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分享的是一個甜甜的戀愛故事。希望大家喜歡。
1
九月的驕陽如火,輕易穿過輕薄的雲層炙烤著地面。
排在長長的繳費隊伍裡,江月筋疲力盡地挪動一大箱新發的課本,勻出手抹掉了額前的細汗,她覺得自己像一條缺水瀕亡的金魚。
T大的新生報到日總是分外熱鬧,她已經被幾個學長模樣的男生問過“要不要辦電話卡”“要不要買六級書”,而眼前推銷健身卡的男生似乎分外熱情,在她禮貌拒絕兩次、退了幾步後,還提出了索要微信的要求。
“我說——”聲音從身後傳來,江月回頭,看到一個熟悉的穿白色T恤的瘦高男孩,斜挎著一個黑色的小包,“人家姑娘已經拒絕很多次了,你這不是騷擾嗎?”
宗未然聲音不大,甚至含著一絲笑意,眼睛裡卻明白地寫著警告,推銷的人立刻轉身快步離開了,江月鬆了一口氣。
目送著他走遠,宗未然遞給她一瓶冰鎮的百事可樂,又順手接過她的一大箱課本,一連串動作非常自然,像之前演練過幾百遍一樣。
江月把可樂貼在臉上,感覺世界瞬間清涼了許多,自己被酷日折磨掉的半條性命立刻回來了,連心跳也沒由來地加速。
宗未然咧嘴露出一顆虎牙:“我剛註冊完,還在想不知道你進展如何,沒想到正好遇見了……就這麼巧。”
男生的濃眉笑眼彷彿夏末沁在梅子酒裡的冰塊,江月微愣。
這話她從前聽宗未然說過很多次,有時是“這麼巧又遇到你”,有時是“這麼巧你也來買蛋餃”,曾經還有“這麼巧,我們都報了T大”。
一個夏天沒見,宗未然似乎高了也黑了,黑眸格外瑩亮,眼角眉梢都帶著興奮:“我從日本給你帶了紀念品,本來想送你做畢業禮物的,一直聯絡不上你,我就帶來學校了。你喜歡粉色嗎?還是米色?沒關係,我都買了……”
江月正想張口,發現言語間前面排隊繳費的人已經走得稀稀拉拉,馬上就要輪到自己,笑容霎時坍塌。她心一橫,咬牙奪過沉重的書:“謝謝你,你先去忙吧,我這裡還有事。”
對面的男孩明顯一愣:“馬上就輪到你了,咱們繳完費一起去食堂看看,這堆書這麼沉,吃完飯我順便幫你扛回宿舍……”
咱們?繳費?江月心猛然一顫。
她說不出口,眼睜睜地看著前面又少了一個人,而宗未然還一臉迷惑,她只好把宗未然往外推:“你快去忙吧,我改天請你吃飯。”
看宗未然還在猶豫,江月幾乎要跺腳:“快回去吧,我真有點事情!改天請你吃飯!謝謝!”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宗未然離去的背影有些難過。
“同學,同學?”辦理手續的老師把江月的注意力拉回來,她慢慢從包裡摸出證件:“老師好,這是證明材料,我要辦理貧困生的入學貸款。”
2
室友小茗聽完後一臉詫異:“所以你就突然地把他趕走了嗎?如果不是我正好碰到,這麼一堆書,你要運多少趟才能回來?”
江月的聲音乾巴巴的:“我……不想讓他知道我需要辦貸款。”
“助學貸款、綠色通道,多正常的事情,”小茗快人快語,“這有什麼需要隱瞞的呢?”
江月嘆了口氣,不知道怎麼回答。
如果要給青春期的自卑下個定義,她甚至都不知道從何說起。因為自己從小地方出來,整個人都和省城的高中顯得格格不入?因為下意識地恐懼一切,所以沉默地不浮出水面?還是單單因為,他太耀眼?
