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豐
位於日本長野縣的善光寺,曾遊數次,想付諸筆端的時候,大有一番“不愛歡娛只愛愁”的感覺。
誰說網際網路沒有記憶?!在這個鍵盤俠不放過一地一事一人的時代,數千年過往中,只要有一點灰暗的色調,那一處或靈山秀水或歷史悠久的名勝古蹟,就有可能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儘管如此,一直以來,我還是很想寫一寫善光寺。它,曾藉著手機遊戲《旅行青蛙》,在中國大火一把,但更多的讀者並不瞭解善光寺在日本歷史長河中的特殊地位,以及那在日本文化中無法剝離的經緯。
藏於群山腹地的這座寺院,能在一千四百年曆史中,始終居於聖地之尊,全因為這裡主祭的是日本歷史上第一尊佛像。相傳,這尊佛像是從南北朝時期的中國傳來。大約在公元552年,即日本欽明天皇13年,這尊佛像由古印度出發,跋山涉萬水般地經過中國、朝鮮半島,登上東瀛列島。或許,是它命運中註定要歷的劫,剛來到日本不久,就遇上口水四濺的激烈的崇佛廢佛之爭,持反對意見的“廢佛派”物部氏則藉口佛教帶來了瘟疫,憤然把這尊佛像丟到滾滾難波的堀江之中。跟隨信濃國國司“上京”的本田善光恰好路過此地,忽聞江中有人高聲呼喚自己的名字,而這裡除了佛像別無他人。大感神奇的本田善光,連忙背起這尊佛像回了故鄉,並供奉在長野縣飯田市。
日本皇極天皇3年,也就是公元644年,本田善光發願,要為這尊佛像建造一所寺院來供養,並取了自己名字中的“善光”二字為其命名。要說,這位本田善光還真是有眼光有遠見,被他帶回長野的這“一光三尊阿彌陀如來”佛像,竟然就是日本歷史上最早的佛像。正是因為有了本田善光不辭辛苦帶回的這“一光三尊阿彌陀如來”佛像,善光寺自建寺一千四百年來,始終香火鼎盛、信眾尊崇。雖歷經十幾次火災,但總能在信眾的支援下,涅槃重生。再興東大寺的重源上人,建立淨土真宗的親鸞上人,建立時宗的一遍上人,都曾不畏艱險,千里迢迢到這裡來參拜善光寺。
後來,時代闖入日本鐵火交織的戰國時代的最前夜。無情殺死親弟弟的武田信玄,繼承了父親的疆土霸業,在他心裡,有著更廣闊的夢想——讓一面又一面“風火山林”的旗幟插滿日本島,好象今天要開連鎖店似的。而武田信玄的出生之地,被困於群山環繞之中的甲斐國,遠離蔚藍的海洋,也無法接受大陸文明的薰風,多少,令人有些不甘心。
假如,能夠攻佔越後地區,打通連結日本海的通道,武田家的雄圖霸業勢必更為壯闊。如果說,上杉謙信是擋在入海口前的猛虎,那麼,善光寺僧眾則是播撒在民間的信仰堡壘。倘若能夠藉助善光寺的那種凝聚心神的宗教力量,必定會充實實力、穩固統治、駕馭更多民眾和士兵。
於是,圍繞爭奪信濃地域的執掌權,武田信玄和上杉謙信展開了在焦慮中很有耐心的拉鋸戰。川中島合戰,前後持續12年,共5次戰役。弘治元年,即公元1555年,武田信玄挾持寺寶——“一光三尊阿彌陀如來”和一眾僧俗翻山越嶺,到了甲州。在甲州盆地北部一處背山臨水的寶地,給他們重新安了家。《鹽山向嶽庵小年代記》中,有當時甲州民眾的欣喜可為佐證。
1573年,52歲的武田信玄大業未成,他病死在返回信濃的途中。遷至甲州善光寺的有形和無形的寶藏也隨著武田信玄疆土和權力的流變,輾轉經過織田信長、豐臣秀吉等一眾梟雄手中。就在,豐臣秀吉彌留之時,如來現身他枕前,要求還歸信濃。於是,在1598年,這“一光三尊阿彌陀如來”在戰火中顛沛流離之後果真又回到善光寺。
寬24米,高30米,進深54米的本堂,是善光寺諸多國寶級建築的重中之重。有“東日本第一伽藍”之稱的本堂裡,供奉的主佛便是那自中國流傳而來,引眾人爭搶掠奪、被稱為善光式的“一光三尊阿彌陀如來”。我多少次瞪酸了雙眼,也沒能望見這尊神奇佛像的影兒,一問方知,這“國寶”平時收藏在一座琉璃罩內,外面還要遮蓋繡著龍紋的罩布,那真是“秘不見人”的。只有從文字描述中,感知它的神奇了:阿彌陀佛配兩位脅侍菩薩——觀音和大勢至的組合,阿彌陀佛左手食指中指指地,拇指輕釦其餘二指,呈刀印,右手施無畏印,與普遍可見的施“與願印”的,裸露一側肩膀的阿彌陀佛形象大相徑庭。
還有那條長長的參道,從長野車站猶如抻面一般延伸出來,一路直通善光寺的山門。日本以町為單位,一町的長度約為109米。從“十八丁(通‘町’)”開始,形形色色的商鋪和著石燈籠擺放的節奏,鱗次櫛比地排列到善光寺山門前。
