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宋朝有位詞人名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一生瀟瀟灑灑寫詩詞,轟轟烈烈走天下,好交友、好美食,好品茗,好玩遊。
雖然一生官路不順,但藉著流放之名,遊遍了千山萬水,結交了萬千名士,那是名動京師,再動天下呀,又用他無人比肩的詩詞文章把芬芳撒了一世又一世,讓現在的我們依然沐浴著他的光輝佇立江頭,在這明月中秋夜,禁不住吟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首詞寫得是瀟灑豪放,感天動地,情意綿綿,滿是思念,猛一看,以為是想念哪個美女意中人的,實際上人家想念的是
蘇轍。
這首詞的副標題是: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子由就是蘇轍,蘇轍就是蘇軾的弟弟。在醉酒的時候想弟弟,而且想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讓別人寫月亮的詩詞都黯然失色,那該有多真摯、多相愛呀。
兄弟倆因為當官、流放,聚少離多,但哥倆感情好啊,經常書信來往,幾十年,從未間斷。蘇軾幾乎每到一個任所就給弟弟寄信贈詩,僅以“子由”為題的詩詞,諸如《示子由》《別子由》《和子由詩》等,就超過100首。
蘇軾就靠這些詩詞,把弟弟坑得是一喜一喜,心甘情願做蘇軾背後的影子,心甘情願在蘇軾闖禍之後為他奔忙,為他照顧妻小。
01
為啥蘇軾愛坑弟?
別看蘇軾才氣大,在外瀟灑豁達,似乎對一切迫害自己的人和事都滿不在乎,其實內裡也有個委屈的小孩,也有傷心,有憤懣,有痛苦,有不滿,也想找個人哭找個人笑,但他不找爹不找娘,專找弟弟。
為啥?
因為信任弟弟,愛弟弟,蘇轍又敬重哥哥,愛哥哥。
蘇軾比弟弟蘇轍大3歲,年齡相仿,共同語言就多,蘇軾老帶著弟弟遊山玩水,調皮搗蛋,在這日日的相處裡,自然培養出了深厚的革命友誼,成為了最為信任和持久的知音與戰友。
《宋史》中這樣評價這對兄弟:
轍與兄進退出處,無不相同,患難之中,友愛彌篤,無少怨尤,近古罕見。
蘇軾的脆弱也只願袒露給最信賴的弟弟:
嗟予寡弟兄,四海一子由。
豈獨為吾弟,要是賢友生。
而蘇轍也力挺哥哥:
手足之愛,平生一人。
撫我則兄,誨我則師。
由此可見,兄弟倆是情深似海,海枯不爛。
人總是在愛自己的人面前才能毫無顧忌,毫不客氣。於是乎,蘇軾便有恃無恐地坑弟弟了,還坑得心安理得:寂寞了,找弟弟;沒錢了,找弟弟;天塌下來了,找弟弟。對弟弟是完全依賴啊。
蘇軾之所以如此坑弟,實在是因為倆人性情大相徑庭。
蘇軾天性豪放灑脫,為人坦率直爽,總認為“天下無壞人”,對任何人都沒有提防之心,聊天喝酒盡興時,常常鋒芒外露,言辭激烈,因而樹敵不少,屢屢遭貶。
蘇轍為人則謙虛謹慎,忠厚朴實,人緣好,仕途穩健,一直做到拜相參政。
蘇軾稱為“恩師”的張方平曾評價倆兄弟:
“兄弟皆天才!長者明敏尤可愛,然少者謹重,成就或過之。”
弟弟蘇轍更像是蘇軾的哥哥,性情沉穩,老成持重。
多數時間裡,擔起兄長職責的都是蘇轍,而不是蘇軾。
蘇軾負責豪邁奔放寫詩詞,蘇轍負責世俗瑣碎挺兄長,即使時常幫兄長填坑也心甘情願,無怨無悔。
02
蘇軾的“坑”之一:文字坑
1080年初,蘇軾被貶作黃州團練副使。五月份,蘇轍把哥哥的妻兒送到黃州(看看,自己去黃州不帶家屬,還要讓弟弟送,要有多離不開弟弟啊!)。
蘇軾剛到黃州的時候是借住在一座山間舊廟裡的,一家20幾口人都來了,破廟住不下了,只好又硬擠到一處廢棄的驛站。
一大家子人安頓好了,蘇軾說,老弟來一趟不容易,總得看看黃州到底是個啥樣子,遊覽一番再回去吧。
於是蘇軾帶著弟弟到赤壁遊玩。
兄弟倆難得一聚,在赤壁磯頭,倆人喝喝小酒,看看遼闊的江天,聊聊別後的思念,真是不亦樂乎!
