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鳥類遷徙季節,有離群的孤鶴飛到保護區長時間逗留,老趙就嘗試著向野外散放幾隻成年鶴,希望能與野生鶴組成家庭,補充野生丹頂鶴的種群數量。說到要放飛丹頂鶴,剛開始,老趙還有些不捨,看到鶴黏著自己,他就像一個兒女繞膝的父親一樣感到欣慰。後來,他想明白了,丹頂鶴和孩子一樣,長大了總是要離開自己的父母。
時間回溯到30年前。
一層薄薄的輕霧籠罩著浩瀚的蘆葦蕩,一臺三輪“小蹦蹦”像只小船,載著一個年輕人,在波濤起伏的葦海中時隱時現。
車上的年輕人,叫趙仕偉,剛剛20歲,是瀋陽農業大學畜牧獸醫專業畢業生。他的目的地,葦海深處的保護區趙圈河管理站。
“小蹦蹦”過了盤錦趙圈河葦場場部,又出村子走了七八公里,在有一個帶拐角的小草房停下。當晚,這個大學生就住在了這裡。
葦海里來了個大學生
“蘆葦蕩裡來了個大學生!”幾天工夫,整個趙圈河葦場就傳遍了這個新聞。這是整個趙圈河來的第一個大學生啊,當時有人就問:“你看你這大學畢業生,咋上這地方來了呢?”
趙仕偉禮貌微笑,作答:“養鶴。”
趙圈河站有3只丹頂鶴。站裡兩戶人家,其中一戶姓景。他們是上世紀80年代最早的養鶴人。站裡既沒有水,也沒有電。水是從8公里外的鄉里用毛驢車送來的,照明就只能靠點蠟燭。
說起點蠟,小趙很快就鬧了個笑話。小夥子愛看書,專業的書、雜誌,啥書都愛看。白天看,晚上也看。他自己找了塊木板,釘了5根釘子,板子反面露出釘子尖當燭臺。小趙一晚要用十根蠟,早晨起來兩個鼻孔都是黢黑黢黑的。人們都說:“這大學生哪裡都好,就是太費蠟了。”
後來,這個笑話傳到了局裡,領導們到趙圈河站都想著帶捆書籍雜誌給小趙。
有一天,小趙發現一隻公鶴走路有點瘸,一隻腳不敢沾地兒。剛出校門的小趙,膽子也挺大。他對鶴進行了仔細的檢查:沒有出血的地方,膝關節也沒看出毛病來,最後發現是腳掌紮了一根蘆葦。
那時蘆葦收割是用鐮刀割的,留下的葦根都是斜茬,就像蘸水鋼筆的筆尖一樣。鶴落在上面,腳就會被扎。小趙把葦子拔出來,又感覺它的腿都是熱的,快到膝關節了,就給鶴打上點麻藥,又敷了點外傷消炎藥,包紮了一下。過了四五天,鶴就康復了。之後,小趙走到哪裡,這隻鶴就跟到哪裡,威風凜凜,像個警衛員。
那年,瀋陽動物園的專家,人工繁育了一批鶴,想野化放飛。在野外放飛期間,專家和老景一家吃住在一起。老景愛學習,愛琢磨,喜歡刨根問底,於是,就學到了些丹頂鶴人工授精和人工孵化的技術。
小趙向老景學習。老景讓幹啥,小趙就幹啥;老景要求怎麼做,小趙就怎麼去做。倆人對脾氣,工作配合得十分默契。小趙管老景叫師父,老景說叫大哥就行。
1996年,經人工授精,丹頂鶴下了3只受精卵。3只小鶴被成功地孵化出來。小趙第一次經歷鶴卵變成鶴雛的整個過程。他常常是拎著一張網,往泡子裡撇,撇得好時是個圓圈,撇得不好時就像個鞋底子。小趙的後面跟著小鶴,打上一條魚,小鶴就上來要,和哥哥帶著小弟弟小妹妹一樣。
師徒二人處得好,小趙就經常去老景家,有時候老景還留他吃飯。老景有個女兒,長得水靈靈的。每當小趙來,就仰著脖子喊:“趙叔”。老景和小趙說話,她就靜靜地在角落裡聽。學校放假時,姑娘也常來鶴站玩,和趙叔一起用鑷子夾起魚,模仿大鶴喂小鶴,看丹頂鶴跳舞、洗澡、嬉鬧。
