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清順治元年(1644年)夏天。
住在日本西海岸越前藩三國浦新保村的商人,竹內藤右衛門帶著他的兒子竹內藤藏,和另一位商人國田兵右衛門一起,駕著三條商船,滿載貨物,從家鄉的碼頭揚帆出發。
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位於蝦夷地(即北海道)南端的松前藩。
一場突如其來的颱風改變了他們的航向。
一場奇幻的旅程就此拉開了序幕。
十七世紀的日本商船
02
他們在海上漂流了十多天,漂到了一片陌生的陸地上。
他們完全不知道自己漂到了什麼地方。
只知道此地“海岸上滿是崇山峻嶺,看不到人跡”。
突然,有六十多隻單人划槳的小船從四面八方朝他們駛來。
這些人與他們語言不通,無法交流,於是又紛紛划走了,只有三條小船劃了過來。
小船上的人和他們經過一通費勁的手勢交流,總算大致明白了各自的意思。
小船上的人要拿人參來換他們的鐵鍋。
他們同意了,跟著那三個人上岸交換人參。
結果,這是一個圈套,剛一上岸,數百人突然從叢林中殺出,一下把他們的商隊砍死大半。
接著又衝上船,砍殺,最後點火把船燒了。
包括竹內藤右衛門、竹內藤藏和國田兵右衛門三人在內的十五名倖存者就這樣稀裡糊塗成了俘虜。
卻還沒弄清楚對方到底是什麼人。
03
俘虜他們的人押著他們足足走了三十五天,才到達一座“很大的”城市。
大城市的官員問:所押之人(日本人)是什麼人?
對方說,是海上來的強盜。
日本人趕緊手舞足蹈地給自己辯白,說,自己是日本商人,在海上遇到颱風......然後無端被殺,船也被燒了。
大清官員弄清楚了實情,就把那些人狠狠打了一頓板子,然後對日本人一番安撫,給他們換了衣服,又好吃了一頓,然後送他們上路,去了大清的新都城北京。
說到這裡,可能您有點兒糊塗,到底這些日本人漂到了什麼地方?砍殺日本人的又是什麼人呢?
從地理上分析,他們應該是漂到了中國東北的瓦爾喀地方(也就是現在俄羅斯的遠東濱海邊疆區)。
這地方居住著瓦爾喀人,是“野人女真”的一部。
當時受清朝的統治。
所以他們俘獲了日本人之後才會押送大城市,也就是盛京。
日本商船的計劃航向和實際漂流方向
04
十五個日本人離開盛京,路上走了足足一個多月,才終於走到了北京。
此時已經到了1644年十月,順治小皇帝和孝莊太后剛剛從盛京遷都到北京,所以這群日本人有幸以外國人的身份看到了大清王朝最初入關時的樣子。
不過有意思的是,日本人當時還不知道北京城已經換了主人,仍然把北京說成是“明朝的都城”。
到了北京後,這群日本人受到了清朝政府的特別優待。
給她們分配了住房,還指派了三個僕人專門照料他們的飲食起居。
每人每天能得到二三升的大米、一斤豬肉;
還有白麵、蕎麵、茶葉、酒、柴火、油、鹽、醬、醋等;
至於衣帽鞋襪床上用品,更是一應俱全。
清朝政府知道日本人愛乾淨,每隔兩三天就允許他們洗澡。
一有身體不適,馬上派醫生來給看病。
遇到節日,還邀請日本人一起赴宴。
......
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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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群日本人在北京呆了近一年時間,得以仔細觀察了這個新興的王朝。
首先是政治方面。
據日本人觀察,“韃靼皇帝當年是八歲(虛歲)”,在他之下,“掌握國家大事的大臣有很多人,我們記得有八個王爺”。
其中,“九王子是皇帝的叔父,是一位年在三十四、五歲、身材瘦長、留有美髯、面板微黑、面貌英俊、目光銳利的人。他是皇帝下面第一個有地位的人。”
很明顯,這裡這裡的“九王子”指的就是攝政王多爾袞。
多爾袞畫像,相貌特徵符合日本人描述
多爾袞是努爾哈赤第十四子,但在努爾哈赤生前受封和碩額真,排名第九,故稱“九王子”。
日本人注意到,對於多爾袞,“其他各王和所有的臣下,都尊重他,上上下下都怕他。有什麼事情都不能隨便參見。趁他上街的時候,藉機會參見。街上的行人都得匍匐在地,不許抬頭仰視。”
然後對這些日本人,“他卻是一個和藹和容易接近的人。他的態度很溫和,在問我們問話時,柔聲細語的”。
日本人還說,“韃靼的皇帝對明朝的皇帝很同情,看來是一位很慈悲的人”。
清朝入關後,為崇禎帝按帝王規格舉行了葬禮,所以給了日本人“同情明朝皇帝”的感覺。
06
其次是軍事方面。
日本人發現,“在北京每天都能看到練習弓箭的人”,“騎在馬上,一邊打馬快跑,一邊射箭,一邊取箭”。
日本人對於他們騎射的功夫也非常佩服,承認“我們日本人,對於騎馬趕不上他們那樣熟練”。
日本人還發現,滿族人騎的戰馬也非常厲害——
“馬匹無論怎樣奔跑,也不喘氣。韃靼人騎馬,在山嶺險路上奔跑,從早到晚,不喂水草。到晚間休息的時候,才喂一些穀草或稗草。”
八旗軍正是憑藉如此優質的戰馬,取得了一次次戰鬥的勝利。
戰馬質量是八旗軍戰鬥力的重要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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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尚武風氣和優質戰馬,還有清朝的軍事制度——
“韃靼人從祖先那裡流傳下來的軍書,無論大武官、小武官,都要認真去讀,如果不讀,就要受告誡、懲罰。他們經常進行軍事教育,上上下下的人,都懂得作戰。”
清朝從努爾哈赤開始,就非常重視教育,皇太極時代更是把《孫子兵法》、《三國演義》等經典著作翻譯為滿文,要求全體滿族官員都要讀書、學習。這和武將普遍粗鄙無知的明朝形成了鮮明對比。
