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人生,總難免送別。
有的送別,是永別。有的送別,是為了再見。再見在下一個路口,再見在美好的明天。
黃敬,新中國成立後首任天津市長,曾被彭德懷稱讚為黨內的大知識分子。
楊得志,紅軍強渡大渡河的直接指揮者,志願軍第三任司令員,解放軍第十任總參謀長。
兩人一文一武,都是人傑。因何相識,又因何送別,而且還是兩次送別?
01第一次送別
1944年1月,他倆正年輕。黃敬32歲,冀魯豫軍區政治委員。楊得志33歲,冀魯豫軍區司令。
楊得志接到命令,率領一批部隊回延安。這件事,與毛澤東之前的一個決定有關。
1943年10月21日,毛澤東、朱德、彭德懷致電鄧小平、滕代遠並轉黃敬、楊勇,電報說:蔣介石對陝甘寧邊區的軍事佈置仍在積極準備中。決定由冀魯豫邊區調三個大團至陝北,保證每團二千五百人,今年底補充準備完畢,明年二月底到達綏德待命。
當時,鄧小平任中共北方局書記,是黃敬和楊得志的頂頭上司。楊勇是冀魯豫軍區副司令,此時正在延安學習。
這裡先分析一下,為什麼從抗日前線調部隊回延安?按理說,前線形勢緊張,應該補充兵力才對。這是由於以下兩個原因:
第一, 電報已說明,蔣介石要對延安動手。雖然日本還在侵略中華,但“兄弟”依然要鬩牆,這就是蔣氏特色。
第二,電報裡沒明說——中共中央正在籌備七大,到時那麼多前方將領回來,要做好周全保衛。
這一年,距1928年在莫斯科召開的六大會議,已過去十五年。中央政治局1937年12月開會,決定成立七大籌委會,這時也已過去六年。
這一年,中國抗日戰爭已進入相持階段,納粹德國已露敗像,日軍和美軍在太平洋限於苦戰。國內外形勢將如何發展,在思想上、組織上、軍事上應該採取什麼對策,下一步怎麼辦,確實有必要召開一次黨的代表大會,深入研究,統一認識。
別說一個黨,換做今天任何一家公司,各地分公司十五年無法到總部開會,不說一定會經營失敗,但肯定大受影響。雖說也有電報、檔案上傳下達,但總不如當面開會、交流那麼深入和到位。
可是,即使開不了全黨大會,在那樣險惡的形勢下,中國共產黨卻能如此團結、高效,革命事業不斷壯大,革命火種四處開花,這種內在的凝聚力、生長力,十分強大,其中到底是怎樣的一些因素在起作用,更值得深思、學習。
調部隊回延安,從哪調的?從最近的華北地區的八路軍調來。八路軍有三個師,戰鬥力都不弱。優中選優,從隸屬129師的冀魯豫軍區調。這說明冀魯豫部隊的戰鬥力,絕對是槓槓的。
這支部隊是誰帶的?楊得志。
毛澤東很快點將。1943年11月11日,毛澤東、朱德、彭德懷致電鄧小平、滕代遠並轉黃敬、楊得志等人:由楊得志率主力五千人,年底或明年正月初出動來延安。
02 楊得志離開冀魯豫,既願意又不願意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更何況是回延安。但為什麼說,楊得志既願意又不願意?
