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環球時報
【環球時報記者 趙覺珵】距離塔利班拿下喀布林、再次執掌阿富汗已有4個多月。國際社會格外關注重掌政權的塔利班如何治理這個飽受戰亂和發展滯後困擾的國家,特別是與上世紀90年代後期當政時相比,會做出哪些調整和變化。11月上旬到12月上旬,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關係與公共事務學院副研究員、中國海外利益研究中心主任汪段泳與團隊在阿富汗進行了為期29天的田野調查,足跡遍佈喀布林、坎大哈、赫拉特、巴米揚等主要城市以及部分邊境口岸、工業園區和礦區。結束阿富汗之行後,汪段泳日前接受《環球時報》記者的專訪,分享了他的見聞與思考。
在喀布林市內唯一一座立交橋上俯瞰街市。汪段泳攝
反恐,考驗塔利班國家治理能力
環球時報:這次到阿富汗做田野調查順利嗎?
汪段泳:完成這次在阿富汗的田野調查確實很不容易。近一年多來我一直在巴基斯坦做調查,並從今年6月開始準備前往阿富汗,當時簽證就比較難辦理。按照在巴中國人的經驗,以往去阿富汗相當容易,甚至在使領館提交材料後當場就能拿到簽證,簽證費只需要幾十美元。但從6月開始,我發現不僅我的簽證沒有下來,而且幾乎所有在巴中國人都申請不到簽證。塔利班進入喀布林後,我和團隊其他人“另起爐灶”,透過各種社會關係、花費不菲代價才拿到簽證,最終從伊斯蘭堡乘坐民航客機飛抵喀布林。據我瞭解,巴與鄰國阿富汗的主要口岸——托克漢姆口岸還未完全開放,對人員出入境管制比較嚴格。
環球時報:阿富汗的幾座主要城市都在您的行程中,能不能分享一下您對這些城市的直觀感受?
汪段泳:因阿富汗大量人口和資源都集中在首都喀布林,那裡展現出在發展中國家常見的“大城市病”。大量的民眾在四周的山上居住,私搭亂建出大面積的“城中村”和貧民窟。喀布林有不錯的酒店,也有公園和動物園,甚至還有一個名為“西湖”的風景區,但整體而言,工業化和現代文明生活的痕跡並不多,而且和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存在距離。通常只有受過良好教育或者說比較有錢的人,才會知道這些地方在哪裡,怎麼去消費。這樣的反差更體現在我在坎大哈看到的一個豪華小區,或者說獨立小鎮上。它的門樓之大令人震驚,當地官員說小區面積在整個亞洲都能排到前三四位。身處小區之中,很難與平時所見的阿富汗街頭景象聯絡起來,實際上,這種經濟、文化上的“飛地現象”,在極端貧困落後的國家並不鮮見。
塔利班武裝人員隨處可見,此即喀布林最熱鬧的河邊市場街景。汪段泳攝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西部重鎮赫拉特。赫拉特非常乾淨、整潔,城市治安比較好,但又不像喀布林那樣崗哨林立。出乎我意料的是當地人還很勤奮,早上7時街上的店鋪就都開門了。從這些差異可以看出,阿富汗是個非常典型的前現代或傳統國家,內部情況高度複雜、分裂和破碎化。
赫拉特,一位戴頭巾女士的獨自佇立街頭等車,身後走過一群穿著全身罩袍的女性。汪段泳攝
環球時報:因恐怖襲擊事件時有發生,阿富汗的安全問題是最受關注的。您在那邊的感受如何?
汪段泳:阿富汗的社會治安比我想象得要好,這不僅是我個人的感受,當地普通人包括那些不太喜歡塔利班的人也是這麼認為的。塔利班掌權後,喀布林等地的治安比前政府時期提升不止一個檔次。在喀布林街頭,隨處可見裝甲車、機槍和全副武裝計程車兵,我出一趟門要經過十幾道檢查。對外國人而言,這種安全感是很複雜的,這麼多武力很容易讓人感覺緊張。
恐襲是隨時存在的。我在阿富汗的一個月,僅喀布林就發生6次恐襲,最近的一次與我只隔一條街。但恐襲同社會治安不是一個概念。解決社會治安問題的主要辦法是把警力投放到街上,這種震懾會讓治安迅速好轉,簡單有效。反恐則不一樣,它對一個國家的情報能力和財政水平有相當的要求。從更深層次看,考驗的是國家治理能力。顯然,目前塔利班執政當局在這方面尚顯捉襟見肘。塔利班要解決恐襲問題,短期肯定是需要提高情報能力、搭建資訊網路,加強與相關國家和國際組織合作,但更為長期的是要解決發展問題。只有設法促進當地發展,繁榮經濟,才能獲得反恐的社會基礎。
現政權得到一些勢力和大家族的支援或預設
環球時報:塔利班首次執政時,女性幾乎沒有受教育權和工作權。這次塔利班上臺後,一些訊息顯示塔利班對女性的態度有一定轉變,但還是存在大量限制。您在那邊瞭解的情況如何?
