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警匪片諜戰片還是懸疑片,最講究的都是邏輯性。也就是說,它所講的故事不論是長是短,都必須順乎情理合轍壓韻前後照應一氣呵成,否則就成了無的放矢的胡編濫造。
在這個問題上,緝毒劇《黑冰》給予了明確回應。而且是採用一種獨到的,前無古人的方式來解答。
劇中,王志文飾演的郭小鵬,是海州最大的民營藥企董事長。
論學歷,他是海歸博士,化學專家,高階知識分子。
論資歷,他建立偌大幾千人的藥企集團,是當地的納稅大戶,支柱產業。
論經濟實力,他資產數億,捐贈慈善,頭頂光環,是呼風喚雨眾星捧月式的明星人物。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披著絢爛的外衣,以製藥企業特點作掩護,大搞毒品生產銷售,網路遍及世界各地。是個製造、走私、運輸、銷售於一身的名符其實的大毒梟。
那麼問題來了:
一個已經名利雙收的成功人物,為什麼還要這樣做呢,他的動機和目的是什麼?這個邏輯性的問題,作為影視作品必須給予回答,否則就會落個虎頭蛇尾頭重腳輕的結局。
而就在觀眾疑惑待解之時,編導竟然獨自給王志文來了個長達十分鐘的臺詞。請注意,是他一個人的獨白,沒有任何人插話。從而生動形象一針見血地回答了以上問題。
這在以往影視作品中是絕無僅有的。因為一旦把握不好,很容易陷入單調枯燥的說教,這既是影視藝術之大忌,更是考驗編劇和演員功底的一個節點:如果臺詞乏味,勢必流於庸俗。如果演技欠佳,也不可能達到應有的效果。
看來編導是自信滿滿,王志文也不負眾望,把這段臺詞說得引人入勝,目不暇接,張弛有序,情緒飽滿,不能不令人拍案叫絕。
當然,前面的鋪墊也確實下足了功夫,催人產生無限的聯想和期待。
郭小鵬被捕後,刑警隊長李新建曾問汪靜雯:
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你對郭小鵬這個人到底怎麼看?
這等於是代替觀眾來提出問題。是啊,郭小鵬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作為曾經打入郭小鵬犯罪集團內部的警方臥底,汪靜雯和郭小鵬有過深度接觸,當然對郭十分了解。她反問道:
你希望我怎麼看?
難道你對他還有其它的看法?
人,是一個很複雜的生命現象,很難用一個簡單的概念來概括。郭小鵬如果不從事犯罪活動,他應該是一個很優秀的人。
這就給郭小鵬在人性問題上定了性。是啊,人,在善惡之間,不就是一念之差嗎!但這個過程卻是曲折迂迴百轉回腸。
也正是雙方的相知相認,使郭小鵬在走上刑場的前夜,說有重大機密要提供,並且要和汪靜雯見面詳談。
見面後,郭小鵬提供了幾張寫好字的紙:
這上面有我在境外銀行的數字賬號,總共是三千萬美元。還有你們感興趣的所謂大人物的名單。不要饒了他們,該殺的殺,該抓的抓。
主動交待辦案機關尚未掌握的犯罪事實,揭發檢舉重要人物的重大犯罪線索,在法律上應該算是立功和減刑的行為。
但是,汪靜雯接過那幾張紙,根本就沒看一眼。因為,這些東西固然重要,但對郭小鵬的罪責來說已經沒什麼意義。他犯的罪,即便槍斃十回也不算多。
郭小鵬問:
你怎麼不看一眼?
汪靜雯沒有回答。作為曾經朝夊相處的人,這個時候,她還能說什麼呢。
於是,郭小鵬點燃了香菸,重重地吸上一口,開始了他的大段獨白。主觀上是要坦露臨死前的心聲,客觀上也是給觀眾解惑答疑:
請讓我猜猜你在想什麼。
你一定在想,不是說所有的帳號都輸在商務通裡了麼!不錯,我騙了你。我經常會採取一些欺騙人的手段,因為有太多的人欺騙了我。
記得我小時候,只要犯了什麼錯,我繼父懲罰我的方式不是打罵,而是罰我捱餓,一罰就是好幾天不給吃的。所以我平時會攢下一些食物,藏在一個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地方,這叫備戰備荒。
不可以相信別人,只能相信自己,這也是我能僥倖活到今天的秘訣。
其實你也一直在騙我,對不對。但你是一個有良知的人,所以我能斷定,今天晚上你會來。我感謝你幫我實現了人生的最後一個願望。
汪靜雯一直在靜靜地聽。
此時,郭小鵬再次吸菸,似乎是在嘗試人間美味,更像是在作更深層次的思考。
你說這人是什麼。
從生物學角度來說,人不過是直立行走的無毛動物而已。
但是在我看來,人就像是一封不知從哪兒發出,又不知發往何方的電子郵件。就是這些電子郵件,組成了一個複雜的人類世界。
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世界啊!
