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一 涇河大峽谷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不敢相信在八百里關中平原上居然有一道如此險峻深幽的峽谷——涇河大峽谷。
初見,驚豔了目光。那是十一月初的一天,我們一行十餘人去涇陽拜訪白描先生。先生古道熱腸,見面寒暄幾句之後,便親自駕車,親自當導遊帶我們去遊覽鄭國渠風景區。
穿過蜿蜒盤旋的山路和九個幽深漫長的隧道,我們來到一片開闊平坦處——孔雀灣。一側高山陡崖上有龍鬚瀑布飛瀉而下,其下小潭積水尺許,流向兩眼隧道。一眼隧道口拴有秋千,有遊客在蕩,笑語盈盈。先生輕車熟路,帶領我們進入那眼有柳毅傳書塑像的隧道。雕塑生動傳神,將牧羊的洞庭龍女與落第書生柳毅塑造得惟妙惟肖。這是流傳於涇水一則美麗動人的神話愛情故事,最早見於唐傳奇《柳毅傳》,有知恩圖報的美好寓意,被後世以越劇等多種藝術形式演繹。
隧道長六七十米,沒走幾步就到了盡頭。一股冷風倒灌進來,我們本能地後退了幾步。隧道口底下就是涇河大峽谷,我不禁有點眩暈。要不是有水泥護欄保護,我真不敢向下俯視。先生邊解說邊指著涇河河道讓我們看。谷底深不可測,兩岸壁立千仞,怪石嶙峋,河道巨石星羅棋佈,涇水如一條碧玉綢帶蜿蜒飄蕩。荀子曰:“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谿,不知地之厚也。”這大自然的神奇造化,是億萬年前造山運動形成的壯美景觀,是野生動植物的樂園。我們不約而同地發問:“關中平原上居然有一道如此險峻深幽的峽谷?”回答是肯定的。
涇河大峽谷藏身於仲山深處,谷幽峽奇,雄偉險峻,被譽為“關中第一大峽谷”。如果下到谷底,近距離欣賞峽谷,需要專門抽出一天的時間。而這僅僅是開發出來的河道,大部分地區則是人跡罕至,荒草遍地。白描先生說他和朋友們曾多次下到谷底探險,手腳並用,披荊斬棘,完全是拓荒前行。
其實,鄭國渠風景區位於涇陽和禮泉兩縣交界處,沿西鹹環線、銀百高速駛入關中環線即可到達,並不偏僻,卻養在深閨人未識,究其原因主要是十幾年前這裡還是人跡罕至處——方圓數十公里範圍內,既無村莊人煙,也沒有道路通行。尤其是涇河出山峪口,是涇河衝出群山,流入關中平原的最後一關,當地人稱之為龍口,是個“四無”地區——無人、無路、無電、無通訊訊號。峽谷內雄奇壯美的原始景色只在漁樵之輩口耳相傳中,當地人也很少親眼目睹過。
如今,這大自熱的神奇造化能夠呈現在世人面前,應歸功於一個人——趙良妙。白描先生介紹說這是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溫州水利工程師、實業家。2004年,趙良妙第一次來涇陽,無意中發現涇河大峽谷是個建水電站的好地方。他說幹就幹,拉起人馬,購買裝置,挎包裡裝上陝西省測繪局的地形圖和李儀祉1924年寫的《勘察涇谷報告書》,沿著八十年前李儀祉的足跡開始勘探涇河大峽谷。進出大峽谷沒有路,他們跋山涉水,翻越懸崖峭壁,硬是走出了一條路。他親自帶隊,肩扛裝置和帳篷,渴了喝山泉水,餓了啃乾糧泡泡麵,晚上就在帳篷裡席地而眠。半年多時間,趙良妙把李儀祉書中描述和記載的吊兒嘴、花家窯、黑溝、一線天、鹿角頂、大車崖、二塗溝等處,全部走了個遍。
十幾年過去了,趙良妙籌集民間資金十幾億元,在涇河大峽谷出峪口建起了水電站,打造出了國家4A級旅遊景區——鄭國渠風景區。
