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思考一個問題:一個無錢無權無勢的二十六歲的布衣書生,想要把一個手握重兵的湖南督軍兼署省長(類似省軍分割槽司令兼省長)扳倒,能有多大勝算?
你可能會想,還勝算?開什麼國際玩笑!想都別想,力量太過懸殊了,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就是這個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青年毛澤東不但想了,而且著手去做了。幾個回合下來,還真讓湖南督軍張敬堯灰溜溜捲鋪蓋跑路了!
這就是近代史上著名的“驅張運動”,這是毛澤東第一次透過群眾運動的方式贏得政治鬥爭的勝利。
雖說此時的毛澤東只是剛畢業一年多的窮書生,但他的政治智慧、鬥爭韜略已經達到極高段位了。
在別人看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能吹一輩子的大事,在毛澤東手裡不過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尋常小事。
我們知道毛主席善於以弱勝強,但是力量對比如此懸殊,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呢?
就讓我們來複盤“驅張運動”,透過這個案例,對毛澤東的以弱勝強的鬥爭藝術進行一個深度解析。
任何事件不能脫離具體的歷史環境,我們先回到北洋軍閥時期的中國,看看當時的歷史環境及“驅張運動”的來龍去脈。
武夫當國 天下亂局
1916年6月袁世凱歸西之後,北洋軍閥統治進入群龍無首的大亂局,各派系軍閥相互傾扎鬥爭。
從1916年開始至1928年,這十二年間,把持中央政權的軍閥派系走馬燈式的換了三撥:段祺瑞的皖系(1916至1920年)、馮國璋的直系(1920至1924年)、張作霖、張學良的奉系(1924至1928年)。
中央政權像美國大選一樣搞四年一屆,後浪把前浪拍死在沙灘上。地方軍閥亂的程度更甚,其輪換迭代令人目不暇接。
尤其以湖南為最。
湖南北接湖北,東靠江西,此為北洋勢力範圍。西南接壤貴州廣西,東南接壤廣東,這是陸榮廷、唐繼堯的勢力範圍。
湖南作為南北緩衝區,是用兵之要衝,是南北勢力交鋒之處,是各軍閥派系全力爭奪之地,易督換主也屬於家常便飯,能在湖南站穩腳跟之人並不多。
1911年辛亥革命之後至1917年,湖南的實際掌權者是“城頭變幻大王旗”,從焦達峰、譚延闓、湯薌銘又到譚延闓,來回換了四次。
護法運動
1917年9月18日,孫中山發起了“護法戰爭”,反對北洋軍閥,維護《臨時約法》。南北之戰爆發,湖南再次成為南北兩方較量的第一線。
此時的北洋政府的實際權力由皖系軍閥段祺瑞把持。
對於此次的南北之戰,段祺瑞的用兵戰略有兩個重點:一是佔湖南以制兩廣,二是佔四川以制滇、黔。
1918年1月,北洋軍大舉向南方進攻,準備以武力統一中國。
在湖南戰場上直系少將“玉帥”吳佩孚大顯神威,先後擊敗護法軍奪取了岳陽、長沙、衡陽等地,佔領了湖南大部分地區。
按照當時北洋軍閥的慣例,憑拳頭靠實力說話,誰打下的江山由誰坐,湖南是吳佩孚打下來的,湖南督軍應該給吳佩孚來當。
但吳佩孚是直係軍閥曹錕部下,皖系段祺瑞有自己的小算盤,他當然不能讓這麼重要的職位讓其他派系的人來當。
湖南這邊吳佩孚翹首以盼督軍的任命書,北京那邊段祺瑞以戰事未定為由,任命自己的心腹張敬堯當了湖南督軍兼署省長,只授予吳佩孚“二等大綬寶光嘉禾章”一枚。
浴血奮戰打下來的湖南,只換了一枚獎章。辛苦了半天,讓別人摘了桃子。煮熟的鴨子就這樣飛了,吳佩孚憋了一肚子窩囊氣。
收到張敬堯當湖南督軍的訊息後,吳佩孚立即以糧餉不足為由在衡陽止步不前,停止對南方的軍事行動,並私下與南方軍簽訂停戰協議。
南北雙方就在此時達成了一個新的平衡。