如果頭髮再短一點,劉海再長一點,表情再陰鬱一點,身上衣服換成四季不變的寬大校服,那就是正經歷噩夢般的一中時期的自己。
第一次和宗未然說話,是江月單獨被班主任留下的時候。她清楚地記得,那次期中考試,除了語文和英語,她沒有科目及格。
“江月,中考錄取的時候你可是咱們班的佼佼者,怎麼能退步成這樣?!”班主任臉色很差,把試卷和成績表擲在桌上後推門離開,“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你為什麼能來這裡,你為什麼能待在這裡。”
怎麼能來這裡?為什麼配待在這裡?江月手指冰涼發抖,從倒數開始看排名,結果在第七位發現了自己的名字。
倒數第七。
這個名次像一記悶棍,瞬間將江月的眼淚砸了出來。
她曾經從縣裡考出,以全市前十名的成績被招進省城的一中後,幸運地享受到了高中學雜費三年全免、五萬獎學金的獎勵。
而她一進班就意識到了人和人之間巨大的差距。不光是因為不適應老師的授課方式,不聽課的同桌輕鬆超過自己三四十分,還有漂亮女孩改緊的校服褲腳、花花綠綠的化妝品,她沒聽過的名牌運動鞋……
露怯,就像褪到腳底板的襪子,別人看不到,但你知道自己不體面,彆扭,且疼。
敏感使她第一時間把自己縮起來。她想過,別的差距都不重要,只要自己成績好就不用再那麼自卑,可是她晚上無論如何熬夜也吃不透那些據說“普通”的題目,渾渾噩噩地努力了兩個月,她只收獲到了這樣的結果。
江月只覺得很累,校服很薄,手很冷,眼眶像一個堵不上的洞,汩汩地往外湧著淚水。從第一刻抬手擦淚的時候開始,嗚咽聲就再難控制住了。週五的最後一節課後教室裡沒有別人,只有片片陽光灑在身上,江月覺得很安全,沒忍住,號啕大哭起來,委屈、不甘、害怕……好像都要發洩給這個黃昏。
“嘿,你——”宗未然抱著籃球破門而入,聲音頓時戛然而止。
教室空空,兩個人四目相對,江月的鼻涕還沒有擤乾淨,腦子裡只有四個斗大的字:這下完了。
宗未然只是在原地呆了一秒,他很快衝到江月面前,表情格外嚴肅認真:“出什麼事了?需要報警嗎?”
江月被激得一愣,居然有些想笑。
和對班裡大多數人一樣,她和宗未然從沒有說過話,她只知道宗未然是班裡的物理課代表兼體育委員,理科成績特別好,女生都喜歡在背地裡討論他。
宗未然的目光很快落在攤開的卷子上,紅色的分數太刺眼了,江月想遮,對面人卻理解地點點頭:“這張確實容易錯,我教你?”
男生的籃球已經被扔在腳下,江月還在猶豫,宗未然笑出幾顆白色牙齒,黑眸清亮:“你別哭了,我最怕女孩子哭。”
宗未然對江月的印象是“一個厚劉海的瘦小女生”,在班裡沒什麼存在感,不知道她除了名字之外的任何資訊,透明得幾乎像個隱形人。
打完球發現有東西沒拿,他折回教室,結果碰上了這一幕——算了,也就是舉手之勞。宗未然在試卷上挑了塊空白的地方:“我從頭給你講嗎?”
女孩濃密睫毛上的水滴還沒有完全乾,但是眼睛已有放晴的趨勢,淚痣懸在白皙的眼角,溼漉漉的,讓人想拭一下。
“謝謝你……”江月低垂著睫毛,宗未然聽到她的聲音很輕很輕,“麻煩講一下第三道選擇題。”
那天講的題目是什麼江月已經不記得了,她只記得宗未然真的很厲害,老師的講解不能讓她聽懂的知識點,都被他拆解得細緻清晰,難怪班裡女生一下課都喜歡找他問問題。
還有,宗未然寫的字也是真的難看。
3
陽光充沛的綠茵場泛起一陣膠皮味,江月被刺得眯起眼睛。
體育老師拍了拍掌心,招呼大家搬運器材:“今天我們測仰臥起坐啊,成績以30%加權計入期末成績,女生及格線是四十五個,大家兩兩分組,一個測試,一個計數……”
隊伍裡一片譁然,女孩子們一邊抱怨,一邊找周圍的人幫自己固定、計數。江月待在原地,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發現全班女生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沒組隊。
也對,班裡女生是單數。她抿了抿嘴角,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
“你——”體育老師看著江月,表情也很為難,“我要給大家計時,不然你等下和男生一起測?”