白描先生心繫家鄉,趙良妙志在涇陽,彼此早有耳聞。2016年11月8日鄭國渠成功申遺為世界灌溉工程遺產,這是陝西新添的一枚世界級“金名片”。鄭國渠是關中最早建設的大型水利工程,與都江堰、靈渠並稱為秦代三大水利工程。訊息傳來,舉國沸騰。剛在北海參觀完靈渠的先生更是激動不已,思緒一下子飛回到了故鄉,也下定決心了卻一樁夙願。2017年,先生兩次回到故鄉涇陽,第二次足足住了四個月——為鄭國渠歸來,重訪大渠,為故鄉寫一本大書。
2017年4月,白描先生在鄭國渠工地上第一次見到了家鄉人眼中的風雲人物——趙良妙,卻大吃一驚。他不是一個鐵骨錚錚的英雄硬漢,也不是一個發號施令的南方老總,更不像一個投資十幾億元興建鄭國渠風景區的董事長,他只是工地上的一個工人,最多算是個包工頭——褲腳鞋子沾滿泥巴,衣著普普通通,臉頰瘦削,膚色黝黑泛紅。十幾年的野外作業,幾乎消磨盡了他身上南方人的印跡。
參觀景區時,趙良妙指著河道內大小不一的八十一個水潭,說它們被涇河水串成一串明珠,也是一種上天的隱喻——人生難免有磨難,即使經歷九九八十一難也不應該停止奮鬥,而要像這河水一樣勇往直前,奔向目標。
彼時,白描先生正在為書寫《天下第一渠》而嘔心瀝血;趙良妙正在為打造鄭國渠風景區而日夜操勞。於是,英雄相惜,趙良妙和他的鄭國渠風景區走進了先生的書中,走進了無數讀者的心中,留在了歷史的長河中。
記二 涇谷書房
對於白描先生,我是久仰其名,但從未謀面。近年來,先生的《天下第一渠》引發了新一輪的涇陽旅遊熱,大家的關注點從電視劇《那年花開月正圓》轉移到了鄭國渠、茯茶小鎮、大地原點……
今年以來,文友們一直計劃著去拜訪白描先生,但因先生忙碌,始終沒有成行。那天終於要見到先生了,大家都很珍惜。拜訪之前,大家都做足了功課,我翻閱了大量先生的作品,很想聽先生說一說創作《天下第一渠》的感受。
我們到達時,是早上九點多,先生正在忙碌,見到我們來訪,急忙放下手頭的事兒,如親切隨和的兄長招呼我們一一落座。聽說一會兒渭南的朋友和自己的學生——扶風張浩文等老師要來,白描先生便說居室促狹,不如等各路人馬到齊之後,一起去他在鄭國渠景區的工作室——涇谷書房。文友們都帶著《天下第一渠》《絕秦書》急著想讓白描先生和張浩文先生簽名,先生示意大家先去參觀涇河大峽谷,再去他的書房簽名。
遊覽完大峽谷,先生一路講解,我們大致瞭解了仲山、嵯峨山的方位。及至到了涇谷書房,先生興致盎然,一邊煮茶品茗,一邊坐而論道。
現場版的《百家講壇》開始了:先生如數家珍般地從涇河說到了鄭國渠的來龍去脈;從秦朝風雲說到了西鹹新區眾多的歷史遺蹟;從大地原點、崇文塔說到了祖先的智慧;從每次回鄉的感受說到了文化的巨大影響力;從鄭國渠景區建設說到了鄭國渠董事長趙良妙……
一說起趙良妙,先生話題一轉,忍不住又說起了景區開發的不容易,說起了修築懸崖棧道時,趙良妙和工人們硬是靠肩挑背扛把一根根鋼筋,一塊塊模板運上山的。水泥沙子則是靠毛驢一袋袋馱上山來的,毛驢也是景區的一大功臣。
先生對趙良妙的敬佩之情溢於言表,也激起了我們的好奇心——拜會拜會這位趙董。先生談興正濃,我們聽得痴迷。先生彷彿看出了我們的心思,立即給趙良妙董事長打電話,電話很快接通了,回答是在山裡的工地上,沒有路,得走上三四個小時,回來就晚了。
放下電話,先生說山裡訊號差,今天能打通電話算是幸運。我們一試手機,發現訊號非常微弱,幾乎接收不到資訊。先生又說趙良妙就是這樣肯吃苦,長年累月撲在工地上,去的都是還沒有開發的地方,經常一去好幾天,吃住都在野外,吃的苦一般人無法想象。家人經常聯絡不上他,非常操心他的安全。南方人的吃苦精神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跟隨他幹活的工人都給這個南方大老闆豎大拇指。說著,先生想起董事長趙良妙聽聞有貴客來訪,提前差人送來了兩壇自釀的酸棗酒。