這句話,其實是楊得志自己說的。他對黃敬講,“我是不願意離開同志們的,但是你們知道,我又不能不離開大家……”
他在冀魯豫這片土地上,戰鬥了五年零三個月。這裡留下了他的青春,他的奮鬥,更重要的是,留下了他太多的戰友、同胞的生命。他說,“我最不忍離別的,是埋葬在這片神聖的國土上的戰友、同志和骨肉同胞。“
這裡有必要介紹一下冀魯豫。一看名字,就知道位於河北、山東、河南三省的交界。按今天的地理方位,西靠河北邯鄲、河南安陽一線,東挨山東濟南一線,北到河北衡水,南到河南漯河、周口。東西約260公里,南北約540公里。
也是在這片土地上,楊得志和黃敬共同戰鬥,相識相知,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他們相識在哪一年?1941年12月。
1941年9月至12月,楊得志率領冀魯豫軍區的部隊,先後兩次粉碎日寇第十二軍團的“掃蕩”,可自己也犧牲了兩千多人,其中還有很多幹部,老紅軍,業務骨幹,這讓楊得志非常難受。
就在他難受時,12月份,黃敬從河北的冀中區調來冀魯豫,跟楊得志搭班子。
人常說,患難見真情。這時,楊得志除了心情難受,還面臨一個大患難。什麼患難?
冀魯豫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大災荒,已持續一年多。早在1941年,從春到夏,再到秋,沒下過一場透雨。往日奔湧澎湃的黃河,水位急劇下降,有段時間竟可以騎馬過河。1942年,旱災更甚。整個冀魯豫,按人計算,缺少五個月的糧食,很多戰士連南瓜湯都喝不上。
飢餓實在是一件可怕的事。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更何況是五個月?
黃敬是國立青島大學(今山東大學)物理系的高材生。那個年代就學物理,腦袋瓜子不是一般的聰明吧。他給楊得志出了個主意。
什麼主意?辦救災合作社。
合作社,不知大家熟不熟悉。我小時候見過“供銷合作社”,是個貨品比較齊全的商店。很多鄉村都有,像個連鎖商業集團。現在還有這個組織,中華全國供銷合作總社。有興趣的朋友,可去網上搜。
天災、外患,在那個年代,對中華大地不是一般的“眷顧”。黃敬在冀中區工作,就辦過合作社。他向楊得志介紹,把群眾組織起來,“辦法很多,比如紡紗織布,燒磚燒瓦,搞各種運輸等等,總之,因地制宜,著眼生產,群眾自己救自己。”
一盤散沙各顧各,肯定不行;把群眾組織起來出去討飯,肯定也不行。組織起來,自力更生,我理解黃敬說的,就是這八個字。其中的關鍵,是要“組織起來”。這跟毛澤東1939年提的“自力更生,豐衣足食”是一脈相承的。
最近有一個國家的政客講,中國的發展,是靠他們國家的恩賜。往好了說,這是他們不瞭解中國,不瞭解中國歷史,不瞭解中國人的民族性格,所以信口雌黃。首先就是邏輯不通。他們國家才建立多少年?沒他們國家之前,難道中國一直在地獄裡待著,沒發展過?如果發展過,那時又靠誰的恩賜?所以說,這話不值一駁。
在廣泛的宣傳、發動、組織下,冀魯豫根據地辦起各種災民合作社。紡織、運輸、打井、熬硝曬鹽,形式多樣,很短的時間發展到二十多個縣,幾十萬災民得救。比如,一個災民織一匹布,可賺30元,按當時的米價,可買三斤四兩米;一個人參加運糧,每天除賺到自己吃的,還可以養活一個人;一個曬硝鹽的,每天收入60元,可買五斤穀子。
冀魯豫不但初步解決了困難,還有餘力支援別人。他們拿出幾萬斤糧食,秘密送到更加困難,正在遭受鬼子掃蕩和自然災害的冀南根據地。冀南軍區的陳再道司令員和宋任窮政委,也是赫赫有名的戰將,十分感激冀魯豫的“雪中送炭”。
1942年,黃敬才30歲,楊得志才31歲,很年輕。但一邊跟日寇鬥爭,一邊還能想出辦法,組織、發動根據地的幾十萬老百姓,解決吃飯問題。這是為什麼?他倆不是什麼高人穿越、貴人重生,而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困難的年代早成才。
楊得志,很小就學打鐵,11歲跟著堂哥去離家200裡的安源煤礦做苦力挑煤,17歲參加紅軍,21歲當團長,24歲指揮強渡大渡河;黃敬,19歲領導青島大學學生參加罷課,去南京國民黨政府請願,22歲參與領導“一二·九”愛國運動。
有的人一輩子長不大,到老還是“媽寶男“、“啃老一族”。有的人年紀雖輕,但少年老成,能幹大事。
值得一問的是,我們該怎樣培養自己的孩子?我認為要既給必要指導,也要放手讓他們去生活中摔打。不經歷坎坷,難長智慧。不經歷困難,難長本領。道理人人懂,但做到的不多。
從這個角度講,對一個國家也如此。我認為,如今少數西方國家對中國“鎖喉”“抱腰”“掃腿”,很壞,但並不全是壞事。為什麼?
