了朱滔的軍營裡。
一開始朱滔也確實被唐軍殺得連連敗退,但就在李懷光得意之時,王武俊親軍中頂尖的騎將,統領兩千精銳騎兵,從唐軍側翼衝了出來。李懷光大敗,而魏州城中的田悅則趁亂掘開了永濟渠,用水淹了唐軍營地,一夜間水深三尺,糧餉路絕,這下子馬燧等部也沒戲唱了。
馬燧至此真的無計可施了,憑藉著與朱滔家的姻親關係,他派出使者措辭卑微地向朱滔致歉,懇請朱滔能夠放他和各位節度使一條生路,讓眾人得以各自率軍返回本鎮。作為回報,馬燧許諾回去後大家會一同上表給朝廷,請求將整個河北事務都交給朱滔全權處理。
只想做土皇帝的朱滔並不想與朝廷拼個至死方休,於是就讓出道路讓馬燧等人撤了回去。但唐軍撤到魏縣後就停了下來,沒有各自迴歸本鎮,而是繼續和朱滔等人保持隔河對峙的態勢。
李希烈對於割據一方一直以來都有著極為濃厚的興趣,聽說唐軍在河北戰場失利後,李希烈立刻與朝廷攤牌,自稱建興王、天下都元帥。
得到訊息後,李適欲哭無淚,但他依舊沒有猶豫,繼續開打。
為了使朝廷不陷入持久的消耗戰,李適隨即下令,出狠招,調兵。
於是,李適登基以來最大規模的援軍出發了。
而考慮到這兩年來李希烈手下的淮寧軍一直在東征西討,戰鬥經驗想必是極為豐富,對付一般部隊,那是綽綽有餘。所以李適派來是非一般的部隊一一涇原諸道兵。
所謂涇原諸道兵,其實是一個統稱,說的是以涇原鎮為主的西北邊軍,這部分軍隊形成的歷史比較複雜,但主要來源還是很清楚的,基本上是三家:安西、北庭和朔方軍。
有老部隊優良作風傳統的繼承,又長期鎮邊與回紇、吐蕃鬥智鬥勇、因此派這部分隊伍去打李希烈,無論怎麼看都是再合適不過了,而這也充分表明了皇帝陛下不滅淮寧不罷休的決心。
但是李適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這一大膽狠辣的決定很快就將引出一個大麻煩,繼而將整個帝國拖入一場前所未有的危機中。
建中四年(783年)十月二日,涇原節度使姚令言接到朝廷命令,隨即率領涇原鎮五千官兵出發,踏上東征之路。
這一年的冬天很冷,天氣還很不好,一直在下雨,涇原鎮計程車兵們冒雨急行軍,這才在規定時間內抵達了東進路上的第一站一一長安。
剛到長安,一個不是很好的訊息就傳來了:唐軍在滬澗水慘敗,死傷甚眾。被雨淋了一路,本就士氣有些低落計程車兵們這下心情更差了,很多人都預感到這場戰爭將比想象中還要艱苦,說不定它會是一部分人的最後一戰。但是,沒有人因恐懼而顫抖,畢竟身為涇原鎮兵,生死對於他們而言早已看得淡了,這些士兵在入伍的那一天起,就做好了為國捐軀的準備。
如果要說他們有什麼要求的話,那就是吃頓飽飯換上一件乾淨暖和的衣裳再上戰場,少部分計程車兵則盼望著能讓跟從自己一道參軍的弟弟拿著朝廷賞賜下來的財物返回家中(按照慣例、藩鎮部隊離開本鎮前往外地作戰,朝廷是有額外的賞賜的),代替自己為家中年邁的父母養老送終,以盡孝道。
這些是士兵們最基本的要求,也是一個慨然赴死的戰士最簡單、最真實的願望。然而,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一向體恤部隊的朝廷給出了讓所有人憤怒的回覆:不要在長安城外逗留,繼續前進!
這一命令意味著,朝廷的賞賜是沒有的,進城休整是沒譜的,熱飯暖衣是沒影的。飢寒交迫的將士們需要繼續在寒風淒雨中趕路,儘快抵達下一個目的地。大家很是失望,但考慮到戰事緊急,他們還是決定服從命令聽從指揮,繼續向前。
此時支援他們前進的,是一個極為樸素的念頭:到了下一站,就能得到充足的補給,好好休息一下。又是一天的艱苦跋渉、涇原軍終於抵達了滻水,然後他們看到了奉皇帝命令在此準備犒勞三軍的京兆尹王翃。
終於等到了,雖然有些遲,不過看來朝廷還是有安排的。
然而這種欣慰只維持了一分鐘而已,下ー分鐘幾乎所有人都滿面怒容地掀了桌子。因為他們看到的是一桌桌簡單到簡陋的飯菜:一小碗米飯裡面還帶著米殼幾小盤青菜,沒有肉,但目測醬菜湯管夠。
兩天的雨中跋涉,遠達數千裡的征途,九死一生的命運,這就是朝廷對於我們這些即將浴血沙場的將士的禮遇嗎?