女孩子們把目光投向江月,嘰嘰喳喳的隊伍霎時間變得安靜起來。
“老師,我不需要……”
江月的聲音被一個男音蓋住:“老師,我幫她!”
宗未然幾乎是下意識地高高舉起手,他很害怕女孩再哭一次——畢竟無論什麼時候,落單總是一件令人難堪的事情。
體育老師環視四周,應道:“體育委員啊?行。”
江月半躺在深綠色的墊子上,解開馬尾,頭髮自然散落在兩旁。宗未然半蹲在地面,好像不知道怎麼下手一樣,表情有些許不自然。
講題的烏龍事件以後,也許是因為看到過她最狼狽的樣子,再加自己說了“不會的都可以問我”的話,印象中這個沉默內向的女孩居然開始主動找他。
雖然只是請教,但你來我往,他發現其實江月厚劉海下有一雙很靈氣的杏眼,江月用力握筆時手腕上血管很明顯,江月偶爾也會開玩笑、笑起來帶著淺淺的梨渦……
還有,她因為一個答案很堅定和他爭辯的樣子,真的很可愛。
江月盯著宗未然:“你不用幫我,我一個人真的可以。”
宗未然“哦”了兩聲,耳朵有點紅,小聲對江月說:“不用人按的話,你可能到後面就沒力氣了,不過也別擔心,我會幫你多計幾個的。”
多計幾個?有點好笑。
哨聲響起,宗未然飛快地計數,眼睛因為難以置信而逐漸睜大:“十五、十六、十七……”
時間到,報數在六十五個截止,滿分是六十個。
江月輕鬆地坐起來,難得地調皮一笑:“還要多計幾個嗎?”
對面女孩一改平時的淡漠,臉上帶著健康的紅暈,神氣活現,貼著鬢邊的髮絲被她攏在手裡準備束起。宗未然覺得自己心跳有點快,耳朵更紅了。
測試完仰臥起坐後隊伍解散,宗未然被班長叫走,一起討論參加運動會各個專案的人選。
“阿宗,這次參與的人不太多,你能多報幾個專案嗎?”女班長一臉哀求,“接力的話我們人不夠,沒辦法參賽啊。”
宗未然看了看報名表,跳高、大繩、長跑,他已經被班裡同學連拉帶哄地報了好幾個專案,但是……
“行,”宗未然摸摸後腦勺,“接力的話我也可以。”
女班長肉眼可見地鬆了一口氣,然後又皺起眉頭:“那女生長跑怎麼辦?”
運動會的其他專案都是在學校操場內就能完成的,長跑需要拉一條安全通道,跑出校門外再回來,總共距離有七八公里。夏天跑步又累又熱,還有不少女生擔心自己的形象被破壞,會報名這項的人一貫很少。
宗未然還在思索怎麼辦,女班長忽然說:“江月不是仰臥起坐很厲害嗎?那就由她來吧!”
說著她就要把名字填在名單上,宗未然“哎”了兩聲:“仰臥起坐和長跑沒什麼關係吧……這個是不是需要詢問一下當事人意見?”
女班長狡黠一笑:“報名表上你有那麼多專案,難道都是你自己想報的?反正她體育成績不錯,到時候她肯定願意上的。”
“那為什麼是她,不是別人呢?”宗未然心裡有些不舒服,“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嘿,沒關係,”女班長作勢要寫,“報名表下課就收了,要來不及了。”
“我說不行。”宗未然一隻手擋住了筆,表情有點嚴肅。
女班長手下的筆一頓,這時候恰好江月路過,只捕捉到宗未然的背影和最後的四個字,她和眼神驚慌的班長打了個照面,像是什麼也沒聽見一般走開。
4
“宗未然,壓軸題最後一問……”江月踱到宗未然的位置,一臉懇求。
宗未然得意地扯了扯嘴角:“班裡只有我會做,對吧——”
江月嘀咕:“我也沒有差很多啊,只剩最後一問沒做出來……”
“那你現在可以啊。”給她讓出半個身位,宗未然拿起筆剛要講,突然一頓,直勾勾地看著她,“你得幫我一個忙。”
江月立刻問是什麼,他說:“我週四運動會要跑長跑,缺個人給我遞水。”
江月顯然不能相信:“你?會缺人給你遞水?”
