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納天
“什麼是‘宇宙級的浪漫’?”
“是中國航天人在星辰間寫下的‘詩’。”
電影《我和我的父輩》中的這句臺詞,讓人動容。
宇宙這片星辰大海里,留下了多少中國航天人的詩,熠熠生輝,閃耀著中國航天人的光芒。
1964年10月16日,我國自行製造的第一顆原子彈在西部地區爆炸成功。由此,我國國防力量逐漸提升,打破了美蘇對我國的核威脅,使中國的國際地位得到了提升。
1964年10月16日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
但僅僅如此還遠遠不夠。我國第一顆原子彈成功爆炸後,西方國家雖然震驚,但仍嘲笑我們“有彈無槍”,並斷言中國10年內不可能形成核打擊能力。
西方國家的嘲笑燃起中國航天人的鬥志。“兩彈結合”試驗由此拉開了序幕,中國人再一次勇往直前。
一聲令下,生死不論
什麼是“兩彈結合”試驗呢?
通俗來說其實就是“槍”和“彈”的問題。原子彈的爆炸成功只是讓我們擁有了子彈,我們還缺一個把子彈成功發射出去、形成打擊力量的槍桿。目前世界上的核彈頭主要有三種類型:原子彈、氫彈和中子彈。原子彈爆炸成功後,當時只能像炸彈一樣,用飛機把原子彈運往指定地點進行爆炸試驗,而用導彈運載核彈頭,進行遠距離發射的問題還沒有解決。
1966年3月11日,周恩來總理親自主持召開中央專委會議。
這次會議聽取了聶榮臻和相關專家關於進行“兩彈結合”試驗的論證報告,會議最終決定,自9月中下旬至10月底,擇機在酒泉衛星發射場進行導彈核武器發射試驗,史稱“兩彈結合”試驗。
當時毛主席批示:古今中外,前所未有,要大力協同做好這項工作。
周總理批示:嚴肅認真、周到細緻、穩妥可靠、萬無一失。這次試驗是空前會戰,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後來國防科技戰線的十六字方針就是從這次任務總結出來的。
毋庸諱言,“兩彈結合”試驗任務艱鉅,危險重重。
其中,最危險的是“熱試驗”,也就是真正的導彈原子彈結合試驗,一旦發生意外,必將造成場毀人亡的慘劇。
前蘇聯發射場曾經發生爆炸,100多人都犧牲了。
為了最大限度地做好安全防範工作,指揮部決定在離原發射陣地20多公里、離靶場首區80公里的地方臨時修建一個全新的發射陣地。
50號發射場
雖然這個標稱50號的發射陣地十分簡陋,但比起以前,也有很大的不同。
陣地是以發射臺為中心建造的一個8平方米的水泥場坪,附近新建了幾個掩體,如電路車掩體、控制車掩體等等。
兩彈結合試驗發射平臺舊址
簡單來說,就是完全採取了野戰發射的方式,只是在野外進行了簡單的改裝。
在離發射臺只有100多米遠的地方,修建了一個距地面6米深的水泥掩體。這個掩體被稱為地下控制室,是在發射的最後時刻供陣地控制人員實施點火發射使用的。
發射場舊址航拍圖
控制室裡面配備了測試發射用的儀器裝置以及必要的救生裝置,做好了應對一切困難、做好最壞打算的防護措施。
但也正因為裝置齊全,一旦全部通電,整個控制室像是一個大火爐,環境十分惡劣。
根據測試發射的安全要求,承擔這次試驗任務的操作人員數量必須減少到最低限度。
經過嚴格篩選,指揮部慎重決定:由負責發射的第一試驗部政委高震亞、參謀長王世成,以及發射中隊中隊長顏振清、技術助理員張其彬、液氧加註技師劉啟泉、操縱員佟連捷、徐虹(唯一一名戰士)等七名人員,定位在地下控制室裡,執行發射任務。
高震亞、王世成、顏振清 張其彬、劉啟泉、佟連捷、徐虹
一聲令下,必將全力以赴,生死不論。
“七勇士”的訣別
第一試驗部政委高震亞是七個人中年齡最大、職務最高的,也是唯一的政工幹部。本來沒有給他定位,是他主動申請到地下控制室擔任陣地臨時黨支部書記。
高震亞的家就在基地,但他不能把執行任務的事告訴家裡,只能借回家的機會分多次安排家裡的事情。
