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鍾華 1989年在駐斐濟使館工作,1990年2月被派往吉里巴斯建立大使館任臨時代辦,1994-1998年任駐美國洛杉磯總領事館副總領事。
廣交朋友和善交朋友是外交工作的需要,也是外交工作的基本功,沒有一定的朋友,外交工作是很難開展的。朋友要交上層的,也要交民間的,要交外交界的,也要交各行各業的。能廣交朋友、深交朋友也並非容易之事,需要能力、技巧和知識,甚至付出某種代價。
上個世紀90年代初,我在地處南太平洋的駐吉里巴斯大使館工作,那裡的工作條件和生活環境非常艱苦。在這樣的環境裡做好外交工作,交朋友更顯其必要和重要。
三年工作期間,我交了許多朋友,上從總統、副總統、各部部長、常務秘書,下到警察局長、房管局長、電訊局長、公司老闆以至普通島民。我深感這些朋友對我工作和生活的重要性。
兩國關係的大事急事、難處理的事,我可以直接找總統塔巴依,一個電話打過去,約個時間去他辦公室,半個小時該辦的事就辦了。當然總統儘量少找,他畢竟是總統,一般的事可直接找外交部常務秘書彼得。彼得是我的好朋友,來往甚密。但有一事,我從不敢答應,對此,他始終不理解我,直至發生生命攸關之事,他大難不死,而我幸運地躲過大難,他才明白我的用意,此後,我們倆的友誼更深。
• 吉里巴斯街頭魚攤。圖源:《南太不了情》
吉里巴斯是珊瑚礁形成的島國,地處赤道,島上只是珊瑚礁石和海沙,沒有土壤,只生長椰子樹和其他少數熱帶植物,長不出任何蔬菜,島民祖祖輩輩一日三餐只吃魚蝦,魚蝦是他們的主食,也無副食可言。
海洋盛產魚蝦,近海有龍蝦、石斑魚、飛魚、牛奶魚以及其他叫不出名字的魚和貝類。離島稍遠點有豐富的金槍魚,日本、韓國、美國,還有臺灣的漁業公司都在吉里巴斯附近海域捕金槍魚。吉里巴斯人每天下海捕撈魚蝦,就像我們中國人每天買菜一樣,不過我們買菜是早晨,他們捕魚是在晚上,可以說他們是日落而作。每天晚上,在海水退潮之前,約6點左右,男人駕船出海捕魚,半夜滿載而歸。上自總統下至平民百姓,家家如此。
我很喜歡游泳,每天傍晚,我都獨自一人在淺海享受太平洋的海水浴。但我給自己立下一條規距,絕不到深海游泳,更不跟島民出海捕魚。道理很簡單,使館僅我一人,萬一出事,後果和影響太大。對我不出海捕魚,吉里巴斯朋友們不理解,包括總統和外交部常務秘書彼得。就此而言,我真有點不夠意思。我的住房就在海邊,警察局長尤薩先生住地離我不遠,每天傍晚,他下海捕魚都從我的住房經過,每次都問我去不去,我總是笑而婉拒。
• 作者的朋友警察局長尤薩先生準備下海打魚,經過我駐吉里巴斯使館門前。圖源:《南太不了情》
有一天晚上,天特別好,海水平靜如鏡。尤薩局長一定要我同他下海捕魚,他說絕對不會出事。他說為了我去,這次他不準備到深海,就在珊瑚礁邊上。吉里巴斯有33個島,除阿巴洋島外,其他32個都是珊瑚礁島,淺海與深海以珊瑚礁為界,過了珊瑚礁就逐漸是萬丈深海。我被迷人的海景打動了,決定跟他下海。
我們泛著獨木舟,很快劃到珊瑚礁邊緣,離海岸約一公里。晚霞映在天邊,海面有微波,海水清澈見底,五顏六色的魚就在船底下游。尤薩先生給我一條魚繩,魚鉤上穿塊小魚肉,無需用魚杆,把魚繩往海里一扔,只要你手上有感覺,往上一拉便是一條一二斤重的石斑魚。不到半小時,我們就釣上來15條。這時開始起風,我心裡有點緊張,提出趕緊回去。局長很理解我,我們就安全地回岸了。其實對他們來說風並不太大,如果不是為我,局長肯定不回來。這是我第一次出海。
• 1990年6月21日,作者與吉里巴斯外交部常秘彼得夫婦合影。圖源:《南太不了情》
彼得每次是到深海捕金槍魚的,他總是邀我同去,說有意思極了,在吉里巴斯不下海捕魚真不應該。真也是,我親眼見過英國人、紐西蘭人、澳大利亞人下海捕魚滿載而歸。
1990年4月27日,星期五,我有事與常務秘書談,談完之後,他一定要我第二天晚上同他出海捕魚,他保證不會出事。這次我被朋友的真情邀請說服了,不能總是拒絕,總得給這位高官朋友一個面子,我答應了。我們約好4月28日下午6點半他給我打電話。第二天下午我在使館等他的電話,等到6點沒電話,6點半還不來電話,到7點還沒有。我想可能有變化不去了。因為再不來電話,一開始退潮,就出不了海了。肯定不出海了,我安心做自己的事吧。