宗未然臉不紅心不跳:“班裡女生大都被選去閉幕式跳啦啦操,男生裡大部分要跳長繩,剩下的人裡,我最熟的就是你了。”
看到江月還在猶豫,宗未然作出了一副瞭然的表情:“那行,沒關係,這道題的解法不聽也罷。”
“聽!聽!沒問題!”
江月在運動會上沒報專案,但是本著班主任的“不參加也一定要去操場”原則,隨手拿了幾本習題冊帶到班級休息區,有一下沒一下地寫著作業,偶爾瞟兩眼賽道上的情況。
“怎麼辦,被超了,被超了,這次輸定了。”
“宗未然最後一棒,靠他了,靠他了!”
江月聞言探出腦袋看,正好是他們班的混合接力,宗未然頭上戴一根運動髮帶,正站在最後一棒的位置等著交接。
“七班加油!”身邊有男生號了一嗓子,江月立刻起身。宗未然在此刻接住棒,頭戴紅色髮帶的男孩身材細長,像一隻獵豹一樣迅捷地猛然躥了出去,肉眼可見地提速衝刺,三兩步就拉近了和前面人的距離。
周圍人的熱情瞬間被點燃:“宗未然加油,宗未然加油!”
宗未然,加油啊。江月的心臟突然被收緊。
兩人僵持著跑到拐彎處,宗未然開始提速,邁開步子甩開對手。十米,五米,終點線就在前方……宗未然以輕鬆之姿過線的時候,江月忍不住跳了起來。
周圍全是歡呼聲,興奮的同班男生已經跑向了終點線打算擁抱宗未然。而被簇擁的宗未然轉頭,越過攢動的人頭,準確地看向了人群中的江月,兩人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時間也變得很慢……一秒,兩秒,宗未然露出一個得意的笑。
她突然覺得心裡軟了一下。
江月想清醒一下,轉身進了洗手間。
他是什麼意思呢?那我又是怎麼了?
她準備出隔間,卻聽到有熟悉的聲音傳來:“咱們班女生裡,就她沒跳啦啦操吧?”
江月聽得出來,說話的正是女班長。
“也不是吧,但是她就很裝啊,開運動會她拿什麼習題冊,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多努力,成績提得有多快?”
這是……在說自己?江月屏住呼吸。
“哎,小城鎮的人能來一中不容易,江月不就是典型的‘小鎮做題家’嗎?”
一陣細細的笑聲和水聲交織在一起。
又一個聲音:“她最近經常找宗未然,宗未然給她講題只是出於禮貌,可她明顯好上心啊!長得也就那樣,居然心比天高……這昭然若揭的小心思呀,嘖嘖嘖。”
江月不懂她們說的是什麼意思,但是外面的人已經發出了很微妙的笑,眼看著還要說些什麼更難聽的話,還好另一個聲音打了圓場:“走吧,走吧,別說了,男生長跑馬上就開始了,你不給阿宗送水了?”
“也對,走吧,走吧……”門合上,發出輕微的“咔嗒”聲,外面安靜下來。
江月慢慢走出去,盯著鏡子裡自己的臉。“小鎮做題家”嗎?很裝嗎?總找宗未然嗎?她感覺心裡溼漉漉的,現在急需一個人靜一靜。
她拿出自己的小直板手機,給宗未然發了一條簡訊:
“對不起,我身體不舒服先回教室了,水放在休息區的座位上,長跑加油。”
5
江月看了看手機,沒有聲音也沒有震動。距離報到那天已經過去一個禮拜了,他再沒有找過自己。
好像一直是自己尷尬,總是不合時宜地讓他難堪,無論是中學時還是現在。江月認真想了想自己是不是應該主動承認錯誤,請他吃飯,即使上次自己再有理由,也表現得很傷人,很失禮。
點開宗未然的對話方塊,江月敲敲打打幾次也不知道說什麼,那邊卻先發過來了三個字:怎麼了?
江月:不是你先找我的嗎?
宗未然:我看到你正在輸入了。(笑臉)
那邊又發過來一條語音,聽起來背景音吵吵嚷嚷的,有籃球敲擊地面的聲音,也有男生起鬨的笑聲:“不是說要請我吃飯嗎?我一直在等著呢。”
一直在等著?慣用的音調和語氣,好像之前的齟齬全都消失不見,江月鬆了一口氣,那頭又問:“我最近都要去籃球隊訓練,你今晚有空嗎?”