女大十八變,五六年光景過去,姑娘出落成趙圈河葦場的一枝花。這時的姑娘見了小趙已不再喊“趙叔”,再後來,見了小趙開始叫“趙哥”。姑娘的心思,老人看得明白。於是,老景對小趙說:以後你還是叫我師父吧。小趙也懂了,就開始張羅婚事。
1999年10月,在金黃的蘆葦蕩飄起毛茸茸蘆花的時候,老景把自己住的兩間半房子騰了出來,做徒弟和女兒的婚房;同事們張燈結綵在鶴站的臺子上擺上桌子鋪上毯子;《盤錦日報》派來了最有名的記者給他們拍攝婚禮,之後又用挺大的版面刊發了他們的愛情故事,題目就叫《鶴為媒》。
趙仕偉現在還記得,當時雙臺子河口(遼河口)自然保護區管理處處長在婚禮上講的話:今兒個高興,我必須得喝兩杯,這兩杯還得摞在一起喝,這叫“山高水長”。這酒不能白喝,作為主婚人是祝福,作為領導是命令,兩位新人必須要把日子過好,把工作做好!然後,一飲而盡。
把日子過好,把工作做好!趙仕偉和新娘做了分工:丈夫負責養好鶴;妻子主要照顧家庭,全力支援丈夫的工作。
把每枚卵都變成丹頂鶴
早春時節,萬物復甦。春天的遼河口彷彿春運的火車站,成群的候鳥們撲啦啦地飛起,撲簌簌地降落,此起彼伏,蔚為壯觀。
白鷺、草鷺、蒼鷺、黑嘴琵鷺,黑嘴鷗、紅嘴鷗、白翅浮鷗,大杓鷸、中杓鷸、白腰杓鷸……300多種鳥都歸來了,野生的丹頂鶴也歸來了。鳥兒們開始對鳴、嬉鬧、叼草、築巢,整個遼河三角洲溼地充滿了生機。
1996年第一次人工繁育,當時趙圈河站僅有3枚鶴蛋。大型孵化器用不上,保護區就在當地定製了個小的孵化器。小趙他們沒日沒夜地守著孵化,還真成了。1997年,丹頂鶴孵化又獲成功。
有了兩年成功經驗,1998年,趙仕偉信心滿滿,把100%的精力撲在孵化室裡,但結果失敗!1999年,小趙又以120%的精力投入到孵化工作中,結果仍然是失敗!
“給我一個鶴蛋,我就應該把它孵成一個鶴雛,養成一隻健康漂亮的丹頂鶴!但第一步都沒完成。”小趙深深陷入自責、懷疑、迷茫、困惑之中。
領導、同事和家人的寬慰,也一直不能讓他釋懷。直到後來確定,失敗的原因是孵化器控溫元件不穩定,他才慢慢邁過這道坎兒。
2000年的時候,保護區的人力財力都有了增強,有了幾臺最好的孵化器。人工孵化的工作接上了,成功繁育的丹頂鶴越來越多。到2006年,站裡已經配對成功三對丹頂鶴,開始嘗試自然繁殖。
這個時候,小趙也不閒著。他精心準備好巢材,到產蛋的時候,每天把飼料添好。然後,他就蹲在鶴舍旁邊聚精會神地觀察,看公鶴母鶴喜歡吃什麼,怎麼交尾,怎麼產蛋,怎麼孵蛋,成鶴一天給鶴雛吃多少頓兒,看晚上丹頂鶴是怎麼照顧鶴雛的……
向丹頂鶴學習,讓趙仕偉感悟良多:人工繁育丹頂鶴,本來就應該向丹頂鶴學習啊!你看那鶴孵蛋多隨便?剛趴下,站起來就走了,好長時間也不管蛋。你說這不行?結果到天數,人家小鶴健健康康地出來了。兄弟保護區孵鶴的經驗說溫度多少,溼度多少,通風多長時間,晾蛋多長時間,翻蛋怎麼翻,其實也不該完全照搬來用。各地自然條件不同,孵化也要聯絡實際,實事求是,千萬不能被教條束縛住。
到2010年,遼河口累計繁育成活丹頂鶴72只,初步建立起遼河口保護區丹頂鶴繁殖種群。2016年至2020年,保護區人工飼養丹頂鶴種鶴20對。為加大繁育力度,保護區再啟人工孵化。
孵化器一開,小趙就不能正常睡覺了。因為每隔雙數整點,他都要起來指導翻蛋、晾蛋等操作。
剛開始的時候,他經常是八點十五睡著了,突然驚醒:“壞了壞了,怎麼睡這麼半天,肯定過10點了!”起來一看鐘點兒,八點二十,實際上僅僅迷糊了5分鐘!
