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銘
文 | 李鈃瀅
三十歲的銘,偶爾會化一個精緻的妝容,穿女裝出門。
TA先剃好微微長出來的鬍鬚,再塗上各式的化妝品。銘也辨不清那些塗抹順序,所以要花更多的時間除錯,看看自己的膚色更符合哪種,有時候化完又覺得不妥,便卸妝重新開始。這個過程,常常需要一個小時才能處理好,但銘樂此不疲。
化好妝後,銘還要考慮好出門搭配的假髮與衣服。為了抹去身體所有的第二性特徵,穿上厚絲襪與長裙遮掩腿毛。最後,TA戴上一條星星項鍊,和兩隻大圓耳環,告訴我“這樣能用飾品轉移別人對臉的注意力”。
“我有強迫症,所以搞得會慢一些。”TA扭過頭跟我笑著,口紅鮮豔欲滴。
(一)
十八歲,銘從北方一路南下,來到南方讀大學。這個城市很熱,一年四季都穿著清涼,周圍都是TA聽不懂的粵語與英語。尤其是這兩種語言摻雜的時候,TA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別人不斷張開的嘴裡。
來到陌生的城市,雖然面臨著諸多不適應,但對銘而言,這卻是自由的樣子。從保守的家鄉走出來,與控制慾極強的父母保持了遠距離的聯絡,TA無需擔心自己會被人評價或苛責。
“那裡狀態,跟大陸完全不一樣。校園風氣很開放,我們可以聊很多小眾的話題。那時候老師會推薦一些與性別有關的書,讓我們讀完做分享。剛開始我很不適,覺得談這些事情很不好意思,會有一種強烈的羞恥感。”講到這裡,銘停頓一下,聲音有點顫抖,“而且有一段時間,我總想穿女裝。”
女裝想法的出現,可能單單是因為看起來漂亮,也可能是因為港女的氣質,但銘已經記不清了。在銘的印象中,港女平日都是雷厲風行的狀態,跟大陸女孩的保守、順從甚至有點扭捏的性格很不同。TA被這種獨立又自信的氣質一擊而中,甚至希望自己“也可以跟她們一樣”。
在大二的時候,銘加入學校的小組。不過,在一堆同志中的TA,位置顯得有點尷尬——“因為那時候我的粵語不是很流利,同學的普通話也不好,大家溝通起來還是有一點困難。所以大部分情況下,我都比較沉默,只是聽他們講。”
除了語言帶來的障礙,銘的身份認同,也讓TA在小組中無所適從。小組裡的同學多是gay,討論也常常圍繞個人出櫃、交友等情感話題展開。但作為一個異男,每次聽到同學分享的故事,TA一方面覺得震驚,一方面也為不知回應TA們而難過,甚至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直到加入小組第三個月,銘終於與同學的關係變得好起來,TA也準備向同學出櫃。“那天的討論都準備結束了,我才敢開口講。我怕一見面就講,萬一大家不接受我,就直接走了。最後討論也進行不下去,這樣不好。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櫃’,心裡真的很緊張,突然之間就明白了他們對出櫃的擔憂。”回憶起往事,銘情緒還是很激動,聲音忍不住大了起來。
講出一直想穿女裝的秘密後,銘沉默了一會兒,又補充了一句:“我希望你們不要當我是變態。”話一出口,小組的同學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他們安慰TA:“我們也被人當過變態啊!”
隨後,小組一位玩BDSM的女生,分享了一些關於“男生愛穿女裝”的資訊給銘。她告訴銘,男性在父權社會中長期處在強勢的角色,所以有時候他們或許也希望“性別反轉”,比如穿上女裝,又比如像女孩一樣向親近的人撒嬌,以此展示自己“脆弱的一面”。
“那你會是這種情況嗎?”