江月眉頭一皺。今晚她約好了帶兩個小時的家教,回來估計得七八點鐘了,有些晚。
看到江月遲遲不回應,他乾脆撥了電話過來:“江月?”
那邊傳來哨聲和籃球拍擊地面的聲音,江月突然有些慌:“啊,你在打球嗎,我今晚有個家教,估計回學校就有些遲了,要不我們別——”
“好啊,”宗未然笑著打斷了她後面拒絕的話,“那我等你回來,然後一起吃飯?”
江月停頓一會,深吸一口氣,說“好”。
江月說大概八點校門口見,宗未然早來了一會,看穿白色裙子的江月揹著小布包從拐角處跳下公交車,像只小兔子。
“江老師下班啦?”宗未然露齒,手插在兜裡晃到她眼前,“累嗎?今天去教什麼了?”
江月有點緊張,又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麼:“教高二物理,萬有引力。”
萬有引力,江月學得最好的一章,都是因為宗未然。
兩個人最初熟起來之後,江月開始頻頻找他問問題,問的就是“萬有引力”那個章節的。同一類題宗未然給她講過好多次,終於有一天忍不住了:“你怎麼這麼笨啊!這一章真的比別的簡單很多!”
江月聞言瞬間變臉,說:“對不起,下次一定不麻煩你。”
而沒過兩天,一本筆記就出現在了江月桌面。
“筆記,公式,解法,相應的題,全在裡面了。”宗未然懨懨的,看起來有點困,“這可是我畢生的功力了,你看完肯定比我學得好!”說完他甩手就走。
江月翻開,本子不算薄,裡面都是宗未然的手抄筆跡,和平時的字相比,明顯有意識地寫得清秀了一些。他按知識點整理了型別和公式,下面的參考習題還有“詳見參考書某某頁”的字樣。
這種東西,不僅得花時間,還得花精力。江月知道有多珍貴,所以一直留了很久。
不知道對方還記不記得,江月翻出一沓透明資料夾裡的紙,遞給宗未然。
宗未然開啟,發現正是自己那本字跡歪歪扭扭的筆記的影印版,第二頁還有一行字:你不笨,隨便問,後面附著一個醜醜的笑臉。
宗未然忍不住笑了。
那本筆記他印象深刻,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做這麼細緻的整理,他熬了三個深夜,眼圈烏青,困得差點在班主任的課上睡著。
手指摩挲著頁尾,這種熟悉的質感,彷彿在把他們拉回以前的時光。
片刻,宗未然像想起什麼一般道:“除了吃飯,你還欠我一瓶水。”
6
江月茫然地和他對視,男生挑了挑眉沒有繼續說下去,氣定神閒地等著她的反應。
腦海中有什麼一閃,像是一顆記憶流星突然擊中了火石:宗未然說的,應該是運動會的事情。
看著江月表情的變化,宗未然故意嘆了口氣:“運動會長跑第一名,沒有人遞水好可憐哦。”
江月自知理虧:“那天很對不起,因為我……”
說到這裡卡住了,江月還記得那個拙劣的謊。
雖然運動會後,宗未然的態度不像發生過什麼不開心,但是自己卻在之後有意識地減少找他問題的頻率,哪怕宗未然主動找自己說話,她態度也是訕訕的。不知道宗未然有沒有察覺到變化,但是自己總覺得渾身不舒服。
要怎麼解釋呢?如實?不行。
江月想了想,挑了原因裡最不重要的一條:“其實,我運動會那天不小心聽到幾個同學背後討論我,說我是‘小鎮做題家’,心比天高……我聽到之後情緒很差,沒法見人,只好和你說我去不了,很抱歉。”
送水的事情早就拋之腦後,宗未然有些惱:“背後議論人著實沒品。”
“可我覺得她們說得沒錯。”江月眼神裡露出一絲倔強,但好像有什麼亮晶晶的東西懸在眼眶邊,“我承認自己命比天高,我的確是從小城鎮來的,我就是小鎮做題家。”
我也確實下意識地去找你,她們說得都沒錯。
宗未然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心比天高多好,這是誇你上進呢,林妹妹。”
看到江月無奈地衝他翻了個白眼,表情明顯鬆弛下來,宗未然才認真解釋:“小鎮做題家,總好過‘都市嘴炮家’。嘲諷正能量很簡單,但是實行很難。你從家到一中再到T大,高中三年進步這麼大,我很佩服你。”
佩服我?