4月30日,星期一,下午有個外交活動,我見到總統塔巴依來了,不見外交部常務秘書,活動開始了,他還沒來。我問總統常務秘書怎麼沒來。他告訴我,常務秘書彼得上星期六出海打魚到現在三天了還沒回來。他已派飛機、船隻尋找,無結果,他又請求了紐西蘭空軍尋救。從他說話的聲音,我感到他已很不安。
總統的話使我非常震驚。看來彼得還是按時出海了,可他為什麼沒叫我呢?我要是按計劃跟他出海,事情不就大了嗎?我最怕的事不就發生了嗎?越想越可怕。過了四五天彼得還沒回來,一個星期過去了還沒訊息。大家都很關心,相互打聽。
我又見到總統時,他的心情很沉重,紐西蘭空軍也沒發現彼得的蹤跡。總統又向美國夏威夷海岸衛隊呼救,請他們出動飛機尋找。到了5月9日,訊息傳來,美國海岸衛隊飛機發現了常務秘書的小船,並投了救生食品和器材。吉里巴斯政府按美國飛機提供的小船的位置,立即派出政府唯一一條較大的船前往營救。5月11日清晨,我的好朋友彼得先生被救回來了,但是與彼得同去的一個小夥子沒能回來。
彼得雖然回來了,他在海上漂流了13天,身體極度虛弱,需要調理休養,我不便急著去打攪慰問。直到5月16日,他身體有所恢復,我才把他請到使館來吃晚飯。我們倆一見面就緊緊相抱,許久都說不出話,我有千言萬語要問他,他有萬語千言要對我說,兩顆心緊緊地貼著。
按中國的習慣,我拿出茅臺,請他喝酒,以酒壓驚。還是我先說出十幾天來對我一直是個謎的第一句話,我問:“常務秘書那天出海怎麼沒叫我呢,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他說的第一句話是,虧得那天沒能叫上我,要是我與他按計劃一起出海,那就是兩國關係的大事了,吉里巴斯政府怎麼向中國政府交待,中國外交部一定會急壞的。
我們倆都靜下來之後,他給我敘述他十幾天來的艱險經歷。他說,4月28日那天他開了一下午會,會結束後他一看錶,快7點了,已開始退潮了,他趕緊往家跑,到海邊一看潮,他不能再等我,等我來就出不了海了,就這樣,他們出海了。
他說,為了我去,還多準備了一份汽油。那天夜裡捕的魚特別多,返回時開始起風,且越刮越大,船走不動,他們只好扔掉部分魚,還不行,把魚全扔掉,還是不行。小船隻好任風颳,刮到哪兒,他們也不知道。頭幾天,偶爾看到遠處有船在捕魚,他們呼救,沒反應,也許人家以為他們也在捕魚。就這樣,他們越漂越遠。
我問他們這麼多天吃什麼喝什麼,他說最初幾天他們還有幾條魚吃,後來沒吃的了,剛好有隻大海鳥落在船上被他們抓住,以後就靠每天喝幾口鳥血,就這樣硬頂著,最絕望時,美國飛機給他們空投食品和救生器材。他說,跟他一起出海的那個年輕人,就是在伸手去取漂在小船旁邊的食品時,掉進海里再也沒能回來。三個小時後,救援的大船就到了,可是怎麼也找不到那位年輕人了。
我問這十幾天他想什麼沒有,他說當然想到家,想到外交部的工作。他說特別想到我跟他談的6月25日中基建交十週年時我要舉辦的三項慶祝活動:中國電影周、中國建設成就圖片展、慶祝招待會。他答應我他們外交部要協助的,因為我一個人工作量太大。他想到如他真的回不去,怎麼協助吳先生呢?但他暗暗慶幸,他沒叫吳先生同他一起來,不然的話,他的政府怎麼向中國政府交待呢?
• 島民在參觀作者一人舉辦的“中國建設成就展”。圖源:《外交人生》
聽了他的話,我心裡好感激,他在生命攸關的時刻還想到我的工作。我也非常激動,他的言語是我倆友誼的真情表達。我們連喝三杯,第一杯為慶賀他安全返回,第二杯為我們之間的友誼,第三杯為下個月中基建交十週年。我倆一飲而盡。
第二天晚上,外交部全體職工舉行晚宴,慶賀他們的常務秘書彼得先生安全返回,外國駐基使館就請了我一人,其他國家使館都沒請,我想這肯定是我朋友的主意。
自此以後,再沒有吉里巴斯朋友邀我出海捕魚了,但我與他們的友誼更發展了,更加深了。
-End-
文字 | 《總統請來的客人》
作者 | 吳鍾華
圖片 | 除標註外來源網路
編輯 | 外交官說事兒 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