兩彈結合試驗沿途群眾疏散
這些被後人稱為“七勇士”的軍人,心裡都很清楚,進行導彈和原子彈首次結合試驗,萬一失敗意味著什麼。
出於保密原因,他們只能用各種委婉的藉口,向家人做最後的交代,毅然奔赴發射陣地。
在緊張的準備階段,中隊長顏振清連女兒的出生都沒趕上。
可他想回去看一眼,不然有個萬一的話,這輩子他都見不到女兒了。他要看看女兒,哪怕只有一眼呢。
他偷偷搭便車回到80公里外的家。看著剛剛生產後虛弱的愛妻和襁褓中可愛的女兒,他感慨萬千。他不顧妻子的勸阻,趕時間給妻子洗了幾件衣服,就匆匆往回趕。
他什麼都做不了,更是什麼都不能說,哪怕這次見面很可能是最後的永訣。
前面是熱愛的祖國,身後是溫暖的家。他咬了咬牙,擦了擦淚,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當時的加註技師劉啟泉曾在後來的一次訪談中分享過一張照片,是他與三位同學在“兩彈結合”試驗前拍攝的。照片上的四個小夥子風華正茂,笑容燦爛,尤其是劉啟泉。
劉啟泉後來感慨地說,當時大家心裡都清楚,可能這次就是彼此相見的最後一面,於是相約拍下了這張照片。
三位同學在導彈發射後告訴他,拍照時大家笑容燦爛,回到宿舍後卻泣不成聲。
解密後,劉啟泉為這張照片寫了一首詩:臨近核導發射前,四人留照不留言。離別可能成永久,願把笑容留人間。
即便是臨近生死訣別,航天人依舊希望留下的是美好和笑容。
此時,七勇士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鄭重寫下了他們稱之為“遺書”的決心書:保證做到堅守崗位,勇敢沉著,扳每一個開關,讀每一個引數,都絕對向黨、人民負責!
地下控制室的生死守候
試驗開始了。1966年10月27日上午7時40分,經指揮部批准的七名控制人員進入了地下控制室,他們已經做好了隨時犧牲的準備。
但他們不悔、不懼、不畏。
發射前從入口進入地下控制室
臨行前,他們都寫下了“生死狀”,抱著“死也死在陣地上,埋也埋在導彈旁”的決心和奮勇,奔赴發射前線。
時任基地代司令員李福澤陪同聶榮臻元帥前來接見了他們。
“高震亞,王世成,顏振清,佟連捷,徐虹,張其彬,劉啟泉……”
聶帥高聲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時,七位同志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感情,淚如雨下。
年僅22歲的操作員徐虹哽咽著說:“我不是黨員,感謝黨組織對我的信任,如果我犧牲了,我個人的全部薪金就作為黨費交給黨組織了……”
聶帥緊緊握著這位年輕人的手,點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直到導彈加註完畢,聶帥才乘車返回指揮部。
8時45分,陣地指揮員王世成下達了“15分鐘準備”的口令。
地下控制室入口和潛望鏡口
所有人員撤離發射場,只留下了最後的“七勇士”。
終於要迎來最後的衝刺階段,艱苦的環境加上焦急的心情,操作員們面臨巨大的心理考驗。
地下控制室是完全密閉的,像是與世隔絕的另一個小天地。
為了防止意外,裡面準備了能夠維持一個星期的飲水和食品,還安裝了潛艇用的氧氣再生裝置。
各種裝置通電後,散發出很大熱量。控制室內氣溫高達40℃,又悶又熱,連呼吸都感到困難,讓人直喘粗氣。
徐虹的身體本來就很弱,進入陣地時又暈車,連飯都吃不下。
佟連捷連續幾天拉肚子,面色蠟黃。但大家根本顧不上自己,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每一個操作動作上。
位於發射陣地20公里遠的敖包山指揮所隨即用密語向周恩來總理報告:“衛要武、戴紅身體檢查合格,可以出發(意即導彈、核彈頭技術條件全部合格,可以發射)!”