酸棗可以釀酒?大家都很好奇。先生說趙良妙把涇陽當成了第二故鄉,處處為涇陽的群眾著想,專門請人研製開發了酸棗酒,等於給周圍群眾指了一條脫貧致富路。前段時間,群眾都來交酸棗,人多得要排隊,釀好的酒就封存在山洞裡面。
十二點多了,先生隨即招呼大家移步到旁邊的風味餐廳,吃家鄉飯就酸棗酒。人多桌小,兩張方桌拼在一起,擠擠挨挨,熱熱鬧鬧。小巧玲瓏的兩壇酸棗酒捧出來了,黑圓瓷壇配方形紅色封紙,古樸喜慶,斟酒在杯,香氣撲鼻,有果味的香甜亦有白酒的濃郁,品一口,滿嘴香。生有金花的陳年茯茶煮好了,紅豔透亮,溫熱妥帖,喝一口,沁心脾。
半黃半白的穣餄上席了,先生熱切地介紹起這道家鄉風味,招呼大家趁熱蘸點汁子吃。我看穣餄狀如肥肉片,正在遲疑。先生說涇陽俗語:無穣餄不成宴席。穣餄是火腿腸的祖先,已經申遺成功,只有來涇陽才能吃到。說著帶頭夾而食之,大家紛紛仿效。穣餄兩個字難寫,讀音也有些拗口,吃到口中綿軟,一下子就明白了穣餄就是軟糯好吃之意。回家查了穣餄做法,原來是雞蛋清與蛋黃分別與饃花、肉末攪拌後蒸制而成,確實是灌腸類食品的祖先。穣餄屬於細發飯,過去逢年過節才能吃到。如今,婚喪嫁娶,逢宴必上。據說,慈禧太后來西安,周瑩就敬獻了這道菜,于右任先生也喜食穣餄。
那天午後的陽光明亮溫暖,照耀著我們這一大群來自不同地區的文學愛好者。享用著美食、品味著美酒,聽著先生侃侃而談,大家不覺都痴迷了。
“白老師當年在陝師大給我們上課時,頭髮梳得一絲不亂,褲縫挺得像一條線,皮鞋擦得鋥亮鋥亮,那風度翩翩的樣子,一出現在講堂上,不開口就把我們這些農村娃鎮住了。等到一開講,那口才好得不得了,出口成章,旁徵博引,把我們全都征服了。”海南作協副主席、海南師範學院教授張浩文先生的一席話把大家逗樂了。
“學生的成就比老師大。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老師很欣慰呀!”
“一日為師終身為師。老師永遠是學生追趕的方向,老師永遠令人仰望!”
師生情深!學無止境!
兩位先生的謙遜和樸實令人肅然起敬。
不覺間,已是下午兩三點了,近在咫尺的黑溝“一線天”是來不及欣賞了,先生給大家簽名之後,建議去參觀文涇湖和關中小三峽。
記三 關中小三峽
文涇湖水波不興,如一面鏡子倒映出仲山的迷人曲線。
文涇湖的名字是從涇陽縣與趙良妙家鄉文成縣各取了一個字,是兩地人民友誼的象徵,是文涇水電站攔河大壩蓄起的人工湖。很難想象如此平靜的湖泊,汛期時卻是另一番景象——涇河水如脫韁的野馬,滾滾而來,震天動地,似乎要把這個世界吞沒。
這就是水的力量,至剛至柔,至美至烈。
文涇湖對面的山坡上修建有仲山書院。山門上的對聯乃白描先生撰寫:
新徑輕嵐舒遍山夭桃得天賜
古峽深翠滴滿目詩畫待心會
上聯是說涇河大峽谷原是無人區,道路皆是建設者新修,故曰“新徑”;大峽谷原有涇陽八景之一的“仲山晴嵐”,故有“輕嵐舒”句;峽谷漫山遍野有野生的桃樹,春天桃之夭夭,其華灼灼,可謂“得天賜”。下聯是說大峽谷滿目蒼翠,這種翠色濃稠得似乎隨時可以滴下來。舉目望去,滿眼詩情畫意,這無邊的美景需要人們用心欣賞領會。
眼下,雖然看不到桃花滿山遍野開放的盛景,但遍山夭桃四個字引發的無限遐思,讓人對明年春天再訪大峽谷充滿了期待。
“一抹淡煙青嶂外,半林殘照翠微中。仲山美景固然令人留戀,文涇湖上游的關中小三峽也不容錯過。”先生說著又駕車在前面帶路,我們欣欣然前往。
停車場用碎石子鋪就,是削平了一段山坡而建的。新裸露出的山體呈古銅色,遠看閃閃發亮,像巨幅的抽象派畫作。