滿文版《孫子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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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視軍事教育之外,清朝還有一套賞罰分明的獎懲機制——
“對於那些在戰場上陣亡的人,照常保有領地和那裡的人口。對於作戰有功的人,即或陣亡了,也給加官進祿。在戰場上負了傷,照常給銀餉。一般來說是根據軍功的大小來給升官的。”
而要是貪生怕死,後果很嚴重——
“在戰場上臨陣脫逃的膽小鬼,不但對他本人治罪,還要把妻子沒收入官為奴。”
從努爾哈赤開始,八旗內部紀律非常嚴格,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即使是愛新覺羅的人也不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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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也仔細觀察了滿族人的生活習慣。
滿族人的外貌是怎樣的呢?
“韃靼人比我們日本人的身體高一些。他們的人都剃頭,把頭頂上的頭髮留下來,分成三綹編成辮子。他們男子把唇上的鬍鬚留下來,把下面剃掉。無論大官、小官和老百姓都是一個樣。”
無論貴族還是平民都一樣的髮型和鬍鬚,這一點令日本人頗為詫異。
因為在當時的日本,貴族和武士的髮型是獨特的“月代頭”,刮的跟車道似的。
一般的下級武士和平民,不會搞這種髮型。
為啥?
因為沒工夫搭理,太麻煩。
只有條件好的武士才把頭頂踢得乾乾淨淨,梳得整整齊齊。
月代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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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還驚訝於一件事,那就是滿族人當中的主僕關係——
“他們那裡,主人和奴僕的關係,好像父子那樣親密。對待僕人像對待子女一樣。僕人也關心主人,像侍候父母那樣侍候主人。上上下下,表現出一番親密的情景。”
滿族的主僕關係之所以如此親密,是因為滿族有著特殊的包衣(家奴)制度。
此制度下,包衣不僅僅是伺候主子飲食起居的僕人,也是主子最親密的心腹。
在清代,有許多重臣高官是包衣出身,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康熙帝的發小、曹雪芹的爺爺——曹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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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些日本人眼中,“北京的人情同韃靼有些不同,既有小偷,也有騙人的人,看來不是那麼忠厚。據韃靼人講,自從皇帝進北京,韃靼人多了,一切都按照韃靼的法令來辦事,可能人心會好起來。”
入關之初的滿族,因為還沒有接觸到內地奢靡舒適的生活方式,因此同明末腐敗頹廢的社會風氣比起來,他們確是要顯得雄健質樸得多。
然而日本人沒想到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滿族人也開始變得腐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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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呆了近一年後,日本人表達了想要回家的意願,清廷批准了。
於是這些日本人在清廷官員的護送下,取道朝鮮,歷時半年多時間,才回到了大阪城,結束了這場歷時兩年的奇幻漂流。
回國後,他們根據在中國的所見所聞,寫下了《韃靼漂流記》一書,為當時統治日本的德川幕府描繪了新興的大清王朝的最初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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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清一代,德川幕府一直實行嚴厲的“鎖國令”, 嚴禁一切日本船隻出海到外國去。
但時常有一些日本船隻,因在遭遇颱風或洋流,意外漂泊到清朝管轄的土地上。
如《清史稿》就曾記載:
“康熙三十二年,兩廣總督石琳奏,日本船避風至陽江縣。詔資以衣食,送浙江,具舟遣歸。”嘉慶元年,嘉慶帝還特地為了日本船漂到中國的事下詔說:“日本商人每遇風暴,漂至沿海,情殊可憫。其令有司送乍浦,附商船歸國。”
每次日本船遇難漂到中國,都會受到中國官府的優待,並幫其回國。
這充分展現了中華泱泱大國的胸懷和氣度,也體現了中國人扶危救難的崇高道德。
日本卻從來不知何為感恩……
參考書目:《韃靼漂流記》、《清史稿》、《明清:海與帝國》、《中國古代對外貿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