此時湖南的勢力錯綜複雜,北洋勢力中,皖系的張敬堯作為湖南督軍駐紮長沙,直系的吳佩孚駐守衡陽、馮玉祥率16混成旅駐在常德,並不聽督軍張敬堯的指揮。
另外還有湘軍勢力駐防郴州的湘軍總司令程潛、駐紮永州的前湖南督軍譚延闓等多股軍閥勢力。
1919年的湖南,是多派勢力錯綜混雜、明爭暗鬥的混亂格局。
張毒不除 湖南無望
“北洋之虎”段祺瑞沒有識人之明,把戰略地位極其重要的湖南交給張敬堯,自認為很高明,制衡了直系吳佩孚,實則是一大敗筆。
因為張敬堯實在難堪大任。
張敬堯
張敬堯是安徽省霍邱縣人,父親張錦軒是教書先生,母常氏,生子四人,張敬堯是老大,其弟張敬舜、張敬禹、張敬湯。
堯舜禹湯,致敬四位聖賢,可見父母對兄弟四人是寄予厚望的。
但“堯舜禹湯”的四兄弟沒有做成聖人,反而被湖南人痛罵為“虎豹豺狼”。
張敬堯督湘期間,任命他的三個弟弟擔任要職。張氏兄弟在湖南稱霸一方,大發橫財。在霍邱馬店、龍潭寺一帶買田幾萬畝,又在桑郢子大興土木修建極其華麗的督軍府,並在天津置了不少房屋和地產。
張敬堯對湖南百姓橫徵暴斂,放任手下搶奪淫掠,強種鴉片,甚至把湖南的地礦權出賣給帝國主義,湖南百姓苦不堪言。
湖南人編了個順口溜:“堂堂呼張,堯舜禹湯。一二三四,虎豹豺狼。張毒不除,湖南無望”。
湖南人民對張敬堯的怒氣逐步積累,就像堆積的乾柴,只需一點火星就能燃起熊熊烈火。
驅張運動 星火燎原
1919年,五四愛國運動爆發,湖南學生聯合會成立。
二十六歲的毛澤東以湖南學聯的名義創刊《湘江評論》。該報刊“以宣傳最新思潮為宗旨”。毛澤東寫出了一篇篇雄文,就如甘泉滋潤乾涸的土地,振奮了人們的革命熱情。
《湘江評論》很快就成了全國範圍內最具分量、見解最深刻的刊物之一。
但湖南學聯和《湘江評論》引起了張敬堯的敵視。在他的治下,怎麼能容忍出現革命性的組織和刊物?
1919年8月,湖南學聯領導長沙群眾舉行焚燒日貨的行動,張敬堯派軍警包圍湖南學生聯合會,強行解散學聯,查封《湘江評論》。
由於提前得知訊息,毛澤東佈置學聯職員離開,將重要的文稿和學聯印信轉移,未受損傷。
既然敵人行動了,那必須有所應對。
當晚,毛澤東召集學聯骨幹開會,定下六條方針:
一,各校學生暫不用學聯名義;
二,學聯活動要秘密進行;
三,將查封《湘江評論》情況通告報界;
四,要回鄉學生宣傳張敬堯暴行;
五,函達全國學聯和各界聯合會爭取支援;
六,積極準備驅張。
思路清晰,環環相扣。
第一步,儲存自己
當強大的對手兇狠撲過來,不要盲目硬碰硬,先退一步,要自保隱藏自己。儲存實力是為反擊做準備。《孫子兵法》說: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三十六計》說:走為上計。其核心思想就是儲存自己。所以毛澤東決定“暫不用學聯名義”“學聯活動秘密進行”。
第二步,聯合同盟
要爭取同盟,組成統一戰線。透過聯絡報界、函告全國學聯及其他聯合會、回鄉學生宣傳發動群眾,獲得外界的支援。
第三步,準備反攻
對於反動勢力,你不打,它不會自己倒掉。防守是儲存自己,進攻才能消滅敵人。謀劃“驅張運動”,準備反攻。
把湖南督軍張敬堯驅趕走,這可不是一件小事,萬一失敗,輕則會被逮捕,重則甚至有性命之憂。
但毛澤東早已深謀遠慮,胸有成竹。
這件事不是年輕人脫離實際的幻想,而是立足於現實的精密計算考量:
其一,張敬堯不得民心。
張敬堯督湘期間是無惡不作,湖南人對其深惡痛絕,稱其為“張毒”,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張敬堯在湖南是待不長的,驅張運動有很好的群眾基礎。
其二,毛澤東分析了湖南的局勢,他認識到軍閥之間的內訌是驅張的大好時機。
之前我們分析過此時的湖南局勢是多派系交織、多勢力角逐。北洋勢力的皖系張敬堯與直系吳佩孚矛盾很大,只是在表面上維持和氣,但吳佩孚時刻想拿下張敬堯。更何況還有湖南本土勢力譚延闓在旁虎視眈眈。
所以,張敬堯在湖南的統治是極不穩固的。可以有效利用軍閥內部的矛盾,驅虎吞狼,把張敬堯趕下臺。
