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晉惠公返回晉國繼任國君之位這一年(公元前651年),剛剛即位的宋襄公將他的庶兄公子目夷從國外召回,任命他做了宋國左師,主持宋國政務。宋國的左師相當於丞相,這哥倆此前誰也不願意繼承國君之位,如今兄弟二賢共同攜手治國,宋國由此大治。
公元前650年秋,晉國大夫狐突在去曲沃的路上遇到了一件怪事。
什麼怪事呢?狐突突然見到了已經死去六年之久的太子申生。彼時,太子申生坐在一輛車上,招呼狐突上車給他趕車。狐突本就是太子申生生前的車御,乍見到已死去的太子申生,雖然驚訝,但還是聽從了太子申生的吩咐,打算登車為他御駕。哪承想在上車時,狐突卻一腳踩空,摔倒在了地上。然後就在這時,太子申生突然對狐突說——夷吾無禮,我已經向天帝請求,把晉國交給秦國,從今以後讓秦國人祭祀我了。
狐突聽太子申生說要把晉國給秦國,從此享用秦人的祭祀,狐突就對太子申生說,神不會享用不正確的祭祀品的,老百姓也不會祭祀別族之人,太子申生如果這麼做的話,他的祭祀恐會斷。狐突還說,晉國的老百姓又沒有犯錯,太子申生卻想把晉國交給秦國,這種做法欠妥,希望太子申生好好考慮一下再做決定。
聽了狐突的話,太子申生答應狐突會再重新向天帝請求,而且他和狐突約定,七天後在曲沃西邊將有巫者將其顯靈。說完,申生便消失不見了。
七天後,狐突照太子申生所說,去曲沃西邊,果然又見到了太子申生,太子申生這一次對狐突說,天帝答應了他會懲罰夷吾那個罪人了,他將在韓原敗亡。
OK,關於這件怪事的記載,史書到到為止。史書為什麼會記載這麼一件荒誕不經的事呢?
我們之前說過,在那個時代,史官分左、右,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但無論記言還是記事,記的應該都是實際發生之事之言。可是,我們也都知道,太子申生早就被驪姬害死了,狐突是不可能再在人世間看到他,和他對話的,除非他見到了鬼。基於這個不爭的事實,我們便可以猜測一下了,是什麼人使得這件不可能發生的事,變成了史官要隆而重之寫進歷史的必須、一定發生過的“真事”的呢?
我們知道,由於古人對世界的認知有限,所以信神也信鬼。問題就是,太子申生曲沃顯靈這件事,是誰說出去的呢?顯然,只能是狐突,或者狐突手底下的人。
那麼,狐突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他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呢?我們不妨大膽假設,小心論證一下。
首先,我們得知道狐突是何許人也。狐突前文是出現過的,晉獻公賜太子申生偏衣、金玦讓他率軍去打東皋氏之戎時,太子申生向一眾大夫問晉獻公賜他偏衣、金玦有何深意時,狐突便是其中一位,而且是主張太子申生趁早離開晉國的主逃派之一。所以,狐突從前是太子申生的人。狐突除了曾經是太子申生的人外,狐突還是一直跟在公子重耳身邊的公子重耳的舅舅——狐偃的父親。換句話說,狐突是公子重耳的外祖父。人物的身份鎖定之後,我們再看這件堂而皇之被記入史書中的怪事,是不是就多了一個角度看這件“怪事”了呢。
這件“怪事”中除了故事“真實性”的證明人——狐突外,還有另外一個人,那就是已經死去的太子申生。這個故事的創造者,讓一個死人重新出現,目的是什麼呢?透過故事中狐突與太子申生的對話,我們知道,這個故事的最終指向是——晉國的現任國君晉惠公是個有罪之人,天帝將要降罪給他。更詭異的是,編造這件“真實發生的事情”的人,連晉惠公的結局都給他設定好了——在韓原敗亡。
作為一個後人,我們知道,這不科學。因為晉惠公前後一共在位十四年,而晉惠公敗於秦穆公的秦晉韓原之戰發生在晉惠公六年,也就是狐突遇太子申生這件“怪事”五年後,狐突或者是狐突背後的人是怎麼借公子申生之口預知未來的呢?
