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語有云:手足無情,交友何益!
兄弟之情,乃血脈相連,筋骨相通,同根同源。然兄弟之間,如魏曹氏之煮豆燃萁者有之,如唐李氏之手足相殘者有之,也有象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杜甫《月夜憶舍弟》那種相望相寄者,然如蘇軾和蘇轍這般一生相持相重,相唱相和,兄弟知己,連死後也相依相伴的手足情誼,自古至今,當無其二者。
我們先從蘇軾這首《水調歌頭》說起:
水調歌頭·中秋
宋 · 蘇軾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如果說《念奴嬌·赤壁懷古》是蘇軾豪放詞的傑作,那這首《水調歌頭·中秋》(一般也稱《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則是其婉約詞的代表,這是一首婉約中透著三分豪放,感懷中飽含七分哲理的傳世佳作。
喜歡蘇軾作品的讀者,一般對這首詞作,都能熟背於心。特別是鄧麗君小姐將其演繹成流行歌曲之後,更是家喻戶曉。順便說明一下,鄧小姐的演繹,有兩處小小的錯誤:一是將“又”恐瓊樓玉宇唱成“惟”恐瓊樓玉宇;一是將“轉朱閣,低綺(qi)戶”唱為“轉朱閣,低綺(yi)戶”。然大醇小疵,無傷大雅,不影響鄧小姐作品的藝術性。
乍讀蘇軾這首作品,一般會把其當成是一首描述情人戀別之詞,實際上其末兩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也早已經成為無數相愛不能相見戀人間最美好的詠調。
其實在這首詞前面有一段小序,交代了這首詞的寫作起由: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可見這首詞是蘇軾為懷念弟弟蘇轍而作:蘇軾,字子瞻;弟弟蘇轍,字“子由”。
“丙辰”年,即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年),這首詞是當年八月十五中秋夜,作者在密州時所作。
當年蘇軾因為與變法者王安石政見不同,自求外放,輾轉在各地為官。熙寧七年(1074年),蘇軾在杭州三年任滿後,因當時蘇轍正任職濟南,他便要求調任到離弟弟較近的密州任職,以求兄弟能多相聚。可惜雖然兩地皆在山東,但兄弟終未能如願相見。
至熙寧九年中秋,蘇軾與蘇轍已七年未得團聚。有道是“每逢佳節倍思親”,值此中秋之夜,面對一輪皎月,蘇軾思念起弟弟,心潮起伏,於是趁酒起興,遂成此傳世傑作。兄弟之情,躍然紙上,直透心扉。
蘇軾蘇轍的兄弟情誼,貫穿於他們從少年時代以至於百年身後的每一個階段,說來無不感人肺腑。
兄弟師友兩少年
蘇軾和蘇轍是四川眉州眉山人。其實他們的老爸蘇洵一生有子女六人,老大、老二為女孩,老三為男孩,都先後夭折;老四為女孩,比蘇軾大一歲,也於婚後兩年去世,去世時只有十八歲。至此便止剩老五蘇軾和老六蘇轍,也許是因為上面的哥哥姐姐皆不在人世,所以兄弟倆倍加珍惜這份手足之情吧。
蘇軾生於1037年,蘇轍生於1039年,兄弟相差兩歲。關於兩人名字的由來,父親蘇洵有一篇散文《名二子說》作了交代:
輪、輻、蓋、軫,皆有職乎車,而軾獨若無所為者。雖然,去軾則吾未見其為完車也。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天下之車,莫不由轍,而言車之功者,轍不與焉。雖然,車僕馬斃,而患亦不及轍,是轍者,善處乎禍福之間也。轍乎,吾知免矣。
車軾,只不過是車廂前面用來扶手的橫木,無關緊要,“而軾獨若無所為者”,但沒有車軾,車也就不完整:;至於車轍,更只是馬車行走留下的印跡,連馬車的構成都不是,好像對馬車沒什麼功勞,“而言車之功者,轍不與焉”,然而,當車翻馬死了,也禍不及車轍。蘇洵給兩個兒子取名“蘇軾”和“蘇轍”,乃希望他們低調處世,無災無禍,當然也希望兄弟相跟相隨,互相扶持。
然而有一種低調,叫做“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低調”,蘇軾大概就是這樣一個“低調”的人,一個才華如此出眾的人,自己想低調都很難。
