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亞利桑那州墓碑鎮,那石碑林立的墓園中佇立著一塊被時光摩挲褪色到看不清本來面目的墓碑,隱隱約約間鐫刻著一行字:
“阿龍太太,中國瑪麗,生於中國,卒於墓碑鎮,1906年12月6日,享年67歲。”
這塊墓碑常年被旅遊團的嘈雜之聲包裹著,在美國導遊口中、法國女歌手Amanda Lear《唐人街的女王》歌聲中,我們看到的是一位經歷傳奇,睥睨眾人的傳奇女性——唐人街女王,林阿嬌。讓我們穿過時光的長河,一起來尋找這位被美國人傳頌百年的“中國瑪麗”。
一、 唐人街女王,傳奇的瑪麗
美國人交口傳頌的“唐人街女王”總攬唐人街的大小生意,管理著五百多名華人。如同Amanda Lear口中詠唱般“我在唐人街見到了鴉片女王,來自上海的娃娃臉女孩,從不露出笑容也從不哭泣,她統治著唐人街的地下世界,她經營著唐人街所有的鴉片貿易。”
上世紀的美國墓碑鎮不同於現在的寂寂無名,它擁有一座富饒銀礦。那時的西方淘金之風盛行,為了獲得更多的廉價勞動力,他們把目光投向軟弱清政府統治下的中國。無論是自願還是被迫,諸多國人流亡到國外,被列強們驅使著淘金、修路,墓碑鎮便是其中之一。
國外的生存並沒有比國內要好,反而是更差。言語不通的他們為求一分溫飽,忍受著外國人的白眼與凌辱,做著最辛苦的工作拿著最低微的酬勞,苦不堪言的他們期待著,可以有一位救世主來拯救他們。
彷彿聽到他們心聲一般,1872年,“中國瑪麗”林阿嬌踏上美國墓碑鎮的土地,她叱吒風雲的一生就此開始。
擁有著流利英語口語的她可以輕鬆地與人交流,原本心高氣傲美國人,與她接觸後皆臣服其魅力之下。對待華人,她善良富有同情心,每當中國人遭到不公待遇,總有她的仗義執言。每每對上她,頤指氣使的美國人彷彿成為電影裡的紳士,謙遜而有理。
林阿嬌儼然成為墓碑鎮華人救星,五百多名中國人一同投入她麾下,悉數歸她管理。他們無需再直接與美國人接觸,若美國人想僱傭華人,事先得與“中國瑪麗”商量,合理酬勞與時間是工作前提,令僱主滿意的結果是工作義務。
她對待雙方公正的態度,進一步幫助她博得美國人的好感。如有神助一般,她接觸到舊金山“六大公司”領導們,很快便熟如老友。這份良好的人脈帶給林阿嬌接觸到鴉片貿易的途徑,無所不能的她很快掌控唐人街所有鴉片貿易,她向外兜售鴉片,唯獨不允許國人沾染。
她的商業帝國一步步鋪開,身價也水漲船高。林阿嬌戴著獨特珍貴的珠寶,穿著繡有華麗圖案的美麗唐裝,長袖善舞遊走在美國各階層之間,被稱為“唐人街女王”。
作為“中國瑪麗”,她不會因為身份高低而區別待人,曾經有一位白人牛仔騎馬路過她門前時不慎跌下馬而摔斷腿。她一面溫柔安慰著那痛苦的牛仔,一面派人尋來擔架將牛仔抬去醫院,並支付所有醫療費用。
獲悉此事之人問林阿嬌不計回報幫助他人原因時,她颯然而笑,眉目清朗一片:“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恍惚之間,在場華人猶如看到施耐庵筆下那美麗颯爽的一丈青扈三娘。