有一段時間,小趙感覺兩個太陽穴之間好像拴了一根皮筋,經常有人“嘣”地扒拉一下。幸好病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沒落下病根。
現在他想八點十五睡覺,躺下就著,九點半左右肯定醒。然而,儘管練就了見縫插針的“神功”,小趙手機裡的定點鬧鐘還是設定了一排又一排,滿滿當當的,因為除了孵化,出殼的鶴雛還要他定點地去喂。
除了睡覺的“神功”,小趙還有一些“絕活兒”:
孵化初期,他把鶴卵放在眼皮上,就能“看”出是不是受精卵。他解釋,這不是看,而是因為人的眼皮對溫度最敏感,形成胚胎和沒有形成胚胎的卵,溫度變化是不一樣的。
孵化後期,小趙會把蛋放在鋪著玻璃板的水平桌上,透過標註每天鶴蛋重心的變化,就能判斷出胚胎髮育是否正常。他會告訴你,發育正常的胚胎是在動的,所以蛋也會慢慢地晃動。
趙仕偉的妻子清楚地記得:今年,從4月8日孵化器開啟,到10月7日鶴雛長大,6個月中丈夫一共回家兩趟。
第一次,是4月14號,因為第二天要早點去中心醫院體檢。“關鍵地方咱得檢,內臟得透視,血尿也得驗,剩下量身高體重、眼視力啥的,就都不管了。”快速體檢完畢,他回家衝個澡,換了件衣服,馬上又回到了站裡。
第二次,是9月29號,因為要代表基層群眾參加市裡的烈士紀念日活動。那天,丈夫與市委書記一起,為敬獻給革命先烈的花籃整理緞帶。看到這個鏡頭時,她的眼裡噙滿了淚花。
丈夫不回家,妻子就到站裡去當幫手,有時還帶上孩子一起去。孩子也幫忙給鶴雛餵食,與成鶴起舞,每當這時她就會想起自己的少女時光。
三十年,原來的雙臺子河口(遼河口)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已變成現在的遼河口(雙臺子河口)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三十年,從3只到240餘隻,保護區已初步建立起了一個丹頂鶴野化種群。
三十年,小趙由一個白面書生,變成了面板黝黑,有些許皺紋的老趙。他的人生,跟丹頂鶴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在當地宣傳部門提供的一份《趙仕偉同志事蹟材料》中,這樣寫道:“趙仕偉,男,漢族,1972年出生,中共黨員,現任盤錦市林業和溼地保護服務中心技術人員。從1992年參加工作至今,趙仕偉同志一直深深紮根於野生動物保護工作第一線。他三十年如一日,在異常艱苦的條件下利用所學專業特長,專注野生動物保護事業與丹頂鶴人工繁育的創新與研究,從事世界瀕危物種丹頂鶴的救護、飼養、人工繁育、野化訓練工作,為野生動物保護,丹頂鶴繁殖、馴化、野化工作作出了突出貢獻。”
2016年,趙仕偉被中共盤錦市委、盤錦市政府授予“盤錦市特等勞動模範”稱號,2019年被評為“盤錦好人·最美人物”。
從與鶴共舞到與你飛翔
“一年一班的稍等一等啊。一年二班的
出來列隊,來來來,開始上體活課嘍!”下午3點,在盤錦市丹頂鶴野化訓練基地,趙仕偉邊吹口哨邊喊。
“預備,起飛!”看到帶著黃毛的小鶴們次第走出鶴籠大門,趙仕偉展開雙臂,開始迎風奔跑。身後的小鶴們,跟著他也撲扇翅膀奔跑起來,很快便從老趙的頭頂飛過,衝上藍天。
“一年一班的丹頂鶴,是今年第一窩蛋孵出的;一年二班,是第二窩蛋孵出的,明顯比一班的小一圈。”喘著粗氣,老趙解釋,“小的勁兒小,回來得快,好收攏。現在天短,野外有些狐狸啥的,沒有父母的保護,小鶴很危險的。”
一會兒,小鶴們陸續開始回來了。吃過老趙給的加餐,它們開始嬉鬧。還有幾隻走進水塘,開始稀里嘩啦洗起澡來。於是,水塘裡便盪漾起一個一個的圓圈兒。
“還差4只,跑哪兒去了?”老趙沒有閒心看鶴洗澡,騎上電瓶車開始尋找。很快,4只小鶴像逃課的“小淘氣”不情願地被老師從葦棵裡捉了回來。