“真是欺人太甚,太不把我們當回事了!”
東征,誰愛去送死誰去!
我們即將戰死沙場,卻連口飽飯都求不得,什麼世道!這讓大夥兒怎麼抵擋敵人的白刃?拿命嗎!
“聽說瓊林和大盈兩座倉庫內金吊珠寶堆積如山,不如我們自己去取來吧!”
所謂眾人拾柴火焰高,更何況是怒火,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憤怒不滿的情結很快就傳遍了全軍,讓涇原軍集體喪失了理智,形勢已經大亂。滿面怒容計程車兵們已經紛紛重披鎧甲、捲起袖子,操刀向長安的方向挺進。
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來,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即便是看起來應該算作罪首的京兆王翃實際上也比較冤枉,他不過是執行命令而已,且全無剋扣軍、故意刁難之事。以當時朝廷的財力,確實是拿不出錢犒賞部隊,而京兆尹這邊的經費也很有限,估計上酒上肉什麼的也真的是辦不到啊。但苦大兵不管這個,上陣殺敵就得要酒足飯飽,拿足撫卹金才行,不然一旦有個閃失,全家老小就只能喝西北風去了,誰會來管。
現在朝廷既然明目張膽地要把自己這些人送到前線當炮灰,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幹進長安吧
譁變的涇原軍士兵不想多說廢話,而他們也表示沒興趣聽廢話,包括節度使姚令言的親自出面解釋。他們只是把剛剛拜別皇帝,聞訊前來安撫的姚節度使用刀架上,帶著一起朝京師殺來。
四十一歲的李適自從懂事以來可以說見過不少大風大浪,經歷了多次劫難,對付了無數刺頭,但這種大規模的直接以京城為目標的兵變還是第一次遇到。
畢竟還是年輕,聽說這幫殺氣騰騰的大兵最少一頓飯的工夫就殺到了,李適終於壓抑不住心中的慌張,準備妥協。
不久之後,幾個太監來到了亂兵面前,向在場眾人傳達了皇帝的意思,大致內容是這樣的:知道你們很辛苦,所以天子特命我等賞賜絲帛給眾將士,每人兩匹,領完的就回去吧!
這就是傳說中的火上澆油。
本來就懷疑你吝惜錢財,不把當兵的命當回事兒。現在一口氣拿出了這麼些絲帛來打賞,這不更說明了朝廷還是有錢的,不過是在哭窮蒙人而已。
於是士兵們越發憤怒了,對皇帝的賞賜置之不理,還有人直接張弓搭箭射向幾個太監。
看到射過來的箭矢,太監們嚇得不輕,當即一鬨而散,跑得遠遠的。亂兵們繼續前進,眼看著就要抵達通化門了。
見亂兵們沒有散,反而是離城池越來越近了。李適做出了一個極為錯誤的判斷:賞賜沒給夠。
此時在李適看來也沒有別的辦法既然一次沒給夠,那就來第二次吧,保證滿足你們的領打賞的心理預期。
這第二次,李適真的是下了血本,他派人足足湊了二十車金銀綢緞送到了城門口,但是已經全無作用了。此時,亂兵已然殺死了第二波出城傳詔的宦官,殺進了長安城內。聲勢浩大勢不可擋。
可怕的其實不應該是亂兵入城,而是這夥人絕非真正的亂兵而是一支有組織、有紀律、目標明確的反朝廷武裝。譁變士兵的目標很明確,就是殺入宮中,揪出皇帝,說出個一二三來,否則絕不善罷甘休!