這時,王世成、顏振清又到陣地上最後仔細檢查了一遍,回到地下控制室。
一切都已經就位了,地下控制室裡卻出現了個小意外——李福澤司令到控制室檢查,竟然“賴”著不走了,死活要跟七勇士在一起。地下控制室空間非常狹小,七名控制人員一人一個崗位,並沒有司令員的位置。
大家心急火燎地左勸右勸,李福澤就是不出去。
臨時黨支部書記高震亞急得幾乎吼了起來:“你雖然是司令員,但這裡由我負責。我們七個人都是上級特批的,你有批件嗎?你不離開控制室,就要推遲發射。”
李福澤無可奈何,只得怏怏不樂地走出地下控制室。可他沒走幾步又停了下來,把腳上的鞋襪一脫,一屁股坐在發射場坪上,誰勸也不聽。
“不行,拽也要把他給我拽回來!”聶帥下達了命令。
當保衛人員匆匆趕到陣地時,李福澤坐在場坪上,兩眼盯著正在做最後一次彈體氣密性檢查的人員:“大家別緊張,別看上面是顆原子彈,炸不了。有我在這兒給你們撐腰壯膽,只管放心檢查。哪個不認真,小心我揍屁股!”
保衛人員趕緊上前:“首長,聶老總親口下的命令,您必須立刻離開。”
李福澤司令只好一步三回頭地回到敖包山指揮所。
高震亞下到地下控制室給大家作最後動員,鼓勵大家說:“當年我們的孫司令長征時,率領17勇士冒死強渡大渡河,我們今天發射“兩彈”,也要一不怕苦,二要不怕死!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也要頂得住!我們一定團結起來,一定要爭取勝利!”
發射在即的地下控制室
離發射時間只剩5分鐘了,時間卻顯得漫長而焦灼。
“一分鐘準備!”
按照發射程式,導彈發動機開始進入“初級”狀態。
9時,隨著王世成“點火”口令的下達,佟連捷果斷按下了發射按鈕,核導彈起飛。
以身許國,半生埋名
隨後,一聲巨大的轟鳴,核導彈噴著濃烈的火焰騰空而起。地下控制室裡靜極了,大家凝神屏息,連大氣也不敢出。
搭載核彈頭的東風二號甲導彈騰空而起
除了心臟跳動,似乎周圍的一切都靜止了。
9時9分,經894千米的飛行,核彈頭在新疆羅布泊核試驗場的靶區上空569米的預定高度爆炸,爆炸威力為1.2萬噸TNT當量。
兩彈結合試驗核彈頭按預定計劃成功爆炸
幾分鐘後,從彈著區傳來激動人心的聲音:“核彈頭在靶心上空預定高度爆炸,試驗成功!”
瞬間,小小的地下控制室沸騰了。大家熱淚盈眶,又是跳又是叫,又是握手又是擁抱,語無論次地激動高呼:“成功了!勝利了!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七位勇士從地下控制室爬了出來,朝基地跑去。跑了沒多遠,就看見人們歡呼著朝他們飛奔過來,和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高興之餘,顏振清和發射中隊副中隊長李西川迅速拆下點火接線板,用鋼針在上面刻下了一行具有歷史紀念意義的文字:
“核導彈於1966年10月27日9時在50號場地發射成功!”