(二)
在同學的介紹下,銘在網上查到了一個關於BDSM的交流平臺。
除了看到“性別反轉”的討論,銘在交流平臺裡,也瞭解了更多關於“男生想穿女裝”的解答:有男生是覺得被調教的時候,穿上女裝很刺激、很興奮;有人則坦言自己一直希望被當成女生對待,卻只能在隱秘的調教空間裡做真實的自己。
“原來愛穿女裝的男生這麼多。”銘很詫異,也開始反思自己的身份認同。在向同學出櫃之前,TA一直都覺得這個想法很不正常,也羞於與人講述。但此時的TA,卻無比希望有一些同伴,可以陪伴著自己。
於是銘諮詢了那個女同學,是否可以幫忙打扮,TA想穿一次女裝。女同學開心地把銘請到了家裡,給TA化了三個完全不同的妝容,還借TA試穿了自己的三套衣服。看著鏡子前的自己,銘有點恍惚,覺得自己“突然之間就美夢成真了”。
那晚,銘興奮到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不停回想白天的場景。之後,TA經常約那位同學一起逛街,買一些好看的女裝衣服與飾品。不過,東西買了回來,銘也只有等所有舍友出門的時候,才敢偷偷拿出來打扮自己。
“那位女生給了我很多支援,我真的很感謝她。因為我不敢一個人去買那些東西,她知道我緊張,就跟老闆說是她要,然後再問我意見。但是承認自己有這個愛好,我當時真的不敢,再加上知道有朋友經歷了校園霸凌。我就很怕被其他不熟的人會知道,然後被歧視。”
為了幫銘搞清楚身份認同,女同學問TA要不要試一次,銘答應了。那天發生的事情,因為時間久遠,銘已經記不清,只覺得是很爽的體驗——“那時候我穿著女裝跪在朋友面前,瞬間就忘記了自我,很自然地叫朋友為主人了。”
初嘗試帶來的快樂,讓銘又和女同學約了幾次。但究竟是穿女裝帶來的愉悅,或者是做一個女人的愉悅,還是調教帶給自己的愉悅;銘自己也不清楚,又感覺三種都有。TA也曾就這個話題跟小組夥伴討論過,但都沒有一個明確答案。
“那時候我對自己的定義,是一個喜歡穿女裝的異性戀男M(Masochism)。不過,我也想穿女裝,然後以一個女性的身份去認識男生,跟男生談戀愛,但我又不能接受gay的那種方式。所以我對自己的認識還是很模糊,不過就沒剛開始那麼焦慮了。”
隨著課程越來越重,兩人的學業壓力都很大。女同學準備申請國外的研究生,銘也要在留港讀書與回大陸找工作中做出抉擇。彼此越來越忙,交流也只能從線下見面變成了線上的問候。銘對身份認同的探索,也暫告一段落了。
(三)
畢業之後,銘回到了大陸,由父母安排進入了一個公司,做銷售助理。在工作的第二年,TA遇到了一個很喜歡的女孩;對方長得漂亮,對人也很溫柔,彼此相處也很舒服。有女孩在身邊,銘總是很開心。
熱戀了半年,女友問銘,她的房子租期還有兩個月,到時候要不要退了,然後與TA一起同居。銘猶豫了一下,沒有迅速回應。畢竟在TA的衣櫃裡,還有各種各樣的女裝,TA還沒有想好怎麼跟女友解釋。
“她什麼都好。但她確實是一個很傳統的女生,希望可以早點結婚生小孩,我覺得這也沒什麼問題,只是我怕被她知道我的癖好。萬一她不能接受,可能會跟我分手。我沒有準備好第二次出櫃。”那之後,銘的心裡就一直在坦白與逃避中做鬥爭。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女友有一晚跟客戶談生意,喝了太多酒,人也不太清醒了,同事便打電話叫銘來接她。那時已經很晚了,銘已經準備熄燈睡覺,只好又起床換衣服。出門之前,TA把一些化妝品和女裝放在了衣櫃最底層,便急匆匆地出門了。
不過,人在情急之下,總是會不自覺地漏掉東西。女友酒醉醒來,發現了桌子上的一瓶指甲油,與沙發下的一條裙子。她叫醒了銘,憤怒地問TA是不是出軌了,所以不願意同居。看著女友“快要吃了自己”的表情,銘瞬間清醒了過來,解釋說這是買給她的禮物,但還沒有來得及包裝。
慶幸指甲油與裙子都是新買的,只是一直放著不用,女友也最終相信了這個理由,轉而笑了起來。最後,銘與女友商量,家裡隨時歡迎她過來,但是同居還是有點太快了,TA需要有些私人空間。
“我其實很矛盾,我不想放棄她,也不想放棄自己喜歡的東西。但是人生有時候只能二選一,我當然選擇她了。後來我就把那些化妝品和女裝,丟了一部分,然後剩下的就送給她了。不過,有時候看著她用我的東西,我還是有點不開心。”為了讓女友信服自己,銘開始學著做一個符合社會期待、努力奮鬥買車買房的好男友。
至此之後,銘選擇隱藏起所有的消極情緒。直到有一天收到公司的通知,TA被升職了,但要去外地上班。銘有點糾結,畢竟這一去就是幾年不定,自己與女友就長期異地了,那麼這段感情還有可能繼續維持嗎?