李適急了,他一面命令普王李誼、翰林學士姜公輔出宮前往丹風門安撫亂軍,一面緊急傳令集合禁軍,準備用拳頭說話。可是更讓皇帝陛下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他派人喊破了喉嚨,卻連一個禁軍也沒能召喚過來,因為實際上他們早已不在人世了。有人偷樑換柱,派人冒名頂替了派往前線後陣亡的禁軍將士的身份,吃了空餉。這位異常大膽吃禁軍空餉,坑了皇帝的仁兄正是此前一直被李適視作心腹的神策軍使白志貞。
不過現在這個時候,要拿他問罪也是不可能的了,因為亂兵已經將李誼和姜公輔晾到一邊,砍開了宮門,爭先恐後衝進宮中,直奔著李適而來。
堂堂大唐皇帝居然要獨自面對一大波毫無理智的亂兵,這是要靠皇帝的威嚴加著冷靜的應對才可以搞定的吧。這個說句實在話,李適是沒有把握做到的,所以他選擇了最為保險的處置方式——走為上。
在一百多名太監的護衛下,李適帶著太子、諸王、公主及大小老婆們從皇宮北門倉皇出逃至奉天。
李適逃跑後,在長安城中的大臣們則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跑,四散奔逃。皇帝失蹤了,宰相跑路了,朝中能說得上話的且能穩定局勢的大臣也早就被奸相盧杞清除得一乾二淨,因此只一天的工夫、長安城就進入了真正的無政府狀態。
亂兵們開始爭相進入倉庫,搬運裡面的金銀財寶,直到累到虛脫,再也搬不動為止;長安百姓也不閒著,立即從看客模式轉換到了參與模式,趁機跟著入宮盜取倉庫中的財物,通宵地往家搬。來晚了的,也不著急,乾脆就地化身為半路劫道的,專撿疲憊的搬運隊下手,且樂此不疲。
看到偌大的一個長安城被搞得火光四起,一片混亂,姚令言坐不住了。他憑藉昔日在士兵中的威信,開始號召將士們保持冷靜,想辦法維持好長安城的秩序,並提議擁戴朱太尉帶著大夥兒一起反抗朝廷。
所謂朱太尉,正是被廢在家正處於極度鬱悶中的原涇原節度使朱泚(朱泚是盧龍節度使朱滔的哥哥,朱滔跟朝廷鬧翻後,他因為避嫌被免職)。
朱泚欣然出山當晚,朱泚騎馬從晉昌裡的家中前往皇宮。一路上,涇原鎮亂軍沿途列隊高舉火把,以無比高漲的熱情迎接朱泚升殿。
朱泚就此搬進了皇宮的含元殿里居住,並設定好了警衛,對外宣佈將以太尉的身份“權知六軍”,相當於天下兵馬大元帥。
朱泚原本想讓人打著接駕的旗號前往偷襲奉天,多虧假意投降的司農卿段秀實私用官印半路將前去劫持皇帝的部隊召了回來,李適才逃過一劫,但段秀實等人則在事後被朱泚殘忍殺害。
十月八日眾人擁立朱泚為皇帝,國號大秦,改元應天。
得知長安再度淪陷,天子被迫流亡,李懷光、馬燧無不痛哭失聲。因為這意味著四年的精心籌備、上萬將士的拋灑熱血都將付諸東流。但是已經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形勢十分危急,只能棄卒保帥了。於是數日後,各軍相繼撤離了河北戰場。其中,朔方節度使李懷光與神策都知兵馬使李負責率部勤王,馳援奉天;河東節度使馬燧則率部退回太原,死守大唐龍興之地;河陽節度使李艽率部回到河陽(今河南孟州市),昭義節度使李抱真領軍退保臨洛(今河北永年縣),以防朱滔等人趁機來攻。
馬燧等人的行動十分迅速,後期的部署也可圈可點,但是他們還是預判錯誤了點。那就是形勢並非十分危急,而是萬分危急,而就是這一小小的判斷誤差,後來引發了更多的亂子。
十月十日,朱泚親率大軍直指奉天縣。
奉命率所部駐屯在梁山(很熟悉的地名,但非山東那個)抵禦朱泚先頭部隊的,是將軍高重傑。
在朱泚的迅猛攻勢下,唐軍戰敗,全軍覆沒,高重傑本人則跟著英勇戰死。
秦軍通往奉天的大門就此被叩開了
由於之前的種種錯誤的預判,諸鎮勤王兵大部分距離奉天城不算近,他們不是還在遠道而來的路上,尚未抵達。此時,奉天城中的主力部隊是由右龍武將軍李觀臨時招募組建的禁衛軍(約有五千餘人)。這支部隊站個崗,擺擺架勢還行,真的要打起來,估計也就最多堅持個把分鐘。
好在上天還沒有終結唐朝的打算,就在秦軍抵達奉天城下的前十幾分鍾,渾瑊等人帶著唯一的一支預備隊趕了回來,這才讓奉天城裡有了生力軍。
喪心病狂的朱泚經連續幾天下令士兵們日夜鏖戰,且認準了奉天城東北角集中兵力猛攻,將巨石和弩箭不分晝夜地射入城中。
奉天在重重圍困中,糧盡援絕,士兵傷亡過半,城頭卻戰火不息,淪陷似乎已是定局。
朱泚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他唯一的生路就是在援軍到達前攻破眼前這座搖搖欲墜的破縣城,抓獲或者殺死李適,徹底斷絕所有忠於唐室的人的念想,讓他們完全失去繼續戰鬥下去的理由,只有這樣他朱泚才能活下去。
於是奉天迎來了最為艱險的時刻。
既然孤注一擲,朱泚自然不打算再留後手,叛軍攻勢異常兇猛,多次登上了城頭,迫使本來就兵力不足的守軍與敵展開肉搏。
得到敵人攻上城頭的訊息,李適緊繃了數個月的神經,至此終於崩潰了。
皇帝陛下的淚水開始止不住地流出來,他一邊哭,一邊對群臣說道:“朕揹負著宗廟社稷,理應在此固守。愛卿之中如有家在長安的,可先去投降以免家族受到牽連。”
大臣們這下子也終於繃不住了,紛紛痛哭著發言,表示寧死不會背叛朝廷,去做貳臣。
既然如此,那索性豁出去了。
李適拿出了一厚疊空白的委任狀交到了渾瑊手上,令他憑此招努無隊員,戰鬥到最後。
“今日就此與君訣別!”