那種生死離別又再相逢的感覺,讓他們再次熱淚盈眶。
1966年10月27日,我國順利完成了著名的彈道導彈和原子彈結合試驗,這是世界上首次在本土進行的導彈核武器試驗。
1966年10月28日東風基地隆重舉行慶功大會
這次“兩彈結合”試驗的成功,標誌著中國有了能用於實戰的核導彈,我國擁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核威懾和核打擊能力。此後,我國未再進行導彈與核彈頭結合發射試驗。
可是幹出這驚天動地事的人們,卻一直隱姓埋名。直到2006年“兩彈結合”試驗解密,他們的名字和經歷才公開。
即便如此,每次採訪問到一些任務細節,“七勇士”總是會習慣性地回答:“不能說,這是國家機密。”
面對外人,要保密;面對家人,同樣要保密。
“那時不知道他要執行什麼任務,我們家屬得到的通知是要演習。”高震亞的妻子趙瑩琦回憶道。
高震亞像往常一樣囑咐她說:“如果演習出現問題,你就跟著火車離開。”因為丈夫沒有透露任何資訊,趙瑩琦根本沒想到那會是一場生離死別的“特殊”演習。
10月27日當天,趙瑩琦和基地的眾多家屬一起上了火車,但火車並未啟動,他們很快又回了家。
晚上,疲憊的高震亞回到家,兩人沒談論任何有關工作的內容。洗衣服時,趙瑩琦看到了高震亞衣兜裡的一封“遺書”,沒有多問,也沒有多想。這是同在基地工作多年的夫妻倆形成的默契。
直到2006年,“兩彈結合”試驗解密後,趙瑩琦才知道,原來40年前的那一天,在距離發射場坪只有160米的地下控制室內,她的丈夫正參加著一次一旦失敗就意味著犧牲的工作。
趙瑩琦想起了那封早已不知去向的“遺書”,她清楚地記得裡面只有兩句話:“如果我不幸犧牲,你不要給組織添麻煩。你自己照顧好老人,把孩子拉扯大。”
當時最年輕的“勇士”徐虹,雖然因為該項任務立下二等功。但卻因為是國家機密,立功受獎證書上的主要事蹟全是空白的。
在基地工作的經歷不能放進檔案裡,所以當年的奉獻並沒給他復員後的工作帶來幫助。一直埋怨兒子沒出息的年邁老父親,得知兒子的壯舉後,朝兒子豎起了大拇指。
徐虹淚如雨下,他歉意地對老父親說:“對不起,我不能說。‘不說’,是組織的要求,是部隊領導交給我的最後一項任務!”
我願以身許國,何妨埋名半生!
“七勇士”用自己的一生去詮釋了這樣動人的一句話。
2016年是中國航天事業建立60週年和“兩彈結合”試驗50週年,4月24日是國家設立的首個航天紀念日。
2016年4月24日 徐虹、劉啟泉、佟連捷在東風基地烈士陵園看望並送別戰友
在這個航天人的光榮日子裡,兩位航天勇士王世成、顏振清同志的骨灰安放儀式在酒泉基地東風革命烈士陵園舉行。“七勇士”中的高震亞和張其彬先前已經安葬於此了。
他們的英靈回到了魂牽夢繞的熱土,回到這個他們曾經英勇戰鬥的家。
專程趕來參加首個“中國航天日”活動的佟連捷、劉啟泉、徐虹,與安葬於此的高震亞、張其彬及王世成、顏振清在東風革命烈士陵園“聚首”了。
時隔半個世紀,“兩彈結合”試驗“七勇士”用這種特殊的方式相聚在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實現了他們“死也死在陣地上,埋也埋在導彈旁”的壯麗誓言。
東風革命烈士陵園
宇宙浩瀚如海,航天人矢志不移。
讓我們永遠銘記這一代代航天人的功勳,期待中國航天領域更璀璨閃耀的未來。
(作者:海納天。本文系“海納天”原創,未經許可謝絕轉載、摘編,否則追究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