人類社會萬萬年,最好是能夠世界和平,國與國和睦相處。但即使是一個人自己,內心深處不也常有一個好的”我”和一個惡的”我”鬥爭,一個進取的“我”和一個惰性的“我”互博?這是人性。國家也一樣,不可能超脫人性而獨立。總體看,鬥爭是長期的,緩和是短暫的。
03 中國和美國之間不就是這樣?
一段時間的鬥爭,帶來一段時間的緩和,之後再迎來新的鬥爭,再達到新的緩和,螺旋往復。
1899年,美國要求在中國“門戶開放”。那時是鬥爭,是欺負我。
1941年,日本打珍珠港,美國很受傷,很憤怒,於是和中國結盟,那時是緩和,是團結我。
1944年,蔣介石消極抗日、積極反共,美國擔心影響中國抗日成效,進而影響美國對日反攻,於是不顧蔣介石反對,堅持和中共接觸,向延安派出美軍觀察組。中共表示歡迎,毛澤東給以美方很高的禮遇,舉個例子:
為準備和安排美軍觀察組飛機在延安降落,1944年7月4日,毛澤東致電林伯渠、董必武(兩人當時在重慶),告知美軍飛機在延安機場降落時應注意的事項,包括雨季飛機不能超過的重量,跑道的長度、寬度和降落方向,機場標記等,請他們轉達。
附帶插播一句:如果你是某個公司的董事長,或者某村的村長,今天有客人來,你會關注對方怎麼在停車場停車,告訴對方停車場有多寬、多長?最多給秘書交代一句吧?毛澤東的偉大,不僅在於縱橫捭闔、理國治軍,還在於這些微察秋毫、知大抓小的功力。(寫作此文的今天,正是他老人家誕辰,祝他在天之靈生日快樂)
1945年,抗戰結束,美國與蘇聯的矛盾佔據首位,於是扶持國民黨發動內戰,重歸鬥爭。
來到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美國趁機和新中國在戰場直接碰撞。碰撞的結果,出乎美國預料,自此敵視新中國幾十年,一直鬥爭。
1970年代,美國出於牽制蘇聯的戰略需要,基辛格秘密訪華,雙方關係歸於緩和。
1998年,美國感受到中國發展帶來的威脅,趁南斯拉夫內戰,突然轟炸中國駐南大使館,兩國關係往鬥爭的方向走了一小步;2001年4月1日,美軍飛機抵近中國海南島附近海域上空偵查,兩軍撞機,往鬥爭的方向再走一大步。
但美國算盤打得好,也敵不過本拉登2011年9月1日發動飛機撞樓行動。美國人意識到,自己找錯了鬥爭的方向。之後,中美關係再趨緩和。
2017年以來的鬥爭,大家都熟悉,不必我囉嗦。
縱觀近一百多年的中美歷史,可以看出,鬥爭是長期的,緩和是短暫的。歷史還告訴我們:以鬥爭求緩和,則緩和存;以退讓求緩和,則緩和亡。這不是我的發現,我只是歷史的一個小學生。更重要的是,在國與國的層面,要排除“媽寶男”狀態。在這個世上,中國沒有“媽媽”。所有國家都是成年人,都要靠自己!