江月猛然抬頭看向宗未然,眼裡寫滿了不可思議。
宗未然真誠地點頭:“對啊,我一直很佩服你的努力……就像現在,哪怕大一的課業這麼多,你也會想著當家教,和你相比,我真的好懶散。”
江月停頓了片刻,好像剛剛的話給了她勇氣,有些真相幾乎要破土而出。
她想了想,緩緩開口:“其實……是因為我的生活費不太夠花,手機的貸款也沒還完。”
這個答案太出乎宗未然的意料了,他靜靜等著江月說下去。
“我媽媽那邊只能負擔我的學費,我爸爸不願意……家裡還有奶奶,所以畢業之後,暑假開始我就在帶家教賺生活費了。”
宗未然飛快地回想了一下,高考估完分那天他就飛了,三個月,他去了一趟日本、一趟馬來西亞,有時候會給江月發訊息但她總不及時回,他猜想過很多原因,但沒想到女孩是真的在忙。
自己在滿世界飛著玩,女孩子在為了新手機打工賺錢,他還抱怨女孩不及時回訊息……
想到這,突然一股難以名狀的愧疚湧上來,宗未然剛剛張嘴,江月比了個手勢制止他:“繳費那天,真的很對不起。
“我那天要去辦助學貸款,我怕你看到會笑我。我知道你不會,但是我本能地不願意,還有以前的很多事情都是這樣。
“我知道我這個人不是很好相處,很多時候反應太過激,真對不起。”
江月語氣很認真,歉意很誠懇。當秘密終於一次性吐出,理由也在桌面上攤開的時候,江月覺得自己卸下了心裡最大的包袱,好像溪流回到了大海。
兩人並肩走著,晚風習習,像是有溫柔的手掌撫摸著面板,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成二維影象。
片刻,宗未然轉過頭,面色如常:“那今天說好請我吃的飯,還算數嗎?”
聞言,江月的眼睛彎成月牙形:“當然算!我帶你吃燒烤!”
7
江月正在宿舍裡看文獻,忽然傳來一聲巨響,門被開啟,小茗溼漉漉地站在外面。
“怎麼了,這是?”江月嚇了一大跳。
小茗接過江月遞上來的毛巾,一邊擦頭髮一邊訴苦:“外面突然下暴雨,圖書館那邊水特別深,幸好我帶了傘,不然真回不來。”
江月突然想到宗未然幾分鐘前發的朋友圈,只有一個“哭臉”的表情,定位在圖書館。江月在心裡算了算,男生宿舍離圖書館步行至少需要二十分鐘,現在這麼大的雨又不可能騎車……
“我出去一下。”江月果斷地站起身,像風一樣飄出門,“阿茗,借我傘用用!”
“哎,好,可是外面……”小茗看著她的背影喃喃,“我剛剛沒說過嗎,外面雨很大的啊。”
江月一手擎著傘,努力保持著平衡,豆大的雨滴瘋狂地打在傘面上,發出嚇人的聲響。學校小路上的水已經淹過腳踝,她咬咬牙,大膽地蹚了進去:布鞋可以再洗,但是再遲一些,估計宗未然就回不去宿舍了。
小徑上的石頭很滑,江月趔趄了好幾次,在踏上圖書館臺階的時候,她被圖書館裡面的冷氣激得猛然一抖,收掉傘,她才發現自己頭髮和衣服上都是雨水。
她正想掏出紙巾擦一擦,卻被熟悉的聲音叫住:“江月?”
她回頭,只見宗未然挎著一個黑色的大包,一臉詫異。
——他旁邊站著一個妝容精緻的女生,穿著高跟鞋,臂下夾著一本輕薄的Mac(膝上型電腦),兩個人離得很近,眼神都充滿了驚訝。
這是他們同鄉的一位研究生學姐,江月加了她的聯絡方式,也知道她和宗未然一樣都是化學系的。
江月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不知道為什麼腿忽然有點軟。宗未然三步並作兩步走過來,一臉擔心:“下這麼大的雨怎麼還來圖書館,你有書落在圖書館了嗎?”
