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榆林北面是沙漠,南面是黃土高坡。黃是這個地方的主色調,土塬、窯洞、莊稼,全是一個顏色,包括牛,包括人。還有河,還有風。到處是溝壑,一道道溝壑,從黃土坡中硬性地穿過。將一片地域分割又重合。
遠山橫亙,深藍的雲靄將那裡裹挾,只在山的銜接點,有一處灰白色的缺口,流出淡紅的煙霞。
我去綏德,去靖邊,路上全是一個模樣。偶然出現了一道水,艱難而固執地流淌,或就是無定河。“提起個家來家有名,家住在綏德三十里鋪村……”溝壑間猛然亮出一聲高亢的信天游,讓人在路上為之一震,單調中有了五彩的霞光。
信天游是陝北人的精神食糧。以前陝北人被貧窮、落後、閉塞所折磨,但他們從不掩飾對這個世界、這片山塬的熱愛,他們堅毅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憑著樂觀與熱情,唱出了陝北人的最強音。
這裡的地名都很有特點:野淌路、黃蒿界、紅墩界、巴圖灣、白城則、麻黃梁……麻黃梁據說是一個著名信天游歌手的家鄉。那歌手也是在這黃峁樑上練就了一副亮嗓子。“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咱們那個見面容易,拉話話兒難……”在這神奇的黃土地上,世世代代的陝北人,用攔羊嗓子趕牛聲,唱出了一首首膾炙人口的信天游,無論是壯麗遼闊的《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山丹丹開花紅豔豔》,還是悠揚沉鬱的《千年老根黃土裡埋》《滿天星星一顆顆明》,簡直就是不可多得的民間絕唱,是享受不盡的人間天籟。
十幾年前我來榆林,半路上聽到一聲唱,就讓人停下車,跑到一處峁樑上去看,那是一位放羊的老漢。天漸漸暗了,落日將他的身影勾勒出來,那影子一點點從高處移到低處,又從低處移到高處,聲音也是如此,一時低沉,一時高亢,像是在自說自話,只是每一句話都跌宕起伏,漫野裡逛蕩。其間有塵世的苦澀,也有對情愛的念想。
我覺得信天游就是他的伴兒,他怕自己寂寞,跟那個伴兒在大聲地表達。他應該每天都是這樣,這樣才充實,才美氣。這樣將所有的念想都過一遍,回家被窩裡一鑽,才舒坦。
我看到那個身影慢慢走遠,天漸漸低下來,遮蓋了整個山塬。
二
千溝萬壑的黃土和連綿起伏的沙漠構成了一片蒼茫、恢宏的畫卷,畫卷中飽含沉鬱與剛毅。這塑造了陝北人質樸、執著、淳厚、果敢的個性,也孕育出蒼涼、雄渾、豪壯、激揚的信天游。
有人說,在當地,人們習慣於站在坡頂和溝底遠距離地大聲說話、呼喊,聲音必須拉得長長,聲音小或短就達不到效果。那種悠長起伏的散漫節律,或就是信天游的起源,有人想有更深的表達,便形成了唱腔,既是寄託,也是抒發。信天游由此在溝坎遍佈的陝北自由奔放、蕩氣迴腸地傳播開來。
我由此對信天游產生了興趣,並且專門找那些民間歌手,與他們交流,錄下他們的歌聲。從生活中來的情歌,是信天游的精華,也是陝北民歌的主調。那些唱詞十分地接地氣:“牆頭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坐下還想你。”“雞蛋殼殼點燈半炕炕明,燒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窮。”真的是敢想敢唱,直抒心曲。《蘭花花》《五哥放羊》《圪梁梁》《三十里鋪》《攔羊的哥哥》《趕牲靈》《送情郎》《淚蛋蛋拋在沙蒿蒿林》《走西口》……無一不是人們喜聞樂見的經典老歌。“東山上那個點燈西山上明,四十里那個平川也不見個人。你在你家裡得病哎我在我家裡哭,秤上的那個梨子送也送不上門。”這調兒真切生動,聽得人柔腸百結。
有話說,信天游,不斷頭,斷了頭,窮人無法解憂愁。我見過一位老者,他唱了一輩子信天游,年輕時是趕牲靈的腳伕,喜歡上一個客店老闆的女兒,後來卻沒有走到一起。於是他把慨嘆和吼唱都交給了漫長的黃土路。我聽不懂他唱的什麼,別人說那都是他自己的內心。他唱的,或許就是真正的信天游,信口隨心,想到什麼唱什麼。
我還看過一個小女,在溝梁邊走邊唱。我不敢打擾,怕她害羞煞了聲,於是偷偷地站在一處黃土後面。她的聲音傳上來,帶著無名河水的清涼。我同樣不知道她唱的什麼,不是記憶裡的那些名曲,但同樣美妙動聽。有一句好像是:無定河水水那個流,不讓我看你,我看那個砍頭柳,我看那個柳後的老牆頭……悠揚婉轉的曲調,清脆活潑的嗓音,透著一種鮮靈靈的美。
在山野間聽到信天游,感覺那唱歌的人就像是在對著誰表達,那個人或就在不遠處,在能夠聽得到他心曲的地方。他或她就故意地這樣直接抒發,唱或比說更容易。
三
在陝北轉得久了,就會發現,陝北人熱情實在,見了總是邀你進家,跟你嘮話。說起信天游,他們就笑,笑完就唱,這裡幾乎人人都會唱上兩句,藍天白雲朝陽明月、東山糜子西山谷、小妹妹親哥哥、古城牆黃土地……無所不用。任隨天地自然,無拘無束。
現在,榆林和延安這一片區域,生活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人們還是願意唱、樂意聽。越來越多人前來蒐集、研究這生活的“活化石”。
為了留下永久的歷史記憶,榆林建起了陝北民歌博物館。那裡是信天游的精華濃縮,珍藏著一串串歌聲,一個個故事,一段段念想。那些標緻的講解員,雖然都說著純正的普通話,但私下裡小聲言語的,還是好聽的陝北音。她們個個還都是深藏不露的“歌唱家”,誰都能來一段讓人迷醉的信天游。
晚上在河邊散步,猛然聽到了動人的鼓鑔聲和嗩吶聲,接著就是悠揚的信天游: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喲哦,三盞盞的那個燈……原來是中心公園傳來的。這裡的廣場舞與別處分外不同,看那個架勢、那個表情,快樂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簡直要把人裹挾進去。哦,這是咱陝北啊!(王劍冰)
來源: 人民日報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