“洗得挺乾淨了,你們也該回教室了。”老趙開始勸水裡的鶴。水裡的鶴不理他,還是嘩嘩地洗。洗夠了,開始梳理羽毛。見老趙忙別的事兒不理它們,就知趣地自己走回了鶴籠邊。於是,一年一班的體活課開始。老趙又開始奔跑,稍大點的鶴又開始飛翔。
一年級,就是今年出生的鶴雛,分兩個班,共39只幼鶴。它們在野化基地進行飛行、採食、防禦等能力的訓練,一年之後將放歸自然。
兩個多小時過後,老趙才有了空閒。他走到了一個高處,由近向遠地巡視,巡視那些曾經追著他“嘰嘰”叫著討食,曾經被他無數次撫摸過,現在已不再理會他的“蛋”們。
近處的“蛋”們,是低年級的,它們已選出了班長,以班級為單位活動,佔據了周邊的地盤兒;遠處的“蛋”們,是高年級的,它們分成了幾個小的團隊,有的已成對出行,巡視自己的領地,驅趕闖入者;更遠處,一群野鶴在覓食、跳舞,一有人接近便警覺起來,接著便成群地起飛,消失在遠方。
“那是最優秀的畢業生!”老趙認出野鶴群中有一隻是他多年前親手孵出來的。
多年前,隨著人工飼養種群數量的增加,在盤錦溼地建立丹頂鶴不遷徙種群提上了日程。於是,無論多忙,老趙上午9點、下午3點都要到訓飛場地,對人工飼養的丹頂鶴進行自我覓食能力、自我保護能力、飛翔能力的野化訓練。
說到要放飛丹頂鶴,剛開始,老趙還有些不捨,看到鶴黏著自己,他就像一個兒女繞膝的父親一樣感到欣慰。後來,他想明白了,丹頂鶴和孩子一樣,長大了總是要離開自己的父母。
匯聚了大大小小360多條河流,遼河水系向南注入渤海,在盤錦形成了世界數一數二的蘆葦蕩。生態原始的濱海溼地,是東亞—澳大利西亞鳥類遷徙通道中的一個重要停歇地,是多種候鳥的重要遷徙停歇地、越冬地和繁殖地。
野生丹頂鶴僅分佈在東北亞地區,野生種群數量3500只左右。遷徙的路線有兩條:一條是從蒙古國、俄羅斯經我國黑龍江扎龍,吉林莫莫格、向海,遼寧遼河口、渤海灣,山東黃河三角洲至江蘇鹽城越冬;一條是由俄羅斯經我國黑龍江到朝鮮半島“三八線”附近越冬。
經過20年的監測,保護區工作人員發現,途經遼河口遷徙的丹頂鶴種群呈現不斷下降趨勢;尤其在2000年後,種群下降趨勢更為明顯。從野生丹頂鶴的種群數量變化情況看,我國境內的野生丹頂鶴種群已處於危機狀態。
每當鳥類遷徙季節,有離群的孤鶴飛到保護區長時間逗留,老趙就嘗試著向野外散放幾隻成年鶴,希望能與野生鶴組成家庭,補充野生丹頂鶴的種群數量。
“盤錦是丹頂鶴大陸種群的最重要棲息地之一,是丹頂鶴自然繁殖分佈地的最南限、越冬地的最北界。在盤錦做丹頂鶴的野化工作,意義重大。”盤錦市林業和溼地保護服務中心主任李玉祥說。
雲是鶴家鄉。從今年3月起,保護區已累計放飛人工孵育、飼養並經野化訓練後的丹頂鶴101只。盤錦計劃在“十四五”期間,實現丹頂鶴野化種群達到500只。
“我算過了,自然孵化和野生孵化一起上,野化種群達到500只的目標肯定沒問題!”老趙向領導保證。
藍天白雲,綠葦紅灘。趙仕偉和妻子在丹頂鶴繁育基地暢想著未來。
趙仕偉說:“十年後,這些籠子早就拆了,繁育基地也沒用了。那時天上地上到處都能看見丹頂鶴。我退休後,就在家門口,坐在小板凳上看鶴玩。”
妻子笑吟吟地看著他:“你別總十年十年地說鶴。現在鶴養得挺好,咱家的兩個孩子也都大了,老大二十了,老二快十歲了。除了鶴,咱能不能有點別的樂兒?”趙仕偉想了半天,問妻子:“離了鶴,能行?”
圖說:
自然保護區
自然保護區是指對有代表性的自然生態系統、珍稀瀕危野生動植物物種的天然集中分佈、有特殊意義的自然遺蹟等保護物件所在的陸地、陸地水域或海域,依法劃出一定面積予以特殊保護和管理的區域。我省現有19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遼河口(雙臺子河口)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位於遼河入海口處,是以保護丹頂鶴、黑嘴鷗等世界珍稀瀕危水禽及遼河口溼地生態環境為主的綜合性自然保護區。(記者 高 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