“唐人街女王”無私助人事蹟廣為流傳,美國也有許多貧困人民,他們掙扎在溫飽線上下,靠著政府微薄的救濟金而活。在明白中國瑪麗口中那句“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之意後,試探著來到她的門前,請求中國瑪麗幫助他們。
面對這些衣衫襤褸的白人,“中國瑪麗”沒有第一時間承諾幫助他們,將他們分別妥善送回家的同時,她找人分別打探他們的人品。接濟勤勞善良之人,無視懶惰邪惡之人,並向鎮上的教堂捐獻出一筆數額巨大的善款。
這一舉動,引起墓碑鎮上下巨大震動,那些原本視她為生意夥伴的商人,發自心底的尊重起“中國瑪麗”,本就對她心存感激之人,更將她視為天使。她贏得白人尊重,榮獲到極高社會地位。
頗高的社會地位,使得她的去世佔據墓碑鎮報紙的絕大部分篇幅,受到過她幫助的白人淚灑當場,華人們更是悲痛萬分。為紀念偉大的“唐人街女王”當地人將她的照片與故事記載到當地歷史博物館內,以供後人瞻仰,如此百年已過。
二、 中國籍女性,平凡的阿嬌
“唐人街女王”做了許多在我們現在人看來都不可能的事情,更何況是女性地位低下的上個世紀呢?撥開歷史迷霧,擦去“中國瑪麗”墓碑上歲月塵土,我們可以看到,真正的“唐人街女王”不過是一名普通的中國女性,她甚至連英語都不會說。
翻開美國聯邦人口統計學檔案,我們可以看到,1872年初入美國的林阿嬌不過是一名18歲的少女。她是跟著其他中國勞工一同被家人賣亦或被別人騙上那艘駛往美國的輪船之上的,畢竟對於一百多年前的中國,美利堅實在不是什麼好去處。
如沙丁魚罐頭般,林阿嬌與其他華工一同,被美國人趕出了那間屬於他們的,狹小而黑暗的房間。踏上美國領土,她睜著迷茫而好奇的雙眼,打量著迥異於家鄉風格的建築,陌生的語言、不同的膚色,林阿嬌膽怯了。
林阿嬌感受到美國人如同打量貨物般目光,麻木地隨著別人腳步一起,被推搡至不同隊伍內,他們聽不懂這個國家的語言,卻知道自己無力反抗這些荷槍實彈的美國人,就如同他們的朝廷無力反抗這個國家一般,在美國人分配下,他們踏上不同卻相似的方向。
經過數日的跋涉,林阿嬌隨其他勞工一同,踏入墓碑鎮土地。她的瘦弱,讓分配華工任務的美國人,面色不滿地重重哼一聲。林阿嬌縮了縮肩膀,而後被人推搡著向一旁走去,她被分配去銀礦淘金的任務。
暗無天日礦井生活,她早已不記得,上一次見到溫暖而燦爛的陽光是什麼時候。每天都是辨別不出滋味的乾癟麵糰,不足的睡眠時間,這樣的生活彷彿過了很久,又彷彿這一天永遠都不會結束。傳遞不完的礦石、寂靜無聲的礦工,她以為這就是她的一生。
直至有一天,礦洞裡再也挖不出礦石,林阿嬌像是被驅逐的羊群般,與其他華工一起,被趕到地面上。踏出礦洞時正值白日,這是她在墓碑鎮,第二次見到太陽,灼人的陽光刺痛雙目,林阿嬌下意識躲開那熱烈的金陽,卻不覺流出淚水。
林阿嬌再一次,與她的“同伴”們分道揚鑣。上世紀八十年代美國的鐵路建設正值高速發展時期,年輕力壯的男性勞工被安排去修鐵路,林阿嬌這樣的女性或老弱病殘,則被安排去唐人街工作。
唐人街,許多膚色相同的國人闖入她眼中,耳邊是熟悉的鄉音。恍惚中,林阿嬌以為她回到了故土,然而國人面上麻木與謹慎的神情,彷彿提醒著她,這並不是中國。
她被安排在一間狹小的宿舍,做著洗菜擇菜工作,宿舍內是幾位女性,林阿嬌舔了舔雙唇,生澀開口:“你,你們好,我,我叫林阿嬌,今年是哪一年了啊?”
