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到底會有多少遺憾?令我最遺憾的一件事情是在我確定了戀愛關係之後才得知她很愛我。她寫給我的那封情書遲到了!
她是誰?作為一名知青的我,很多人馬上會想到,一定是村裡的“小芳”。猜錯了,她是我的同班同學雪飛(化名)。
雪飛是個性格很內向的女孩,不怎麼合群。在學校讀書時,我從沒見過她和別的女生一起玩耍,總是靜靜地坐在書桌旁。由於她就坐在我的前排,頭髮經常在我的課本上掃來掃去,我不止一次把鋼筆伸過去,讓她的頭髮沾上墨水。我的這一惡作劇她從沒發現過,但後面的同學都看到了,忍不住咯咯地笑。
她每次走到座位邊想坐下時,會習慣性地用書本拍打一下凳子,把上面落的灰拍掉。在拍灰的時候,她的眼睛會不由自主地瞟一下我,我裝作低頭看書,其實,我知道她在看我。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喜歡看我,總怕她看到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在她來之前,我會刻意用手抹一下臉,特別是眼角,用手指揉幾下,就怕上面粘了眼屎。
如果不是因為下鄉插隊的運動開始了,我的第六感覺告訴我,我可能會和她進一步發展,也有可能會成為戀人。我喜歡她文靜的性格,喜歡她說話輕言細語,也喜歡她白白淨淨的臉蛋。
在大形勢大潮流面前,我們這些嘴上沒毛的孩子只是一粒沙子,只能隨波逐流。她也舉起了手,義無反顧地報名下鄉插隊,接受生產勞動再教育。
當時,沒有誰把兒女私情放在心上,個個摩拳擦掌,熱血沸騰,一心想的就是到農村去闖出一番新天地來。我們是同時出發的,但她不是和我在一個生產隊,離我所在的村莊有十多里路。
真正到了農村,我們心中的豪情壯志漸漸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日復一日的忍受因勞動導致的腰痠背疼。我一個小夥子都感覺難以忍受,不知外表弱不禁風的雪飛會是什麼樣子。
在稍微適應了農村的生活之後,逢年過節的時候,隔得不遠的知青會相互走動一下,一起聊聊天,吃頓飯,以此減輕對家人的思念之苦。
下鄉的頭一年,我們都沒有回家過年。大年三十,我們相約去了雪飛所在的茅溝村和他們相聚。隔了好幾個月,她變化太大了,頭髮發黃了,臉也變黑了,穿的衣服皺皺巴巴的,就像一個農村老太太一樣。
見我們來了,她打了個招呼便下廚做飯。其他知青並不急著做年夜飯,和我們嘰嘰喳喳地聊著天。我看了看廚房裡的她,好像我們都是客人,她才是家庭主婦。
我們吃了飯還要趕回去,所以年夜飯要早一點吃,晚了的話,天黑了路不好走。
過年嘛,不管是男知青還是女知青,都喝了點酒。雪飛剛喝了一口酒就嗆得直咳嗽,但她堅持要喝,不想掃大家的興。
剛開始,大家有說有笑,酒喝到一半時,全場突然鴉雀無聲。記不起是誰先抹了一把眼淚,接著,所有人都哭了起來。特別是女知青,挨著坐的兩人一抱,抱在一起哭得那個悽慘就甭提了。
這哪裡是吃團圓飯,這簡直就是吃最後的晚餐,好像生離死別一樣。
家在千里之外,個個都想家,誰都又不能回家。從小就沒離開過父母的我們,那種思家的心情太難受了。
“今天是過年啊,大家都別、別哭了。”我用力一抹眼淚,站起身,端起酒盅說,“這桌菜都是雪飛做的,雪飛,辛苦了,來,我敬你一盅。”
雪飛也站了起來,眼角掛著淚珠,端起酒盅和我的酒盅一碰,一仰脖,我沒幹,她先幹了。
酒是烈酒,她幹了那一盅人就吃不消了,口齒不清,開始亂說話了。她說她喜歡我們當中的一個人,但不會說出來,除非那個人先說出來。
“雪飛,你喝多了,就別說話了,去休息麼?”有人勸她。
“大家都在,我去休息,這是什麼道理?”她伏在桌子上,嘴裡直嘟囔,“大家走了,我還要洗碗呢。”話未說完,她哇地一聲,吐了一地。
我的酒量有限,喝完還要走十幾里路回去,不敢多喝。