有句話叫“知子莫若父”,從這篇《名二子說》,我們不得不佩服老蘇對兩個兒子性格的預見性:對蘇軾是“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軾兒啊,我擔心的是你不會隱藏自己的鋒芒;對蘇轍則“是轍者,善處乎禍福之間也。轍乎,吾知免矣”:轍兒啊,爹知道你無禍無福,不用我擔心。
縱觀兄弟倆的一生,蘇軾個性鮮明,“一肚子不合時宜”,這句話是其妾王朝雲對他最貼切的評價:話說蘇軾被貶惠州之時,有一次他摸著自己有一點發福的肚子問身邊的人:你們說我這肚子裡裝的是什麼呢?有的人說裝的是一肚子才情,有的人說裝的是一肚子墨水,蘇軾的小妾王朝雲說:先生裝的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蘇軾點頭笑笑說,還是你最瞭解我。正因為蘇軾這種不合時宜的性格,造成他官場坎坷,一輩子不是被貶,就是在被貶的路上,甚至在烏臺詩案中差點丟了性命;而蘇轍則性格沉穩,內斂不露,人情世故高兄長一籌,所以仕途相對平穩。
蘇軾蘇轍兄弟二人從小一起讀書,未曾一日相離。蘇轍更是一直以兄為師,誠如他在為亡兄寫的墓誌銘上所說“我初從公,賴以有知。扶我則兄,誨我則師”,他們既是兄弟,也是師生。
蘇轍在《次韻子瞻秋雪見寄(其二)》說:“自信老兄憐弱弟,豈關天下少良朋。”蘇軾《初別子由》裡亦云“豈獨為吾弟,要是賢友生。”
少時兄弟讀到唐代詩人韋應物的詩句“寧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唐·韋應物《示全真元常》)後,感觸頗深,兄弟約定“夜雨對床”。後來蘇軾曾在《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於鄭州西門之外》提及此段經歷:“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蘇軾在詩後還自注“嘗有夜雨對床之言,故云爾”。(筆者注:成語“夜雨對床”出處一般認為是白居易《雨中招張司業宿》)
蘇轍曾說:“昔餘年少,從子瞻遊,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蹇裳先之。”“幼時遊戲圖書,寤寐其中,早餘二人,要始是終。”兄親弟恭,自小就約定一輩子相親不離。
然而,正如蘇軾在上述《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於鄭州西門之外》所說“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兄弟感情再好,終有各奔前程的一天,在後來的歲月裡,蘇軾蘇轍兄弟雖也有同朝為官的短暫日子,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各自在地方任職,離多聚少。
宦海沉浮一知己
蘇軾和蘇轍的一生,如同他們的名字,轍之隨軾,亦步亦趨,如影隨形,相扶相持。他們是兄弟,是師生,更是知己。蘇轍內向沉穩,官運相對平坦;蘇軾生性放達,為人率真,王安石當政時得罪改革派,司馬光上臺時得罪舊黨派,兩邊不討好,一輩子不是自請外任,就是被貶、貶、貶!蘇軾每到一任處,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給弟弟寫信贈詩,蘇轍也每賦詩相和。有人統計,蘇軾詩詞中出現“子由”的,總共有229處,兄弟倆互相唱和的詩詞,也差不多有200首之多。
嘉祐元年(公元1056年),蘇軾和蘇轍兄弟在父親蘇洵的帶領下,離開故鄉四川眉山,赴京都開封參加第二年的禮部會試。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兄弟雙雙進士及弟。
這裡有個小插曲,說是當年的主考官是文壇領袖歐陽修,他看到蘇軾的試卷時,甚為讚賞,本來可以判為第一名的,但他誤以為那是他的弟子曾鞏的試卷,為了避嫌,便判為第二名,所以陰差陽錯,蘇軾跟狀元擦身而過,只得二甲,蘇轍則名登五甲。