江月愣了愣,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是問:“你要回宿舍嗎?”
宗未然點頭:“今晚我們在討論實驗室的事情,本想吃個夜宵就回去,沒想到外面雨這麼大。”
學姐見狀走過來,露出了江月看不懂的笑容,遞上一張紙巾:“擦擦吧,小妹妹。”
小妹妹。
江月不知道如何把對話進行下去,她沒想到宗未然身邊有別人,他們站在一起看上去幹淨又登對,簡直是金童玉女。
她感覺到一滴雨水從劉海流到了眼睛上,踩了水的帆布鞋和襪子黏在一起,渾身上下都難受。
江月只想趕快離開這裡,她把一直護在懷裡的另外一把傘放進宗未然手裡:“傘,是給你的。”
沒有再看任何人,她轉身踩進了圖書館外的水坑裡。
8
江月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以為是騷擾電話,連掛三次後,第四次看到撥號記錄,她才遲鈍地反應過來,對方可能是真的有事找她。
她接通,對面的聲音很熟悉,但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聽見過了:“江月,救我!”
宗未然前幾天說要還傘,江月一直推託說自己沒時間。也並非沒時間,她只是沒想好怎麼面對宗未然。
宗未然此時語氣悲催:“江月,我在南門外面的二嫂麵館,我沒帶手機,付不了賬。”
江月簡直不知道要露出什麼表情,心裡亂糟糟的,但還是出了門。七拐八繞找到小巷盡頭的麵館,只見宗未然揣著雙手坐在位置上,表情像犯了錯的小學生。
看到江月來,他眼中突然亮了,對著旁邊的服務員很不服氣地嚷嚷:“你看,我不是故意逃單的,我朋友這就送錢來了!”
江月沒理他,要了一份一樣的陽春麵在他對面坐下:“沒有,我是來吃飯的。”
宗未然老老實實地和她解釋,垂著眼睛:“我出門時以為手機在褲兜裡,結果吃完麵發現自己換了褲子……幸好你接電話了,不然我可能就被扣在這裡刷盤子了。”
“為什麼打給了我?”江月把重音強調在最後一個字上。
“因為我只記得你的號碼啊!”宗未然說完,又小聲嘟囔了一句,“別人的電話我為什麼要記。”
“因為我們認識時間最長吧,別人的你都還沒記住。”江月不看他。
“你……”宗未然語塞,倏而閉上嘴。
江月抬頭看他,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對。江月突然覺得他的眼睛裡藏了很多話,現在好像要藏不住了。
“你知道我不是的,對吧。”宗未然聲音很溫柔,又很堅定。
江月被盯得一顫,她真的知道嗎?她很確定自己的感受,但是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相應的底氣。
宗未然耳朵有些紅,但是表情認真:“我一直覺得這些話需要在浪漫的環境下說才有用,怎麼著也不能在麵館裡講——但我怕你再誤會、再傷心。”
江月覺得自己臉頰突然升溫,聽宗未然說:“那天的學姐,我們從小就認識,她是我乾媽的女兒,和我親姐姐一樣——她有交往多年的男朋友,打算畢業就結婚。”
宗未然用虎口抵著嘴巴,不自然地咳了兩聲:“這個姐姐特別八卦,你那天來送傘,她一眼就認出了你,問我是不是……”
原來,那次是烏龍?
江月突然想起,學姐第一次加她的聯絡方式,是在老鄉群裡主動加她的,問她是不是一中畢業的,認不認識宗未然,還說自己早就知道她的名字,當時還覺得奇怪但也沒多想,沒想到真的和宗未然有關。
宗未然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你總是下意識地退一步,我知道,可是退了這麼久,你真的看不出來嗎?
“我從來沒給別人整理過一本筆記,沒想過和別人考同一個大學,沒故意在開學時和別人遇見,也沒有無論去哪都想帶禮物給別人。”
宗未然搖搖頭,小嘆一口氣:“江月,我喜歡你,全世界就你不知道。”
良久,江月小聲說:“我現在知道了。”
“那你——”宗未然搓搓手,有點緊張。
江月把麵碗推到宗未然面前,咬著嘴唇笑:“你再吃一碗吧,我太高興了,吃不下。”
完。
文/青芒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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