景色如此迷人,小酒如此醉人,極目遠望,心情如此激盪,蘇轍忍不住詩興大發,當場賦了一首七律《赤壁懷古》:
新破荊州得水軍, 鼓行夏口氣如雲。
千艘已共長江險, 百姓安知赤壁焚。
觜距方強要一斗, 君臣已定勢三分。
古來伐國須關釁, 意突成功所未聞。
這首詩寫得相當不錯,行雲流水,主題鮮明,有內容,有文采,如果是一幫文人墨客詩酒唱和,說不定還能拔個頭籌。
蘇轍內心是相當得意,用滿懷期待的眼光看著哥哥,希望哥哥能舉起大拇指點個贊。在別人眼中,蘇轍是學霸一樣的存在;但在神一樣的哥哥面前,蘇轍還是不夠自信。
蘇軾笑了笑,拍拍弟弟的肩膀:“子由,這首詩寫得不錯,點個贊。不過剛好我也想了首詞,與你和一下。”
說著,鋪紙磨墨,一番龍飛鳳舞,一首詞赫然而出:
《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蘇轍看完後,內心是一萬隻小獸在吼叫:大哥,不帶這樣坑人的,你這一寫,讓我得意的小詩往哪放啊!我的大才又在你的大大大才的陰影下不見天日。從此後人只記得你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哪還記得我蘇轍的《赤壁懷古》啊!
蘇轍被坑得淚流滿面,心裡又為這樣才華橫溢的哥哥驕傲:好吧,既然你如此有才,我甘願做你身後的小陰影,你負責才,我負責財。
03
蘇軾的“坑”之二:親情坑
蘇軾的了無掛礙,隨緣任性,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他身後一直有個弟弟蘇轍,在幫忙頂責,幫忙填“坑”,幫忙收拾爛攤子。
1061年,朝廷任命蘇軾為大理評事,籤書鳳翔府判官,弟弟蘇轍為商州軍事通官。
因為父親年邁,倆兄弟不能全部一走了事,得有人留下陪老父啊。於是,弟弟蘇轍揮揮手:哥哥你放心上任吧,我留在家奉養老父,解除你的後顧之憂。
蘇軾也揮揮衣袖:老弟,一切拜託了,我走也!
於是趕赴鳳翔府。
蘇軾在鳳翔府度過了一生中最輕鬆自在的時光。
到地先蓋房子,讓自己住得舒服,然後還喝了當地盛產的西鳳酒,寫下“花開酒美曷不醉,來看南山冷翠微”的佳句。
而且在鳳翔府蘇軾也做了許多實事和好事,深受當地人民愛戴和紀念。
試想,如果沒有弟弟做出犧牲留在後方做他的堅強後盾,蘇軾如何能安心飲酒作詞理政?
蘇軾後半生不是被貶,就是在被貶的路上,妻兒自然也是跟著他顛沛流離。
但蘇軾最大的優點是能夠化悲痛為力量,不管被貶到任何偏僻荒涼之地,他都能化腐朽為神奇,蓋房子、吃美食、寫詩詞,把生活過得有滋有味高大上。
高品質的生活,是靠金錢打造的。可偏偏蘇軾又不善理財,維持“花錢如流水”的生活,少不了找弟弟幫忙:
蘇軾因“烏臺詩案”下獄期間,一家老小被蘇轍接收安頓。蘇轍白天奔波在外發動各種關係援救哥哥,晚上回家安撫哥哥家老老少少忐忑的心,成為了蘇家名副其實的主心骨。
蘇軾出獄後,蘇轍又車馬勞頓,將蘇軾家眷平平安安護送至黃州。
紹聖元年,蘇軾被貶惠州,竟然連路費都湊不夠,弟弟蘇轍傾囊相助,資助蘇軾"七百萬緡",蘇軾才得以安排一家老小,免除了後顧之憂;
到了惠州想在宜興買房,可是囊中羞澀啊,只好找蘇轍借錢,事後還不忘炫耀:“買田陽羨吾將老”;
後來開始修橋鋪路,熱心公益,也不忘寫信給弟弟,動員他把所得的賞賜之物拿出來助力惠州修橋。
而弟弟蘇轍,要養十個孩子,生活也是異常困頓,但他始終毫無怨言,默默奉獻,節衣縮食省下來的錢,關鍵時刻都幫了蘇軾。
弟弟替蘇軾承擔了太多世俗生活中的瑣碎與不堪,所以蘇軾才能在精神世界裡自由翱翔,成就曠達樂觀、自在灑脫的傳奇佳話。
蘇軾死後,蘇轍按照兄長遺言將其葬於嵩山之下,並賣掉自己部分田產,將三個侄子接到身邊共同生活,幫哥哥填了最後一個“坑”。
04
蘇軾的“坑”之三:政治坑