李適輕撫著渾瑊的背說道。
此時,皇帝已經淚流滿面,哽咽地說不出話來,文武大臣們則就地跪倒了一片,開始虔誠地禱告。
渾瑊知道,接下來的,就全看他了。
望著缺衣少食,沒有經過長時間的正規訓練,且沒有足夠的鎧甲用來防身,只能憑藉血肉之軀與敵軍拼死一戰的守軍們,渾瑊恭恭敬敬地向他們下拜,然後,他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怒吼
“戰鬥!直至最後一人!”
滿臉鮮血,箭矢著身,卻仍進戰不輟,奮勇殺敵的渾瑊,用他堅守的背影告訴了他背後的所有人——即使沒有援軍,即便全軍覆沒,毫無希望,我也打算要堅持到底,堅持到最後一個人。
在渾瑊身影的激勵下,本已筋疲力盡,陷入絕望的守軍們,開始逐個站起身來,他們披上犧牲了的戰友的戰甲,拾起了掉在地上的武器,追隨著渾瑊發起了反衝鋒。
一時間,殺聲震天。
在熊熊的烈火與崩壞的雲梯及被灼燒計程車兵們的慘叫聲的多重感官刺激下,秦軍士兵慫了。他們違背了朱泚的命令,全部後撤。朱泚也無奈了,只能接受攻城部隊潰敗了的這個事實。
十ー月二十日,李懷光率領朔方軍在醴泉(今陝西禮泉縣)擊敗了守在那裡的秦軍,然後高歌猛進,直奔奉天。
朱泚自忖以現有的兵力和實力,他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擊敗李懷光的,而事到如今,奉天城自己也未必有把握攻陷,所以收兵返回長安對於朱泚而言是唯一可靠的選擇。
十ー月三十日夜,朱泚統兵悉數退入長安。
奉天之戰就此結束,此戰朱泚率領全部主力,拼死攻擊一座縣城近四十日,用盡了各種手段,嘗試了各種途徑,但最終仍舊敗在了僅有少數正規部隊守城的奉天城下,鎩羽而歸。朱泚實在想不通,為什麼自己會輸給那一萬多陷入絕境的唐軍,會敗給困守孤城的渾瑊和毫無大略的李適。
他並不知道,他的真正對手,並非城中的守軍,甚至也絕非渾瑊和李適,真正讓他止步在奉天城外的,其實是一種信念。
即便糧盡援絕,孤身一人也要堅持下去。
奉天城的將士們憑藉著堅守迎來了奇蹟,然而李適的危機卻還未解除。
在李懷光趕赴關中勤王期間,有三個人的名字一直是李懷光罵不絕口的。這三個人分別是宰相盧杞、度支使趙贊以及神策軍使白志貞。
李懷光滿以為自己救駕有功,李適肯定會聽從自己的肺腑之言,但李適卻在再次被盧杞誤導,命令李懷光率軍進駐便橋、與李建徽、李晟以及神策兵馬使陽惠元會齊後,一起收復長安,先不必入城覲見。
接到詔命,李懷光怒了。
千里迢迢,不避艱險地跑來護駕,趕走了朱泚、,飯不請吃一頓就算了,連皇帝的面都見不到,這也太不夠意思了吧。
李懷光雖然不敢抗旨不遵,但卻滿懷怨怒,雖然李適後來在群臣的勸諫下處置了盧杞及其同黨,但只是將他們貶職,這離李懷光期待的清君側還有很大的距離,貶職就意味著還有可能會升遷,只會打仗的李懷光搞政治肯定不是他們的對手,所以在皇帝陛下決定不殺盧杞的那一刻就意味著他要失去了李懷光。
在李適看來,之所以會有這一個半月的兇險遭遇,都是因為自己過於自以為是,太過固執,不懂得妥協所致。所以李適決定吸取教訓,改弦更張,重新調整各項國家的大政方針。他還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大感意外的決定——做檢討。
在這篇新年第一天的第一份詔書裡,李適對自己登基以來的種種不當作為進行了深入細緻的自我批評。他公開表示,被亂兵追著跑到了奉天,是他的責任,丟了祖宗宗廟,是他的責任,藩鎮接連反叛,是他的責任,用人不當,也是他的責任…
