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991年的一天,美籍華裔作家譚愛梅翻開丈夫帶回的《鴉片茶》,儘管早有心理準備,可看到父親與一位義大利貴族女子的結婚照時,還是震驚無比。
父親去世時,她只有12歲。而對家族往事,母親一向諱莫如深。
這本書,終於解開了父親抽屜裡的秘密。她清楚地記得,那裡,鎖著幾張泛黃的照片,以及一張中文剪報,上面,“女間諜貝安卡”的報道異常醒目。
貝安卡,也稱貝安加,是這本書的作者,也是父親譚展超的第一任妻子。
01
故事從1936年夏天的一個宴會開始。
那年,貝安加16歲,當母親准許她參加宴會時,她非常興奮。當天,精心打扮的她,無疑是最奪目的,高挑的身材,漂亮的金髮,束腰的黑色禮服,頸間,是白色的珍珠項鍊。
她出身義大利貴族家庭,母親是著名的美第奇世襲家族,有女爵的封號,父親則是墨索里尼政府高階軍官。
在客人們的注目下,她盡情展示著自己的美麗。
就在這時,一群穿軍裝的年輕人邁著大步走進來,是堂兄和他的同學們,他們在義大利陸軍軍官學校學習。
親吻過貝安加的臉頰,堂兄開始一一為她介紹。最後介紹的,是一位有著東方面孔的軍官:“這位是譚展超,大家都叫他譚,生於中國廣東,是來義大利接受軍事教育的。”
黃面板,黑頭髮,譚展超顯得那麼與眾不同。
“他的臉和肌肉像大理石般,黑色的有神的雙眼,個子高,身體強壯,這個身體散發出很強的決斷力”,這是他留給她的第一印象。
飯桌上,年輕的軍官們喋喋不休,譚展超卻始終沉默著,心事重重。那時,祖國正遭受日本踐踏,身在萬里之外,他的心,憤懣不已。
貝安加難掩好奇,主動問道:“你在朋友中為什麼顯得這麼冷靜、嚴肅呢?”
譚展超的回答不卑不亢:“日本人每天都在屠殺我的同胞,攻擊我的祖國,亡國奴是什麼樣,是你無法想象的。”
“要回國效力嗎?”
“那是當然的,小姐。學習結束後,我就會回國效力!”
他的語氣堅毅,義大利語準確流暢。貝安加被吸引了,當他伸出手邀她跳舞時,她莫名地激動起來。
旋轉在舞池,她感受著他身體的力量,他明亮的眼眸一點點俘獲了她。從初時的謹慎、慌亂,到後來的放鬆、喜悅,她陶醉在這不可思議的相逢中。
她的美貌,同樣令他傾倒。宴會結束時,他們約好下週見面。
那天,他們一起走在樹蔭下,很鄭重地,他將一枚戒指戴在她的手上:“這是我的母親,我最尊敬的女性給我的,今天我將它送給你。”
譚展超家境殷實,然而,和貝安加的出身高貴相比,還是千差萬別。預料之中,他的大膽求婚遭到貝安加父母的反對。
母親對貝安加說:“在中國,女人是沒有任何權力的,丈夫會在外面納妾,你會被拋棄的。”
父親也找人來勸說,可無論他們說出多少理由,貝安加的回答只有一句話:“我愛譚,如果不能和他結婚,我將無法生存。”
越是被阻擋,愛情的火焰就越是燒得劇烈,父母終於妥協。1936年10月,貝安加和譚展超在羅馬的聖保羅大教堂舉行了婚禮。
儘管婚姻被反感和敵視,儘管賓客寥寥,但貝安加依然心滿意足。
婚後,她努力做一箇中國式的妻子。她學烹調,為他準備晚餐;她請家教,努力學習中文,進步之快令他驚奇不已。
1939年2月,譚展超以優異的成績從陸軍大學畢業,被授予少校軍銜。他救國心切,急於帶貝安加回國,那時,他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
19歲的貝安加,對戰爭一概不知,在她心裡,只有甜蜜的愛情。
離開那天,父母淚流滿面,她的臉上,卻是抑制不住的喜悅,“渴望冒險的我,想融入丈夫心中,這就是我的全部。”
然而,夢境很快被現實打破。陌生的國度,不同的文化,在廣東家中,她只有悲傷。
02
不久,譚展超加入孫立人的部隊,到重慶報到前,他對她說:“我會回來接你的。”
他走了,她常常以淚洗面,幾個月後,又獨自去香港生下次女尤拉。等待,那樣漫長。
一年後,譚展超終於回來了,就在那幾天,出生僅五個月的尤拉不幸夭折。
悲傷籠罩著貝安加,得知譚展超馬上要前往貴州都勻時,她作出一個大膽的決定:跟他一起上前線。
在都勻的小山村裡,她親手搭建了木屋,不久,又一個孩子出生。儘管條件艱苦,儘管槍炮聲就響在身旁,但她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然而,貝安加怎麼也沒有料到,母親當年的告誡,竟然一語成讖。