汪段泳:20多年前執政時,塔利班對待婦女的舉措被認為是不符合現代社會標準的。但這次在阿富汗看到的情況讓我感到有些意外。當前的阿富汗,還是有不少女性是穿“布卡”(全身罩袍)的,如在塔利班的起家之地坎大哈就更為明顯。但在另外幾個城市,似乎女性穿布卡的比例沒那麼高,相當多婦女只穿“阿巴亞”或“恰多爾”(即長罩袍、戴頭巾、不蒙面)。我在一些工廠裡也看到有女性在工作,其中一些人還是未婚青年,據瞭解她們不需要像塔利班上一次執政時那樣——外出需要男性家人陪伴,現在她們自己就能單獨出門上下班。女性的受教育權也受到很多關注。我們在當地聽說或看到新聞,很多學校的女學生還可以正常上學,但有些地方已出臺部分限制令,然而在這次田野調查中很難實地確認。
喀布林市郊工業園區的一家工廠,青年女工正在工作。據廠主介紹,塔利班進城後,女工上班未受到過任何方面干預,她們都是自己上下班,不需要男性家人陪同。汪段泳攝
需要說明的是,塔利班對女性政策的放鬆,可能是受到多種客觀條件的影響。比如與20多年前極大不同的社會心理,以及外部壓力等。僅從經濟角度看,很可能與阿富汗嚴重的勞動力短缺問題相關。這次我走訪了現政權中負責社會福利的部門,主管官員說因為長期戰亂,全國各地都有大量的遺孤家庭,家裡的成年男性(包括士兵和平民)死亡或殘疾,導致缺少成年男性勞動力。因此,我們可以推斷,塔利班一定程度上放鬆對女性的管制,默許她們參加工作,部分原因或與嚴峻的經濟形勢有關。所以,對塔利班當局社會政策的判斷,仍需要時間來檢驗。
環球時報:從高層到基層的塔利班你們都有接觸,對他們的印象如何?
汪段泳:過去大家印象裡的塔利班都是“農民進城”,但這次我接觸到的確實有些不一樣。目前政府人員中有一些嚴格來說不算塔利班,因為有一部分是前政府的留用人員,比如交警、機場警察等專業人員。還有一些中高層人士也不一樣。我見過一名非常專業的阿富汗外交官,年輕、聰明、精幹,在國外拿到學位,能講很好的英語,是典型的精英。我問過他為什麼會留下來,他的回答是:“如果我不留下來為阿富汗人工作,那誰來工作?”我相信他這樣的解釋出自真心。但他也承認,這同時也是家族的安排。我在各級政府中遇到的一些中高層工作人員,都受過正規高等教育,亦不乏海歸人員。他們說,無論怎樣還是要吃飯、要生存的,不可能所有人都跑出去。
喀布林地狹人稠,大量人口已無立錐之地,底層百姓只能在山上自行蓋房搭棚解決棲身問題。汪段泳攝
塔利班自身也在進行一定的調整。例如喀布林大學的校長在塔利班進城時就走了,原本塔利班新任命的校長是一個毛拉,只接受過神學院的教育。因此,喀布林大學的70名教職員工聯名寫信抵制並集體辭職。但當我們去訪問喀布林大學時,見到的是一位剛上任的新校長。他在另一個伊斯蘭國家拿到博士學位,並在當地名校任教十幾年,是研究伊斯蘭教義學和法律的教授。從知識水平和專業的角度看,以及過去他和阿富汗國內牽扯較少,請他回國擔任喀布林大學校長是各方都可以接受的。這可以視為塔利班進行調整和妥協的一個例子。
儘管塔利班吸納了一些前政府人員,還招攬了一些專業人士,但顯然還遠遠不夠,人力資源不足意味著不會有高效的官僚體系。現政權要達到充分有效的國家管理和經濟建設所需的專業水平,顯然還有相當長的路要走。
以上幾種情況,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明現政權的政治結構是多元的。它得到一些勢力和大家族的支援或預設。塔利班執政肯定是有一定基礎的,但這和我們通常所理解的廣泛的民意基礎可能不同。
喀布林市中心著名的“小布什市場”(現已更名為坎大哈市場)門前。一個饢餅店前坐著三名乞婦,連續數十年的戰亂使得阿富汗大量青壯男性人口喪失和致殘,而大部分女性依然遵循傳統不外出正式就業,結果只能依靠乞討和偶爾打零工為生。汪段泳攝
對中國企業援助和投資阿富汗的建議
環球時報:大量資料和資訊顯示,阿富汗正陷入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造成這種危機的根本原因是什麼?