04 第二次送別
1944年1月,楊得志率三個團,從當時屬於山東的濮陽回延安。兩個同患難的戰友,第一次分別。
戰爭年代,這是常事。和平年代,我覺得也是常事。小時的玩伴,同桌的同學,宿舍的室友,單位的熟人,曾經玩笑打鬧吃喝拉撒睡都在一起,但忽然哪一天,就失去了音訊,這種事你難道沒碰到過?
聚散無常的感覺,在黃敬和楊得志的心裡,恐怕有過那麼一閃念。但最多也就一閃念。面對民族存亡,聚或散,都是歷史的需要。我不知黃敬有沒有把楊得志送到村邊的路口,但他們一定是笑著告別,為了更加美好的明天。
時間很快來到1951年。
2月3日深夜零點,天津火車站,一輛軍列緩緩駛入,在一節軌道處停下。為了保密,並沒有停靠站臺,站內也幾乎沒有燈光。
楊得志與中國人民解放軍十九兵團的幾個領導下車。
幾小時後,軍列繼續出發,載著齊裝滿員的十九兵團其他勇士,遠赴東北,出征抗美援朝前線。楊得志會在5天后,再去追趕部隊。此前要去一趟北京,接受周恩來的接見。
讓楊得志完全沒想到的是,黃敬在鐵道旁等候。北方的黑夜、寒風,絲毫沒能抵消黃敬帶來的一股撲面溫暖,楊得志激動得一時無法說話。
黃敬也激動異常,握著楊得志的手,久久沒有說話。
一別七年,再次見面。如果說人世間有些情感,能讓人“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那一定不止是男女之情。
楊得志率兵出征,是軍事行動。黃敬時任天津市委書記,作為“地主”,可以等,但完全不必等在寒風裡,等在黑夜中,等在沒有燈火的鐵道旁。
不同的是,這一次相見,他們不會再共事兩年。
值得一說的是,第二天中午,黃敬和楊得志進行了一番對話。這些話無疑告訴我們,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千萬不要以為,今天發生的事,都是歷史上第一次發生。
黃敬說:“國內有一些人對我們能打勝這一仗,很有一些顧慮啊!”
楊得志點點頭,“實在說,我對美國人要搞我們是有準備的,但這樣的搞法,形勢變化得這樣快——怎麼說呢?可以說是意料中的意外!”
黃敬說:“中央已經橫下了一條心嘛!”
楊得志說:“對!不打則已,打則必勝!”
黃敬舉杯,“來,為了打則必勝乾一杯!”
這杯酒,等於就是送別。喝這杯酒,可不是因為“西出陽關無故人”,而是因為“不破樓蘭終不回”。
我相信,在中國的歷史上,這樣壯懷激烈的碰酒,在黃敬和楊得志之前,必定已有無數回。而在他們之後,必定還有無數回。
05 尾聲
1951年2月5日,十九兵團司令楊得志和政委李志民一起到來中南海。周恩來接見了他倆。
周恩來很有感觸地說:抗美援朝是一場軍事鬥爭,也是一場很嚴重的政治鬥爭。全國人民關心著你們,全世界人民也看著你們,實際上是看著我們整個國家。
他說:你們十九兵團,還有楊勇、楊成武同志指揮的兩個兵團,都是有著光榮傳統、戰鬥力很強的部隊。我曾經說過,要把你們“三楊”拿出來,叫做“三楊開泰”!
這讓我想起,黃敬第一次送別楊得志,是因為中央點將,讓楊得志率部回去保衛延安;而第二次送別,也是因為中央再次點將,讓楊得志率部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有些人,每當家國有難、民族危亡,總會被點將。
隨著光陰前行,我們已永遠送別這些英雄,但他們的鬥爭意識、鬥爭精神、鬥爭本領永存。他們面對困難,有能力,有辦法,和人民一起戰勝挑戰,這是寶貴的財富,永遠給後人啟迪。
有的送別,在物理上是永別,但在精神上,則是永遠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