遊船是仿古敞篷式的,我們乘坐的是輕巧靈便的小艇,可以直達峽谷最窄處。起初水面開闊,兩岸山坡較緩,清風拂面,略有涼意。畢竟十一月,立冬已過,何況山中植被茂盛,氣溫本就寒涼。但先生坐於船頭,依然興致勃勃地為我們講解。船愈行愈遠,峰迴路轉,水面陡然狹窄,兩岸石壁高聳,其上裂縫如刀割般整齊。先生說這些山崖形成於距今四億多年前的造山運動,經歷了滄海桑田的鉅變,自然造就了壯美雄奇之態。巖壁上的斷層就是山體發生位移時形成的。沒有明顯錯位的成為裂隙,這些裂隙面或直或曲,都如刀刻般整齊,令人暗暗稱奇。先生解釋褶皺是岩層在構造運動中受力形成的連續彎曲的變形體,有向斜和背斜兩種。
我佩服先生知識淵博之餘,想起了遲子建說《北極村童話》裡展現的傷痛,不是強加給人物的,而是像大地在造山運動時,山峰擠壓出現的皺褶,自然生成。大自然的偉力無法想象,眼前這一面面堅硬巨大的山石不過是上蒼之手把幾塊麵糰揉皺後遺落在了人間。
過了第二道峽谷,崖壁越發陡峭,彷彿觸手可及,其上多了大大小小的石窩、石坑。先生說這都是流水“蛀”出來的,叫“壺穴”。巖壁上如果有個小坑,水流到了這裡就會打漩,形成渦流,渦流裡邊夾雜的泥沙小石子,就像刮刀一樣,在坑內不停旋轉,億萬年之後就形成了無數個“壺穴”奇觀。滴水石穿,水的力量如此巨大,令人不可思議。可以想象在夏季發大水的時候,涇河如發怒的獵豹,奔騰而下,那力量足以撼山震嶽,沖刷出“壺穴”是小菜一碟,沖刷出大峽谷中無數的怪石才叫神奇瑰麗呢!
我們正在感嘆時,已到谷口最狹處,小艇掉頭返航。順著水流仰望兩岸風光,與逆水而上時迥異。逆流而上時,水面如喇叭口,趨於收縮,我們一直好奇於前方的風景;順流而下時,水面開闊,視界放大,獵奇之心得到了滿足,心態平和,換個角度欣賞,方才真正感受到了山峽變幻之美,不愧有“關中小三峽”的美稱。
記得第一次見到涇河是在彬縣大佛寺附近,那裡河道寬闊,水流平緩,波瀾不驚。相傳大佛寺就是涇河邊兩個放羊娃娃喊出來的。後來,聽說彬縣還有個倒流寺,據說是菩薩順水東遊,一路欣賞風景,過了美麗的景村,到了斷經村,美景不見了。菩薩不悅意了,隨手一點,腳下的涇河水開始倒流,倒流到了景村就停了下來,人們趕緊把菩薩抬到村子裡,建寺供奉。我想菩薩要是多走幾步,到了涇河大峽谷,一定是會被這裡壯美的風光迷住的。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回程時,已是五點多,水面上起了一層霧氣,兩岸的山峰彷彿披上了一層輕紗,愈發縹緲美麗。
“快看,對面的山峰像什麼?”
“像蓮花,像一瓣一瓣的蓮花,像盛開的蓮花。”
“再看每一瓣蓮花上有什麼?”
“有數不清的佛像。”
先生問,我們答。問得巧妙,答得更巧妙。
先生一激動,猛地站立起來,從船頭走到了船尾,大家也都站起來,順著先生的手指看去,可不是,對面的山峰真的似一朵蓮花正在徐徐綻放,花瓣上無數的天然洞窟裡似有一個個佛陀的塑像。
“造化,造化,大自然的神奇造化!”
我們正在歡呼時,小艇靠岸,船頭一沉,一股清水流入船艙,我們如夢初醒,棄舟登岸,戀戀不捨離去。
別了,那一汪汪碧水;別了,那一面面山崖;別了,那一道道深幽的峽谷。
回程中,穿過了好幾眼漫長的隧道,白描先生說這些隧道加起來長兩千多米,與鄭國渠的修建時間非常巧合,似乎是在冥冥之中向兩千多年前的傑出工匠——鄭國致敬。
短短几年,涇陽地界上就出現了一個以古代水利文化、大秦文化、涇河文化為主線,集歷史人文、旅遊觀光、休閒度假為一體的綜合旅遊景區,難道也是巧合嗎?
□梁新會 2021年12月26日《西安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