酒喝得差不多了,我們泡了一壺茶,邊喝邊聊天,見太陽已經落下西山了才回去。
我們走的時候,雪飛躺在床上,並沒有送我們出門。
每天都要勞動,只有過年這幾天才是最快活的日子,可我們又特別想家,拿起筆沙沙地寫信。寫信時不流淚的很少,大都是邊寫邊哭,淚水把信紙打溼了寫不下去便換一張紙。
酒後吐真言,我不知道雪飛喜歡的那個人是誰,但從她的表現來看,她比其她女知青要勤快多了。
既來之,則安之,縱然農村的生活那麼不如意,我們還是得堅持下去。戶口都遷過來了,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暖春來了,地裡的麥苗長得有一尺來高,綠油油的。桃花盛開了,蝴蝶在花間翩翩起舞,小蜜蜂在花叢中嗡嗡地叫著。綠草如茵,藍天白雲,鳥兒在空中飛翔,炊煙在屋頂嫋嫋升起,好一派田園風光啊。可是,我們無暇欣賞,低頭辛勤地耕耘,就希望太陽快點下山,我們好回去洗個澡,吃了飯之後坐下來寫篇日記,再美美地睡上一覺。
這天,我們吃完了晚飯正準備洗澡的時候,雪飛來了。我們都很驚訝,不知她獨自跑來幹什麼。
大家見她眼裡噙著淚水,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搖了搖頭,說想家了,很想回家。
誰不想家,哪能想回去就回去?看來,她是來向我們告別的。我們都勸她堅強一點,叫她吃了飯再走,要不就在這裡住一晚,明天一早再走。她說她不想吃東西,也不想住一晚,堅持要走。
天都已經黑下來了,她一個女孩子一個人走夜路怎麼能放心呢,所以,我們決定派人送她回去。女知青送她最合適,但她們也是女孩子,走夜路我們也不放心,最後,是由我和另一個男知青把她送回去的。
一路上,她總說不要送不要送,說她一點都不怕。走到半路上,她又說一個人送就可以,不必要兩個人來送她,耽誤兩個人的休息時間她實在過意不去。好人做到底,我們都沒有聽她的,一直把她送到了宿舍門口才返回。
我們都覺得她有點不正常,一定是腦子出了點問題,不然,哪會一個人跑來我們這裡呢?不管怎麼說,一起出來的,相互之間一定要關照一下。我們請和她住在一起的女知青注意一下她的舉動,晚上千萬別讓她一個人出去,萬一出了什麼事怎麼向她的父母交待?
好在後來並沒有出什麼意外,直到返城的那天,她一切正常。
在城裡安定下來的我們,年齡都不小了,大部分人都找到了意中人,成了家。透過朋友介紹,我和一個在陝北插過隊的知青相識相戀了,準備年前把婚禮辦了。
也就在這個節骨眼,我收到了一封來自當年插隊的地方寄來的信,還以為是哪個鄉親寫給我的呢,沒想到一看信封,寄件人是她——雪飛。
她不是已經回城了麼?怎麼會在插隊的地方給我寫信呢?我定睛一看郵戳的時期,原來這封信在路上跑了一年多。
拆開信封,信容字跡清秀,情真意切,原來是她寫給我的情書,大意是,她喜歡我很久了,那晚跑到我們生產隊來,就是想見見我,可我並不懂她的心,讓她很是難過。馬上就要返城了,生活會好起來了,她想在我一到家就收到她的信,明白她的意思。如果我也從心裡喜歡她的話,就去找她;如果不喜歡的話,就當她什麼話也沒說,並要求我不要把這事說出去。
瞬間,我的眼淚就下來了。我喜歡她不假,但我真的不知道她是那麼喜歡我。現在,我已經有了女朋友,不可能再去找她。況且,我也知道,她不僅參加了工作,而且已經成家了。
她一定是以為我看不上她,她的心一定傷透了,所以急著那麼早就結了婚。
遺憾歸遺憾,生活還得繼續下去。可是,令我痛心疾首的是,她查出了肝病,孩子都沒生就撒手人寰了。
在她臨走時,我們去看了她,我對她說我收到了她的信,但是,是在一年之後才收到的。她不太相信,以為我是在安慰她。我說千真萬確,說了半句假話我不是人。她信了,苦笑著說:“這就是緣吧。”
我握著她枯枝般的手,淚水不停地流。這就是深愛著我的人啊,她就要走了,永遠地走了……
20211117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