其三,有組織,有主力,有力量。
毛澤東不是孤身奮戰,他的背後有新民學會這個團體,而且能透過湖南學聯,指揮學生髮起群體性運動。毛澤東就是依託湖南學生為主力,掀起了驅張運動的高潮。
其四,運動式鬥爭經過實踐檢驗是有成效的。
1919年的五四愛國運動是手無寸鐵的學生及群眾的反帝反封建的鬥爭,取得了很大的成果。這也證明了群眾運動鬥爭蘊藏的巨大能量。珠玉在前,毛澤東也依託群眾運動倒掉一個地方軍閥,是存在很大勝算的。
謀定而後動,有了勝算,毛澤東開始行動,我概括為:“驅張三板斧”。
第一板斧:釋出檄文,先聲奪勢,勾出群眾心中的怒氣
任何鬥爭,在展開之前先造勢。造勢的方式之一就是先把輿論炒熱。
搞輿論宣傳,這是毛澤東的專業主場。
毛澤東當時雖然只是二十六歲的布衣書生,但他憑藉創辦《湘江評論》,也是新聞輿論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有一定的社會影響力。
他透過報紙、集會、呈文等多種方式,發出一篇篇檄文,刺向張敬堯的軟肋。
1920年1月19日,湖南各界公民代表毛澤東、陳贊周等給北京政府總統、國務總理的呈文在《民國日報》發表,呈文歷數張敬堯十大罪狀,要求北京政府速將其撤任回京,依法懲辦。文章寫的酣暢淋漓:
“張督禍湘,罪大惡極,湘民痛苦,火熱水深。張督一日不去湘,湘民一日無所託命。”
輿論的主動權是把握在毛澤東的手裡的,張敬堯雖然手握重兵,但在輿論場上完全不是毛澤東的對手。
把對手拖入自己預設的主場作戰,致人而不致於人。毛澤東先贏了一局。
透過輿論場上的“飽和式攻擊”,民眾對張敬堯的憤怒被調動起來了,接下來就是“統一戰線”問題。
第二板斧:分清敵友,構建驅張統一戰線,整合力量攻擊敵人
誰是我們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驅張運動”的首要問題。
為非作歹的張敬堯是最大的敵人,與張敬堯有矛盾、有衝突、有分歧的,都是驅張盟友。
這個盟友,也要分清誰是中堅力量,誰是配合的,誰是可爭取的。
所以,需要搞統一戰線,把盟友力量有效整合,沒有高效運作的組織,單槍匹馬是難以成事的。
毛澤東有新民學會這個“勇猛精進團結”的同志團體,這個團體有幾名同志是湖南學聯的骨幹。
毛澤東認定此次鬥爭的主力就是學生。透過學聯組織發動學生舉行罷課、遊行,再擴充套件到湖南教育界、報界、文化界、市民。
如此層層加碼,己方陣營越來越大,驅張統一戰線逐步完成。
毛主席總結說:政治就是把支援我們的人搞得多多的,把反對我們的人搞得少少的。
想要鬥倒張敬堯,就需要整合集中所有可以團結的力量。其中也包括與張敬堯敵對的軍閥勢力。
第三板斧:驅虎吞狼,借力打力,利用軍閥之間的矛盾鬥爭達到驅張之目的
張敬堯手裡是有兵的,只靠學生遊行示威只是造勢,不會對張敬堯有實質性損害。
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的力量只能用物質的力量來摧毀。
在“驅張運動”的棋局中,需要引入政治軍事力量。
毛澤東一方面在湖南把“驅張運動”的火點起來,引起吳佩孚、譚延闓等軍閥關注,把湖南的水攪渾。
另一方面,繼續將事態擴大,把“驅張運動”的主陣地放到北京,打到外線去,把火引向北京政府。
1919年12月8日,毛澤東率領驅張請願團到達北京,組織成立平民通訊社,組織代表團多次向北京政府請願。
驅張代表團在北京陶然亭 左四為毛澤東
毛澤東此舉有兩個目的
其一,火上澆油,讓事態擴大到脫離張敬堯的控制
首先在湖南把張敬堯的劣跡把柄都抖摟出來,讓張敬堯在湖南的政敵聞訊而至,此為驅虎吞狼。
另外,把驅張主陣地放到北京,張敬堯鞭長莫及。在湖南這個地盤上,張敬堯可以抓人、鎮壓、捂蓋子。但到了北京,這是當時的中央政府所在地,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呢,你張敬堯敢胡來,等著被輿論場上的唾沫星子能淹死吧!