可以說能把自己說到如此地步的,向前看五百年,再往後看五百年,真的沒誰了而且由於這篇檢討採納了非常務實的陸贄的意見,進行了極為認真的潤色,所以整篇文章言辭極為懇切、態度極為謙卑,無論是感染力還是穿透力上都屬上乘。
實踐證明,李適的這篇罪己詔果然影響極大,效果明顯,傳播開來了後,上到李抱真、李晟這樣的大將,下到基層的小軍官和普通士兵,全都被感動得稀里嘩啦。更厲害的是,連成德王武俊、魏博田悅、淄青李納這三位反對派看到李適的沼書後都深受觸動,相繼主動派人上表謝罪,並表示願意無條件地取消自己的王號(三人曾與李希烈一起約定稱王)。
這下子,朝廷的對手只剩下了沒有回頭路的朱泚、朱滔兄弟、以及自特兵強馬壯的李希烈了。
由於李適的遲疑不決,與朝廷漸行漸遠的李懷光最終還是與朱泚走到了一起,李懷光本想擒住李適與朱泚結盟,但他麾下的朔方軍,常年受到郭子儀忠君愛國思想的薰陶,大部分將士雖然身不由己,可並不想做叛徒,因此李懷光派出捉拿皇帝三個部將不約而同的全部選擇放水,李適這才得以成功逃往駱谷,奔向蜀地。而意圖暴露的李懷光則在李晟等人的圍攻下退回了河中。
皇帝西逃蜀地,關中群龍無首,這一幕幕情景似乎又重現了安史之亂之初的局面,但這一次局勢似乎更為嚴峻。因為郭子儀、李光弼那樣忠誠而有能力的名將不在了,朔方軍直接反叛了,河東軍則跑回了太原,能依靠的力量舉目四望,基本沒有。
所謂國難思良將,家貧思賢妻,這句話不是沒有道理的。準備逃往蜀地的皇帝陛下含淚加封李晟為尚書右僕射、同平章事,准許他便宜行事伺機收復長安。
李晟是淚流滿面地接受皇帝的最新任命的,從這一刻起,李晟已下定了決心:誓死收復京師,迎還聖駕。
至此,朝廷的各項工作終於走向了正軌。
興元元年(784年)六月,李晟收復長安,朱泚兵敗後被部下殺死。在梁州的李適接到了來自李晟的捷報後,當即喜極而泣。
京師被收復了,聖駕可以不用“西狩”了,這一切都來之不易,但戰爭還遠未結束。北方還有李懷光、朱滔,南方還有李希烈,這幾位都不是省油的燈,還等著朝廷出面去收抬。
興元元年(784年)八月,在朔方行營兵馬副元帥渾瑊與河東節度使馬燧的夾攻下,李懷光兵敗河中,被部下所殺,李懷光之亂就此平定。同月昭義節度使李抱真成功說服了王武俊再次投向了朝廷,被孤立的的朱滔很快被唐軍擊敗,不得不再次向朝廷請降,河北之亂終結。
貞元二年(786年)三月,李希烈被自己的愛妾竇氏聯合部下陳仙奇毒殺(李希烈殺了竇氏全家,竇氏因美貌被留下納為小妾),李希烈之子封鎖訊息,意圖殺死軍中不服的部將,不料被竇氏與陳仙奇反殺,至此,持續了長達兩年零四個月的李希烈之亂也被平定了。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雖然從建中二年(781年)到貞元二年(786年)只有六年的時間,但對李適而言似乎像是過了六十年那樣長,他的精力基本上被耗盡了。雖然他在位時間還有近二十年,但對李適而言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當他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他已經臥在了病榻之上,奄奄一息了。在這二十年間他無所事事,再也沒做出啥耀眼的政績,那個誓不與逆蕃共存亡的勵志青年終究還是死在了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