林阿嬌的詢問讓幾位女性面色茫然,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問出這樣的問題:“現在是1878年。”1878入耳,林阿嬌一陣恍惚,她垂下頭抬起雙手,來回翻覆而看。
原來她已經24歲了啊,她好像長大一點,但這六年的光陰為什麼好像只過去一天呢。她抬起頭打量著幾名面面相覷的室友,僵硬地對她們笑了笑,“我來的時候才1872年,後來一直在礦洞裡面,這是第二次見到這裡的太陽。”
室友們的眼中都露出同情之色,倏爾又自嘲搖頭,她們的生活並不比林阿嬌好到哪去。“至少以後,你可以和我們一起看到太陽。”其中一位室友走近林阿嬌,“我先帶你熟悉熟悉這裡的工作,如果做得不好要挨罰的。”
室友勸誡之言沒有讓她感到意外,在礦洞內捱罵、捱打都是家常便飯,在美國人眼中,可能只有他們國家的人才能擁有和他們一樣的權利。林阿嬌向室友表達感激,認認真真記下她所提到的方方面面,無論生活怎樣,她想要努力活下來。
相對於暗無天日的礦洞生活,她更喜歡在唐人街生活。可能由於有了太陽照耀,這裡的華人,有幾分活著的感覺,她擁有幾位朋友,攢下一筆小小的存款,並且認識一位名叫阿龍的廚師學徒。
阿龍小她6歲,1874年來到美國,一開始便在這片唐人街工作。14歲起阿龍便給廚師打下手,白人對於華工的排擠與歧視,讓唐人街的華人尤為團結。對於阿龍,廚師從未有過藏私的想法,當阿龍表示出學廚興趣後,廚師傾囊相授。
林阿嬌與阿龍逐漸熟識起來。二人志趣相投、性格互補,阿龍磨損的衣服經由林阿嬌巧手縫合煥然如新,廚房中剩下的食物阿龍也會特意留下帶給林阿嬌品嚐。十幾年如一日的互相扶持中,兩人感情愈發深厚,不似愛情卻勝似愛情。
不過隨著《排華法案》的頒佈,墓碑鎮唐人街的寧靜被打破了。身著警服的白人面孔逐漸多起來,林阿嬌看著她相熟的面孔在白人的盤問下,暴發出絕望的哭泣,他們不知道如何進行居民登記,更拿不出居住證明。看著他們如同貨物般被扔上車遣返,林阿嬌不由牢牢握緊阿龍手臂。
她慶幸而感激地看向阿龍,若不是他有著先見之明,替二人辦理居住證明,林阿嬌如今也會重新回到黑暗的車廂內,前往未知的路途。
半個月後,白人警察面孔消失在唐人街,只留下愁雲慘淡的華人與幾近倒閉的餐館,林阿嬌惶惑之情隨白人離去消散無蹤。患難與共過後,阿龍與她的感情更為緊密,一八九二年,林阿嬌內心掙扎許久,決定搬離宿舍,同阿龍生活在一起。
《排華法案》頒佈後的墓碑鎮,對於華人的歧視與排擠愈演愈烈。擁有一份屬於自己的產業還好,地位低下的打工人員,被謾罵、侮辱數見不鮮。
為了更好在墓碑鎮立足,林阿嬌拿出多年積蓄與阿龍一同在唐人街開設一間餐館。價格實惠、食材新鮮,他們的餐廳很快在墓碑鎮開啟口碑。雖然稱不上大富大貴,養活這個小家卻綽綽有餘,行有餘力之際他們還僱傭僱傭華人作為幫工,儘自己微薄之力幫助著同胞。
時間在碗碟的碰撞與布料的變換中流逝而去,1906年林阿嬌走到生命盡頭。林阿嬌逝世後,阿龍按照中國的習俗為她舉辦葬禮。
在中國這樣的葬禮本是普普通通的一件事,沒想到在美國卻引來大量媒體的關注。
披麻戴孝的眾人、一路拋灑的紙錢和擺滿桌面的祭品等。不瞭解實情的外國人誤以為林阿嬌是為名聲顯赫之人,“唐人街女王”的名號不脛而走。不過了解實情的人都嗤之以鼻,林阿嬌不過是美國人口買賣下的一個犧牲品。
三、 華麗之面紗,利益的驅使
如今再回頭看向“唐人街女王”故事,邏輯不通、情節詭異統統都有了合理解釋。所謂“中國瑪麗”不過是墓碑鎮為吸引旅行的中國遊客,所杜撰出來的一位傳奇女性罷了。
真正的林阿嬌不過是上世紀在美國艱難求生,如同當時所有生存在那裡的國人一樣的普通中國女性。他們或許沒有“中國瑪麗”雷厲風行、長袖善舞般的性格,但他們有著外國人所沒有的韌性。無論寒暑、工種,只要能夠多賺哪怕一分錢他們也會努力工作著。
白種人歧視、排擠令他們憋悶、委屈卻始終沒有壓垮他們。最終,他們在墓碑鎮生存下來,變得更為強大。如同現在的祖國,困境不過是一時,只要永存希望與信念,我們便能夠做自己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