公元1061年,蘇軾被委任陝西鳳翔府判官職,蘇轍送兄至鄭州。
回想起五年前父親帶兄弟倆進京時,途徑澠池,曾寄宿在一座寺廟,老和尚熱情招待,兄弟同於壁上題詩。這次途徑澠池,兄弟便想到曾經寄宿的寺廟拜謁曾經接待他們的老和尚,誰知此時老和尚早已圓寂仙逝,葬於寺旁一座塔下。有感於人生無常,聯想兄弟將要分別,蘇轍作《懷澠池寄子瞻兄》,蘇軾作《和子由澠池懷舊》和之。
鄭州之別,是兄弟平生第一次分手。望著回程弟弟的烏帽隨著山坡的起伏而忽隱忽現,蘇軾心潮彭拜,憂傷之情油然而生,上文所述之《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於鄭州西門之外》由此而來:
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於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
不飲胡為醉兀兀,
此心已逐歸鞍發。
歸人猶自念庭幃,
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壠隔,
但見烏帽出覆沒。
苦寒念爾衣裘薄,
獨騎瘦馬踏殘月。
路人行歌居人樂,
童僕怪我苦悽惻。
亦知人生要有別,
但恐歲月去飄忽。
寒燈相對記疇昔,
夜雨何時聽蕭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
慎勿苦愛高官職。
弟弟回去了,哥哥卻依依不捨,站到高處,眺望弟弟逐漸遠去的背影,看著他忽隱忽現的帽子,擔心弟弟穿的衣服是否太薄,在寒冷的殘月下,再也沒有兄長相伴,是多麼的孤單!人世間兄弟之情,還有什麼比這更淋漓盡致的呢?
發生於元豐二年(1079年)的“烏臺詩案”,是蘇軾一生中遭受的最大打擊。當時蘇軾在湖州知府任上,蘇轍冒著被連帶的危險,修書派人快馬前往通風報信,告訴哥哥要有心理準備,同時不必擔心家小安全,他自會全力照顧。
蘇軾被押送回京都之後,被宋神宗判了死罪,蘇軾寫絕命書《獄中寄子由》:
聖主如天萬物春,
小臣愚闇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
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
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
更結人間未了因。
柏臺霜氣夜悽悽,
風動琅璫月向低。
夢繞雲山心似鹿,
魂飛湯火命如雞。
眼中犀角真吾子,
身後牛衣愧老妻。
百歲神遊定何處,
桐鄉知葬浙江西。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在自以為生命不再之際,擔心的卻是日後弟弟懷念哥哥的傷心。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恩。”感人肺腑,沁人心脾!
蘇軾入獄期間,蘇轍四處奔走求救,期間還冒死向神宗上奏《為兄軾下獄上書》,願削去自己官職,替兄贖罪,以保住蘇軾性命。
也許是宋神宗被他們兄弟手足之情所感動,兼之高太后及王安石求情,最後蘇軾被免死罪,只關了103天,貶往黃州任團練副使。蘇轍也因蘇軾牽連,被貶去江西任筠州鹽酒稅務,五年不得升調。
蘇轍不放心兄長獨自往黃州,於是在江西安頓好一家老小十幾口人後,又護送蘇軾一家老小到黃州。
元豐五年(1082年),蘇轍特地沿贛水至黃州,與蘇軾相聚,兄弟共同遊覽了黃州的山水,蘇轍為此修《黃州快哉亭記》。
在文壇上,蘇軾蘇轍兄弟互相推重,共同成就。
中國人自古有文人相輕之風,也有“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之說,你看那楊炯,就為排在王勃之後而忿忿不平,整天叨唸“愧在盧前,恥在王后”。
蘇家父子同為唐宋八大家之列,文章蓋世。如上文所說,蘇轍一直視兄為師,他無不謙虛地說:“少年喜為文,兄弟俱有名。世人不妄言,知我不如兄。”