有人或許要說,古人不是會占卜嗎,占卜不是很厲害嗎,應該是透過占卜,勘破了天機吧。這種猜測我是一絲一毫都不相信的。如果說政治經驗豐富的政治家們,能夠透過一些細節和紛繁複雜的政治關係,看清某些事態的走向或趨勢,這個是非常有可能的,但連地點都清清楚楚進行“預測”,就太不可思議,解釋不通了。
不過,這件事還有一個比較弔詭的地方,那就是狐突在曲沃“遇”太子申生,《左傳》在魯僖公十年直接以史實記之,但到了五年後的魯僖公十五年,秦晉雙方戰於韓原,晉軍敗於秦軍,晉惠公被秦穆公俘虜後,《左傳》卻又借秦穆公的口,說是“晉之妖夢是踐”,暗示當日狐突遇太子申生,乃是一個“妖夢”。《左傳》前後對此事的說法如此不同,令人費解。從理性的角度思考,狐突遇太子申生、太子申生詛咒晉惠公、預言晉惠公會在韓原吃敗仗,如果從夢的角度理解的話,確實更容易說得通些。但問題就在於《左傳》最先提到這件事時,明明白白沒有提一個“夢”字,可見這不可能是一場夢,所以,我個人還是傾向於這件事是狐突一夥人在背後搞鬼。
對於這件發生在晉惠公元年的怪事,我的思路是這樣的。這件事一定是狐突和他背後的人編造出來的,至於晉惠公將敗於韓原的細節,則應屬於後代編寫者根據其後發生的歷史事實,混入當年的故事中,從而給狐突遇太子申生這件“怪事”增添了更加可信的天命砝碼。
晉惠公即位後,逼殺裡克,對扶立他上位的秦穆公背信棄義,在晉國國內肯定是不得人心的。而狐突作為公子重耳的外祖父,當年並沒有跟隨重耳一起出逃,而是選擇留在了晉國國內。這也屬於正常操作。我們看其他國家類似情境,比如齊桓公當年以公子小白的身份出逃時,國內也是留有他的支持者的,他的競爭對手公子糾也是一樣。這個可以看作當事人的個人選擇,也可以理解成每個人的分工不同,沒有必要所有人都一起出逃,必須有人留下來經營國內的一切,蜇伏等待時機。
在春秋時代,因為各種原因流亡或出逃別國的國君、王孫公子,包括大臣,數不勝數。那是一個不論是非即可收留別國逃亡人員的時代,收留的可以是大仁大義之人,也可以是大奸大惡之人。有些時候,一個國家收留的可能是和自己有姻親關係的人,而且這種情況不在少數;但同時,一個國家收留的也可能是和自己國家沒什麼關係的人。收留有時是有目的的,但有時也是沒有目的的單純收留而已。我們將當時的這種政治避難和今天的國際情況做一個簡單的類比,不加任何感情色彩的類比。跑到俄羅斯的美國人斯諾登、跑到美國的中國人李洪治、跑到英國的泰國前總統英拉,包括中國西藏那位在印度達蘭薩拉組織“臨時政府”的活佛……有利於今天的人理解春秋時期出逃的政治人物們的走與留。
言歸正傳,公子重耳因為驪姬的誣陷,逃去了他的母國狄國,這是逃亡之人最常選擇的逃亡目的地——親屬國。當時,陪著重耳一起逃去狄人那裡避難的、公子重耳的追隨者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就是他的舅舅——狐偃;而他的外祖父、狐偃的父親——狐突則是選擇留在晉國,為公子重耳打點國內事務的那一批人中的一個。
公子重耳對晉國真的完全沒有野心嗎?透過前文他與狐偃的對話,我們知道,公子重耳對晉國並不是一點想法也沒有,只不過狐偃或者說跟隨公子重耳出逃的那些人達成了共識,當時不是最好的時機,所以他們主動放棄了那個機會,也可以說是他們主動把機會讓給了晉惠公。
但是,晉惠公真的順利即位後,我想他們多少是有些後悔的。畢竟秦穆公說的對,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晉惠公是公子重耳的弟弟,從年紀上說,如果他春秋鼎盛,一直把晉國國君這個位子坐下去,那作為兄長的公子重耳,此生恐怕真的就再也沒有一點兒機會了。
怎麼辦?別人給的機會錯過了,就只有自己想辦法制造機會了。所以,我認為狐突在曲沃遇太子申生這個故事,就是重耳一派主動編造的一個事件。至於後來秦穆公說晉國的妖夢雲雲,據我猜測,狐突等人“編造”出來的如此荒誕不經的“事實”,傳來傳去,三成人虎,走了樣,到了秦穆公的耳中時,已成了一個“妖夢”。
當然,僅憑這一件捏造的事情,是無法撼動晉惠公的地位的,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重耳之黨願意一點點地去做,慢慢地等。
還有一個“證據”可以證明,這一切背後都是有人操作的,那就是狐突遇太子申生的“故事”發生後不久,晉國就開始流行一首兒歌——恭太子更葬矣,後十四年,晉亦不昌,昌乃在兄。恭太子,指的就是死去的太子申生。這首兒歌是一個預言,指向性更明顯,包含三個內容——太子申生會改葬、晉國會衰落十四年、十四年後由晉惠公的哥哥重新振興。如果這都不是造勢,你告訴我,什麼是造勢?如果這不是重耳之黨的造勢,你告訴我是誰的造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