那晚,銘鼓足了勇氣告訴女友,其實上次發現的東西其實是TA用的。女友先是一臉錯愕,隨後笑著回應:“今天不是愚人節,你騙不了我。”但看著銘嚴肅的表情,她迅速甩開了牽著的手,站起來質問:“這樣也太噁心了,做男生挺好的,為什麼想不開做人妖啊?”
瞬間,銘沒有再說話了,他已經心知肚明。兩年的甜蜜生活,就此畫上了句號。
(四)
拖著行李,銘來到了成都,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TA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每晚都在公司加班,業績也越來越高,一直升到了市場總監。這樣忙碌的生活過了兩年,銘終於覺得自己可以放下初戀了,無需再利用工作來逃避上一段親密關係帶給自己的失落感。
TA重新在社交平臺上尋找當地BDSM,也買了很多飾品與衣服,準備釋放壓抑已久的自己。銘的自我介紹發出後,收到了很多人的回覆,其中一個叫夏的人,吸引了銘的注意。
與銘一樣,夏也是M。可當銘問夏的性別時,夏卻說自己是一個酷兒,並告訴銘“自己不喜歡被劃分為男或女,而是一個不被任何性別定義的人”。夏的回答,讓銘想起了以前在香港讀書時,老師曾經在課堂上講過相似的話,只是當時的TA並不理解這是什麼意思。
聊了一段時間後,銘決定約夏出來見面,TA想與夏成為朋友。但第一次見面,銘卻被夏震驚得一下子說不出話來。TA看著夏女性化的外表,耳朵卻聽著對方明顯的男生聲音……
夏大方地介紹自己:“我生理性別是男生,但我覺得自己是一個不被性別定義的酷兒。平時有人叫我先生,也有人叫我小姐,我都不是很在意。畢竟TA們不認識真實的我,我也懶得解釋。”
夏的灑脫,讓銘放鬆了一些。隨後,銘也告訴了夏,自己一直有女裝傾向;尤其是那段無疾而終的戀愛後,TA覺得自己無法“做一個男性”,但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
那天之後,夏經常會發一些性別相關的文章給銘,也會帶銘認識一些性少數的朋友。“我以前在香港,大部分都是gay的朋友,沒有什麼性別流動者。但夏帶我去了變裝表演,還介紹了一些跨性別夥伴給我,我慢慢會有一種安全感,不覺得自己是異類了。”與此同時,銘也在想,自己是不是也與夏一樣是“性別酷兒”?
隨著認識的性少數朋友越來越多,銘也遇見了一個令TA一見鍾情的女孩。幸運的是,女孩同樣也對銘有好感。在知道銘有女裝傾向,還處在探索的階段後,她鼓勵銘,不如徹底釋放女性化一面,嘗試一下女生的生活方式如何?
聽到女友的提議,銘很吃驚,也很開心。在週末不上班的時候,她就主動給銘打扮,幫TA調整衣服,然後再出門約會。但這畢竟是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穿女裝,銘很緊張,身體也忍不住發抖。走在旁邊的女友,也感受了TA的擔憂,便伸手牽住了銘。
有了第一次,兩人也開始常常互換衣服出門。女友穿著銘的襯衫,銘則穿女友的長裙。有時候,TA們會被陌生人長時間注視,或是聽到一些竊竊私語。但女友則大大方方地走著,告訴銘,“我們只是在過自己喜歡的生活,不要害怕”。
女友的支援,令銘愈發開朗,狀態也越來越好。對於一直模糊的身份認同,TA也隨著經歷的增加得出了一個答案——
“現在看回去,女裝算是我的性別啟蒙。然後與初戀在一起,是我意識到自己無法‘只做男孩’的一個轉折。到了成都後,認識了很多性少數的朋友,尤其了遇到現在這個給我很多力量的女朋友,我才能真正做自己。
我的身體與意識,既有男性化的一面,也有女性化的一面,做不到二選一。過去很多年,我一直都很擔心自己是一個喜歡女裝的變態;但我現在非常明確,我就是一個酷兒,不應該被任何“性別定義”約束與捆綁。
因為現在我和女友的工作都特別忙,我們就沒有時間打扮,主要是我比較笨手笨腳,所以我可能大部分狀態都是穿男裝出門。但我會故意穿粉紅色的襯衫,或者夏天穿長裙上班,就偶爾也要打破一下辦公室同事的性別刻板印象。
坦白講,人到中年,穿男裝或女裝,甚至是以什麼姿態出門,我都已經不在乎別人怎麼想了,自己反而有了一種無所畏懼的心態。別人叫我先生,或者叫我小姐,我都會答應,就開始享受起這種性別不斷變換的快感。
因為你看到的只是今天的我,但不代表明天的我也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