而蘇軾則反過來推崇弟弟的文章:“子由之文實勝樸,而世俗不知,乃以為不如。其為人深不願人知之,其文如其為人,故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嘆之聲,而其秀傑之氣,終不可沒。”
在官場上,蘇軾蘇轍更是爭相避讓,富貴不爭。
公元1091年,55歲的蘇軾被高太后從杭州召回朝中,先任禮部尚書,後又任翰林學士承旨,這是蘇軾仕途的最高峰,屬正三品。而這時53歲的弟弟蘇轍正任尚書右丞,屬正二品。
兄弟兩人同朝位居要職,蘇軾怕受政敵嫉妒和攻擊,影響弟弟仕途,於是上書《杭州詔還乞郡狀》,懇請“只作親嫌迴避”,要求重回杭州任職。蘇轍知道後,連上四道奏摺,提出“兄軾才高行備,過臣深遠,只可使弟避兄,不可使兄避弟。”請求外任。
那魏武帝要是天上有靈,見到蘇老泉,非得羞愧得再死一次。
永世相守三蘇墓
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高太后去世,宋哲宗親政,重新推行其父神宗的新政,新黨再度上臺,嚴酷打壓舊黨。紹聖元年(公元1094年),時年58歲的蘇軾再次被貶英州(今廣東英德),途中又改貶惠州,在惠州的兩年裡,蘇軾過著十分困窘的生活,但他安之若素,悠然過著清貧的生活,並做好在惠州安老終生的打算:
惠州一絕
蘇軾
羅浮山下四時春,
盧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
不辭長作嶺南人。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朝廷裡那幫執政的新黨並沒有打算讓蘇軾在惠州就此安生。
紹聖四年(公元1097年),年已61歲的蘇軾被流放到更遠的荒涼之地海南島儋州,據說在宋朝,放逐海南是僅比滿門抄斬罪輕一等的處罰。
是時蘇轍也被貶謫於廣東雷州,兄弟兩人相遇於廣西藤州,蘇轍送蘇軾出海,訣別於海邊,這是兄弟的最後一次面別。兄弟分別時,蘇軾還打趣說:“莫嫌瓊雷隔雲海,聖恩尚許遙相望。”雖可以再次看出蘇軾的樂觀曠達,但誠然也是一種命運的無可奈何!
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宋哲宗崩逝,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蘇軾被赦免流放海南之罪,六月渡瓊州海峽北返。此時蘇軾已年屆64歲,染病在身,加上旅途勞累,遂於第二年建中靖國元年(公元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在常州逝世。閃爍北宋文壇的一顆巨星,就此隕落,享年65歲。
蘇軾病逝之前,以未能跟蘇轍見面為憾,並指明要弟弟為其寫墓誌銘,蘇轍作《東坡先生墓誌銘》,有云:“公始病,以書屬轍曰:‘即死,葬我嵩山下,子為我銘。’轍執書,哭曰:‘小子忍銘吾兄’!”
兄弟之情,至死不渝!
蘇軾去世後,蘇轍將兩家近百口人,合居一處,共同生活。
政和二年(公元1112年)十月三日,蘇轍於河南穎昌逝世,享年74歲。
兄弟同葬河南小峨眉山,今屬平頂山郟縣,始為二蘇墓,後與其父蘇洵合為三蘇墓。
今四川眉山,有三蘇祠,乃蘇洵、蘇軾、蘇轍父子三人的故居。
而三蘇墓則位於河南郟縣的小峨眉山,蘇氏父子原籍四川,死後卻為何安葬在這相距千里的小地方呢?
原來在紹聖元年(公元1094年),蘇軾被貶廣東英州之時,蘇轍也被貶河南汝州,途中兄弟於汝州相會,同遊汝州名勝。當時郟縣屬汝州,自古就有龍鳳寶地之美稱,黃帝鈞天台便於此。兄弟登臨鈞天台,見此處風景秀麗,山明水秀,宛若家鄉峨眉,便約定百年之後,兄弟以此地作為歸宿。
蘇軾在常州去世後的第二年,其子蘇過遵父遺囑,將父親靈柩運至郟縣安葬。蘇轍在穎昌去世後,其子也按照父親遺囑,將其與蘇軾安葬一處,是為“二蘇墓”。
其父蘇洵本葬於眉州故里,元至正十年(公元1350年),郟城縣尹楊允到蘇墳拜謁,覺得蘇軾蘇轍的才學乃出於父親之教誨,遂在二蘇墓右邊置蘇洵衣冠冢,於是“二蘇墓”便成了“三蘇墓”。
蘇氏父子,以蓋世文章,唐宋八大家而獨佔其三,名揚四海。
蘇家兄弟,成師友知己,孝悌之家風乃淋漓盡致,流芳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