其二,把驅張問題轉化成北洋政府內部的派系鬥爭問題
張敬堯之所以得到湖南督軍的職位,關鍵是段祺瑞在其背後撐腰。段祺瑞是當時北洋政府的實際控制人,但也不是一家獨大,他與直系馮國璋的明爭暗鬥也是一刻不停息的。
毛澤東把張敬堯在湖南違禁運煙等“十大罪狀”捅到北京政府,給了直系攻擊皖系的口實,激化其內部的派系鬥爭。這也是逼著段祺瑞“棄卒保車”。
利用軍閥的內部矛盾達到驅逐張敬堯的目的,高明!
毛澤東這三板斧下來,果然起了效果。
1920年4月上旬,直皖兩系軍閥的利害衝突日趨激烈,吳佩孚通電全國控告張敬堯搜刮政策。湘軍湘人已形成聯合驅張之勢。張敬堯大勢已去,四面楚歌。
1920年6月11日,直皖戰爭即將爆發,皖系無力挽回張敬堯失敗,當晚,張敬堯倉皇出走湖南。
驅張運動,至此落幕。
以弱勝強的鬥爭藝術
縱觀毛主席一生的博弈鬥爭,他總是處於弱小一方,他的對手是看似不可戰勝的龐然大物(蔣介石、日本帝國主義、美帝國主義、蘇聯),但最終鬥爭的結果卻是毛主席獲得最終的勝利。
他是真正的以弱勝強、以小博大的大師。
在“驅張運動”這個案例中,毛主席的鬥爭韜略可以用《柔道戰略》一書中提出的三個原則來概括 :移動、平衡、槓桿借力!
移動,是指把握主動權,讓對方被動應對,將對手拉到自己的主場,使對手失去平衡並壓制了他們最初的優勢;
毛澤東先在輿論場上出手攻擊張敬堯,他利用自己的優勢,透過報刊、學生遊行等多種方式牢牢把握住輿論主導權,一上來就把張敬堯死死壓制。
張敬堯一介武夫,搞輿論哪裡是毛澤東的對手?他雖然手握重兵但無濟於事,查封一個《湘江評論》,但查封不了全國範圍成千上萬的進步報刊。他被毛澤東罵的狗血噴頭,無力反駁,失去了平衡,喪失了優勢。
平衡,是做好防禦的同時,時刻準備反擊,目的在於牽住對手,且避免被其擊倒;
毛澤東透過組織學生運動攪亂湖南後,及時將“驅張”主陣地轉移到北京,脫離張敬堯的勢力範圍。
這就實現了自保,維持了自己的平衡。
先不敗而後求勝,這是一切鬥爭的總原則。
槓桿借力,是指借用對手或第三方的力量,將對手擊倒。
毛澤東在“驅張運動”中敏銳地發現了軍閥內部的矛盾衝突,並有效激化其矛盾。北洋軍閥內部的“直皖衝突”、北洋軍閥與湖南本土軍閥的矛盾衝突,都是可利用的。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分清真正的敵友,搞好統一戰線,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去攻擊真正的敵人。這是取得最終勝利的保障。
“驅張運動”在毛主席的波瀾壯闊的一生中,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本不值得一提。但是這場鬥爭是毛主席初出茅廬之作,是在力量極度弱小、資源極度匱乏的情況下,仍舊戰勝強大的對手,圓滿完成既定目標的經典之作,給我們無盡的啟迪。
在以後的毛澤東韜略研究中,我們將繼續覆盤他的經典案例,汲取毛主席的智慧。
毛主席,真千古一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