弟弟對哥哥的瞭解是絕對的無人能比。兄弟倆剛進入官場的時候,弟弟就苦口婆心勸哥哥,“常恐坦率性,放縱不自程”。(你性格不要太坦率,文章不要太放縱不羈,小心被人抓小辮子。)還常勸哥哥不要總是譏諷時政,要謹慎選擇友啊。
但蘇軾向來豪邁慣了,雖然口中答應弟弟自己會注意言辭,但一到激憤之時就管不住筆。
果然不久,蘇軾惹禍了。遭遇到一生中的最大的劫難“烏臺詩案”,這是一場典型的文字獄。用時人劉安世的話來說:
“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與朝廷爭勝耳。”
蘇轍收到訊息後馬上做出了兩個決定:立刻派人飛馬報信,好讓哥哥提前知曉;連夜寫了一封奏章,請求朝廷削去自身官職替兄贖罪,以保住哥哥一條命。
在獄中,蘇軾備受御史逼供拷問,一度認為自己難逃一死,於是寫下兩首絕命詩託人帶給蘇轍,其中一首如下:
聖主如天萬物春, 小臣愚闇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 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 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 更結來生未了因。
蘇轍看到兄長的詩詞後,嚎啕大哭,悲痛不已,決計冒死向神宗皇帝上奏:
“臣聞困急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者,人之至情也。”,“臣早失怙恃,惟兄軾一人,相須為命。”,“臣欲乞納在身官,以贖兄軾,非敢望末減其罪,但得免下獄死為幸。”
字字含淚,句句含情,寧可不做官,也要救兄長一命。
而當時不少正直人士也仗義相救,在眾多人的周旋下,蘇軾得以免死,被流放黃州,蘇轍受牽連也被貶到筠州。
弟弟默默站在蘇軾身後,為他惹下的禍,默默填“坑”,成為蘇軾最重要的支柱,最親密的戰友。
05
為啥弟弟甘願被“坑”?
蘇軾從小就是弟弟控,處處照拂弟弟。
無論春夏寒暑,蘇軾帶著蘇轍讀書習字,不荒廢一日。外出登山浮水,蘇軾撩起衣服涉水而過,蘇轍默默跟在身後。遊歷四方,蘇軾得了好物都想著弟弟。
他曾經買到一個形制奇特的硯臺,自己非常喜歡,回來卻割愛送給了弟弟。
蘇軾出任鳳翔府判官時,弟弟送別哥哥,哥哥望著弟弟在雪地上騎著瘦馬的背影,擔心他衣衫單薄,一直看著他頭上的烏帽在連綿起伏的溝隴中全然不見才轉身離去。
不管蘇軾到哪裡做官,也都時時想著弟弟,蘇軾寫得最好的詩,都是寫給弟弟的。
這樣一個傾盡所能愛著弟弟的哥哥,也讓弟弟對哥哥產生了濃濃的割捨不掉的手足情。
一旦哥哥有難,弟弟豈會袖手旁觀?所以,蘇軾坑弟,坑得心安理得,弟弟填坑,也填地理所應當。在他們心目中早已不分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倆人曾約定,待到年老後,一定要“對床夜雨聽蕭瑟”,辭去官職,找一個清淨的地方共度餘生,彈琴論詩、聽風觀雨、飲酒歡歌。
可惜老天不作美,1101年7月28日蘇軾在北歸途中病逝於常州,沒能和弟弟見上最後一面,是他臨終前的最大的遺憾:
“惟吾子由,自再貶及歸,不及一見而訣,此痛難堪。”
11年後,蘇轍去世,和哥哥蘇軾葬在一起。終於,哥哥和弟弟以另一種形式兌現了歸隱田園、夜雨對床之約,自此再不分開。
蘇軾兄弟半生顛簸,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數,但兄弟二人的感情並不以距離的遠近而產生隔閡,反而是愈久彌堅,愈遠愈深!“患難之中,友愛彌篤”,如此感人肺腑的兄弟情深,豈能不令人千古傳頌?
惟願此生此世,有兄如軾,有弟如轍,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