隨處遍佈著神社和寺院的日本,參道似乎是極其普通的獨特存在,經過時代變遷,各處的參道也呈現出不同的姿態,善光寺參道卻是世所罕見的。東京明治神宮前的表參道,如今已然成為時尚品牌和生活態度的展示臺。千葉縣成田山新勝寺前的參道,綿延近一公里,連線起車站與伽藍,關東最靈驗的許願所卻也未及善光寺豪雄氣勢的一半。位於島根縣出雲大社前的參道寬闊整肅,彷彿是連線凡間與神域的虹橋,極其肅穆神聖,卻又失了善光寺前煙塵滾滾的煙火氣。
眼前的一幕頗令人震驚。日本尚在新冠疫情陰影籠罩之中,外國遊客也被拒之於國境之外。即使這樣,善光寺前參道上,摩肩接踵的人群,鱗次櫛比的店鋪,到處都在從側面印證著善光寺信仰的力量。
一種被叫做“御燒”的小吃,是長野當地特產的“名物”。用水混合小麥粉和蕎麥粉做皮,包裹各種蔬菜調製的餡料,封口,壓成扁圓形,似月餅狀,烤熟趁熱,大快朵頤。這種小吃奇就奇在,蠍子的粑粑——(毒)獨一份。因日本氣候溼潤多雨,適合稻米生長,各地果子點心多以糯米為主,唯有長野縣處於內陸地區,高寒多山,不適宜稻米種植,才留下這種以這小麥為主的小吃。最早,這種食物是埋在圍爐的碳灰中,用餘溫將其烤熟的。現代生活早已沒了燒炭的圍爐,於是,用鐵板和油代替,卻也別有一番風味。寺院前的參道,正因為多了這許多熱騰騰的“人氣兒”,才更加惹人愛啊。
迎面走來一位頭戴笠帽,手持金剛杖,身著白色遍路服,背上寫著“南無大師遍照金剛”的“遍路桑”。與看熱鬧的遊人不同,不知從何處走來的他,趕到善光寺,已是夕陽西下。他拜過山門,逆著人流,兀自篤定前行,彷彿穿越了千年時光。在他的心中,自有一番對於佛的見解。
不限宗教門派,不言男女有別,讓最大程度“慈航普度”的善光寺名耀天下。在社會穩定的江戶時代,幾乎每一個人都以一輩子參拜一次善光寺為願。善光寺是少有的無宗派歸屬的寺院。或許正是因為這種真正意義上的“普”度眾生的理念,讓善光寺雖歷經一千多年兵燹變遷,卻依然香火繚繞鼎盛。此外,卡住源賴朝座下駿馬的石橋,祭奠源義經家臣的供養塔,親鸞上人用自己的指甲一點點摳出來的如來佛……都讓這座千年古剎充滿神秘而動人的魅力。至今,在仁王門前的參道兩側,分佈著三十九座塔頭小寺。其中的一些對普通遊客開放,只要提前預約,就可感受“宿坊”體驗,隨著僧人一同上早課、吃素餐、寫經修習。
仁王門前的參道,一直通往舊中山道上的善光寺街道。這條路上,走過千千萬萬要到善光寺參拜的西國民眾,也走過無數古信濃國前往伊勢神宮祈福的男女老少。在日本歷史上,善光寺被稱為“給予女人關懷的寺院”,善光寺信仰之所以得到廣泛普及,還與一段“被牛引到善光寺”的傳說有關。“很久很久以前”,在信濃國生活著一位家境寒苦的老奶奶。某天,正在晾曬僅有的布匹時,突然闖來一頭牛,頂起布匹就走。老奶奶一路追趕,氣喘吁吁,不知不覺來到了善光寺金堂前。佛光四射,祥雲環繞,牛已消失不見。方才它站立的地方,涎下一灘口水,竟然就是一串文字,寫的是一首佛偈。如今的善光寺裡,到處可見牛的元素。祈福的繪馬,護佑的御守。其實,人們不是迷信牛能帶來怎樣的幸運,而是感激在那個女子不得踏入寺院的性別歧視的年代,善光寺給了勞苦女性一絲精神慰藉。
去時,恰是仲秋。遠處,妙高山的層巒疊嶂已被濃淡各異的紅褐色調點染,變成一副印象派風景。站在善光寺三門之上,低頭盡攬絡繹不絕前來參拜的紅塵男女,抬頭凝視山門正中的匾額,五隻鴿子隱藏在“善光寺”三字之中,特殊的構思和勁健的筆力,讓這塊匾額充滿意趣。
這位輪王寺宮寫得一手好字,但他拿握持毛筆的手,也沾滿中國臺灣民眾的鮮血。1895年,中國的大清輸了甲午海戰,也輸掉了臺灣。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簽訂後,野心勃勃的日本人開赴臺灣,遭到當地居民奮力反抗。這位輪王寺宮5月29日登陸臺灣,5個月後就死在了臺南。日方說他死於霍亂,強行在臺灣當地建立數十家神社祭奠。臺灣研究者發現,這位輪王寺宮其實是遭遇臺灣義軍伏擊,中彈而亡的。
多少年後,在中國舉辦北京奧運的2008年,善光寺居然接待達賴喇嘛的來訪,接受對方贈送的曼陀羅唐卡。這,情不自禁地讓人想起一千四百多年前日本那場崇佛廢佛之爭。佛自無言,卻被人們拿來,做盡文章。善光寺,也不知讓多少人因此疏遠它。畢竟,人們對“政治僧”感興趣的時代已經悄然而逝了。
善光寺的故事,說不完;善光寺的故事,還在繼續。佛,還是那尊佛,歷經千四百年風雨,俯瞰世間悲歡離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