他們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最高層次的人,能夠充分享受物質和精神的供應。
隨著層次的遞減,供應就開始減少。最低層次的人,他們接受的物質能量只能勉強維持生活。而精神供應,幾乎是零——本人就曾經活在這個層面裡。
你可以有充分的理由不相信我說的話。
你會想,我有一個才華出眾的父親,他是一個作家,我可以在他那裡繼承他的智慧和良知。
我還有一位越劇名旦的母親,我可以從她那裡繼承她的藝術天賦和不俗的容顏。
我還有一個身為高階幹部的繼父,從他那裡,我可以繼承他的政治野心和成功的機會。
所以,我怎麼可能生活在最底層呢。我應該是這個社會當中的精神貴族。
但是,我生活的另一面,你看不到,你永遠也看不到。
我可以一頓吃下三斤牛肉,然後再吃半斤烤鴨和一碗北京地道的炸醬麵。
我還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覺,然後在雪地上像瘋子一樣的狂跑。
有時我覺得,我的前生可能是一隻駱駝。沒有這點能耐,當年我懷揣十美元從舊金山下飛機,恐怕連一天都活不下去。
後來,我不再為錢發愁了。但是這個時候我比任何時候都要仇恨錢,仇恨人類,仇恨這個骯髒的世界。
你們習慣把人群分為罪犯和非罪犯,就是所謂的好人和壞人。並且由此衍生出一些高尚卑鄙之類的概念。
但是我要告訴你,其實一切都只是機會而已。窮鄉僻壤的犯罪率低,不意味著那裡的人就高尚,因為他們沒有選擇。
沒有選擇就不會有痛苦。我母親當年改嫁到林家,別的不說,就說林小強對她無微不至的騷擾,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林小強是郭小鵬繼父先房的兒子,與郭沒有血緣關係)。
但是母親好像並不痛苦,因為她有我,還有弟弟小亮。
(小亮是郭母改嫁後生的兒子,與郭小鵬同母異父)。
母親甚至沒有權力來選擇她的死亡,而林家大起大落的政治命運,又使我的靈魂加速走向了墮落。
我切膚之痛地感受到,我的命運之所以悲慘,原因只有一個,沒權。
所以從那一天起我就奠定了我的人生目標——我要不擇手段瘋狂地追逐錢和權,然後用它來報復這個可惡的人類社會。
你知道權力是什麼嗎?
權力絕不是一紙空文就能讓你榮辱升遷的某個職務。
權力也不是讓你實現某種人生價值的行為快感。
權力的實質是,看你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和控制他人乃至整個社會的精神生活。
而要想能完全徹底地控制人,沒有比毒品更好的東西了。
你見沒見過能真正擺脫毒品的人?
你可能會覺得自己可以控制自己,但實際上你只能控制自己的手不伸到別人錢袋裡,你的腳不邁進監獄的大門。
你根本控制不了你的肝臟分泌多少酶,你的胰臟分泌多少胰島素,你更控制不了你的心跳,你的血壓,還有你大腦裡的潛意識。
而這些,只有藥物才能做到。
所以我才用畢生的精力,來不斷推出新產品,
可惜時間太短了......
在你們眼裡,我是個十惡不赦的死刑犯。可是在我自己和那千萬個不幸靈魂的心目中,我是一個英雄,我是他們的救星,福音。
爸,媽,你們的兒子來了!你們的兒子披荊斬棘引吭高歌地向你們走來了!
在長途汽車站等著我,不,火車站,是火車站。這是一輛通往夢境的列車。
我要站在高高的甲板上,讓海風吹散漫天的烏雲。太陽,你快出來吧,露出你那金燦燦的笑臉......
王志文這段獨白長達十分鐘。在十分鐘裡,他時而低沉,時而亢奮。時而沉思,時而激越。語速時快時緩,時輕時重,拿捏得分寸得當,滴水不漏。把一個罪大惡極的罪犯在瀕臨死亡前夜的心理路程,細緻全面準確生動地展現出來。
首先,他回答了郭小鵬從人變成鬼的蛻變原因和過程。完成了全劇邏輯性的閉合。可以說,這是編劇文學功底和思想水平的完美體現。
其次,臺詞所表達的內涵,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諜戰劇《懸崖》裡,特務頭子高彬最後和我方特工周乙的一段對話。相比之下,二者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它能撥動人的心絃,讓人產生震撼,陷入沉思......
第三、大段臺詞長時間獨白,是最能考驗演技功底的關鍵時刻,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但王志文表演得惟妙惟肖,生動鮮活,淋漓盡致,入木三分。足可窺見他演技功夫非同一般。
所有這些,不正是影視作品的藝術魅力嗎!
它不能不讓人欽佩和感嘆:好編劇!好導演!好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