那天,蔣介石來部隊視察,望著軍官隊伍中英氣逼人的丈夫,貝安加心潮澎湃。可是,譚展超沒有看她,他的目光,搜尋的是另外一個身影,
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貝安加看到了來自香港的護士長何懿嫻。何懿嫻溫婉嫻靜,直覺告訴貝安加,丈夫移情別戀了。
“唯一的愛”,原來只是錯覺,貝安加關起門來大哭一場。譚展超默認了,他一再解釋,這在中國是很正常的事。
“我不能在都勻像垃圾一樣被男人拋棄”,貝安加決定離開,像當年嫁他一樣,毫不妥協。
帶著三個孩子和五個月的身孕,貝安加在戰亂中輾轉來到上海,這年,她只有21歲。而譚展超,即將遠征緬甸,未來能否相見,難以預測。
上海是舒適的,同時也是昂貴的,幾個月後,小女兒出生。
四個孩子,兩個保姆,帶來的錢很快告罄。為了生存,貝安加在法國人開的高階時裝店裡工作,可是依舊入不敷出。
在時裝店裡,她認識了一位外交官夫人,並開始活躍在各種社交場合。從小生長於上流社會,貝安加很快如魚得水,成為上海灘有名的交際花。
為了生計,舞會飲宴中,她暗中為日本人買賣情報,成為一名間諜。
為她的放縱埋單的,是唯一的兒子。因為她的忽略,兒子被狗咬傷,沒有及時救治,最終夭折。
巨大的打擊之下,貝安加發瘋般地尋找譚展超,可是,寫信沒有迴音,她寫好遺書,想親自去緬甸尋找,又因簽證被拒而擱淺。
不久,一個訊息令她絕望了——譚展超已經在一次戰役後失蹤。
“為了活下來的三個女兒,什麼樣的困難我都要戰勝,為了這個目的,我可以付出一切,不擇手段。”
貝安加開始透過日本的軍機倒賣黃金、美鈔,從中獲取暴利。
1945年,日本戰敗,在中國的外國人紛紛離開。貝安加沒有走,她有個預感,譚展超還活著,她想等他。
她是對的,她的確又見到了他,只是那時,她已因間諜罪身陷囹圄,被關在廣州。
03
部隊到達廣東後,譚展超第一時間得到訊息,他立刻趕來看她。面前的貝安加,憔悴不堪,她和男犯人一起,被關在汙穢不堪的土牢。
譚展超既心疼又愧疚,他請求她原諒:“你離開都勻後,我一直很苦惱,這都是我的錯,你現在原諒我了嗎?”
他向她保證:“為了我們兩個人,我會盡全力救你的。”
“我們兩個人”讓她淚如雨下,她確定,他還愛著她。
三天後,貝安加換了單人牢房。不顧他已和何懿嫻結婚,在這間小小的牢房裡,她再次懷上了他的孩子。
在譚展超請求下,孫立人出面營救,貝安加也給母親寫了求救信,希望得到義大利教皇的幫助。
不久,譚展超準備出發去東北。臨行前,他來看她,連日奔波,他的眼神充滿憂傷和疲憊。
望著他,貝安加動情地說:“譚!我對你沒有恨,只有愛,這種愛從內心深處而生,不會消失,這樣美妙的愛情,也是真心的。”
她依然渴望著,憧憬著。沒想到,他一轉身,就是天涯。
1947年夏天,種種努力宣告失敗,貝安加被宣判死刑。那一晚,遙望著遠處的點點燈火,她想起了孩提時代,想起了16歲時的新婚之夜。
27歲的短暫人生,即將結束,她苦苦思索:“如果我沒有遇見譚少校,我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
戲劇性的是,隨著國際形勢發生變化,在多方作用下,行刑前,貝安加突然被赦免。
自由恢復了,可是同時,她得到一個不幸的訊息:譚展超已在東北的一場戰役中陣亡。
萬念俱灰之下,貝安加帶著孩子們離開了讓她愛恨交織的中國。
回到義大利後,她重回上流社會,一度成為時尚圈的風雲人物。然而,即使幾次再婚,她仍然保留著貝安加•譚這個名字。
譚展超,她從未忘記過。在自傳《鴉片茶》中,她講述了他們的故事,從接過他遞上來的那杯鴉片茶開始,命運就已經註定。
而她不知道的是,譚展超當年並沒有陣亡。1948年,他帶著妻兒隨孫立人去了臺灣,50歲時,因喉癌去世。
歷史的風塵漸遠,貝安加怎麼也沒有料到,一本書,竟然讓她和譚展超的中國家庭有了聯絡。
1991年,譚展超的女兒譚愛梅無意中看到《鴉片茶》,得知貝安加還活著,她開始多方聯絡。
兩年後,一個電話打到紐約家中,對方自報家門,是貝安加•譚。那時,她已患肝硬化四十年。
自知將不久於人世,她搬到了美國聖地亞哥。聖地亞哥的風景,像極了當年她與譚展超定情的地方。
歲月重疊,最後的時光,她要留給回憶,留給他。
三個月後,貝安加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