汪段泳:以我們在幾個大城市的所見,阿富汗當前的民生困境有一個突出特點,就是並非沒有糧食和其他生活物資供應,而是居民沒有購買力。現在阿富汗人面臨的情況是:一方面塔利班重回喀布林後,很多前政府公職人員丟掉工作,好幾個月沒有收入,現有的工作人員也被大量拖欠工資;另一方面,塔利班政府以美國凍結阿富汗中央銀行存在美國的全部95億美元資金為由,限制居民和商家從銀行取款,並且限制取外匯和本幣,大家即使有錢也取不出來,這就進一步抑制了購買能力。
我們也想搞清阿富汗人道主義危機的情況,先後問了阿富汗的幾個部長和地方省長,如需要多少糧食、衣服、木炭,但沒有一個部門能講得很清楚。我們只是看到城市裡的情況,並不清楚農村究竟怎樣。我們提出下鄉走訪的要求,但需向有關部門申請,最終對方都以“安全不能得到可靠保障”為由拒絕。可以想象,農村的情況肯定是非常惡劣的,因為阿富汗仍有3/4的人口生活在農村,特別是分佈在邊遠地區,比如在西南部、南部交通條件極差的地區。這些地方應該面臨最嚴重的危機。
在阿富汗期間,我們從私人旅費中拿出所有能拿出來的錢,為當地70個家庭提供最低限度的幫助,之後我們也希望為這個國家最困苦的一部分人群提供緊急援助,特別是物資援助。在諸多企業和熱心人士的幫助下,目前我們在國內已募集幾十噸物資,正在想辦法將它們運到阿富汗。
喀布林機場外牆前,一名拾荒女童在此徘徊。當前阿富汗街頭流浪人員中,有大量是婦女、兒童、殘疾人和吸毒者。汪段泳攝
環球時報:中國在幫助阿富汗經濟重建,提供人道主義援助,一些企業也在尋找參與的機會,如在礦產領域進行投資。透過此次田野調查,您怎麼看中阿的經濟合作潛力?
汪段泳:從投資角度看,大家最感興趣的是礦業,因為阿富汗號稱擁有價值1萬億美元的礦產資源。一些人對1萬億美元的礦產沒有什麼概念。簡單說,這相當於我們中國25天的GDP。另以中國企業在非洲投資礦業的重點國家——剛果(金)為例,早在20多年前,聯合國機構就表示該國蘊藏的礦產資源價值24萬億美元。如果都有決心到阿富汗投資的話,為什麼不去剛果(金)這樣“邊際收益”更大的國家?
阿富汗西部與伊朗交界的口岸。當值的塔利班武裝邊防人員主動要求被拍照,擺出各種pose。其中有人追上來留下自己的手機號,再三囑咐一定要透過社交軟體發回來。汪段泳攝
除礦產資源本身,還需要看到阿富汗是個內陸國,運輸問題很大。如果走中亞線,將面臨冬季大雪封山問題;走巴基斯坦通道,要考慮兩國間的複雜關係,並且口岸目前還未完全恢復暢通;向西走伊朗方向是比較暢通的,但阿富汗主要礦產地區集中在東北部,去伊朗的路程較遠。我專門向一些礦業經濟專家請教阿富汗的礦產開發問題。其中一些人表示,阿富汗的礦產資源“看上去很美”,但由於經濟地理條件限制,真算細賬並不見得有意義。比如,阿富汗被認為擁有全球第五大鐵礦脈,似乎很適合建鍊鋼廠。事實上,鍊鋼的過程中需要加入大量輔料。這在中國這樣工業體系非常健全的國家不是問題,所有輔料都可以自己生產,但阿富汗則需要進口。如果真的要在阿富汗鍊鋼,而進口的輔料比出口的鋼還要多得多,那麼要產生經濟價值就很難。
所以,我並不反對前往阿富汗投資,但需要謹慎觀察,特別要做大量細緻深入的技術性分析。其實,像阿富汗這樣的戰後重建國家,最需要的是生活必需品和大量的基礎設施建設,而這些都是我們的強項。因此,有興趣的企業可以對這些領域多加關注。作為投資專案,當然是需要長期經營的,但可以把大專案分割成若干小專案,比如先建設一個籽棉加工廠,之後再建設棉紡織廠、織布廠。這樣的經營既有連續性,又可以降低不穩定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