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白屋
本文來自公眾號白巔瘋
一
寫字是思想與情感的釋放和表達,釣魚是物慾和饞蟲的滿足與獲得。二者雖然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活動門類,在某些方面卻有著天然的相似性。我先前愛釣魚,後來因為實在太忙而不得不放棄。因為時間破碎,逮空便能抹兩筆,因故又喜歡上了寫字。這兩種活動都能讓人安靜下來,都能使我達到忘我的境地。
我以前頑固地認為,寫字其實與表達思想無關,字的好壞,並不能代表你思想的淺深。雖然說字是門面,但書寫一旦脫離了情感表達,書寫就成了形式的追求。直到現在,這種觀點仍然盤踞在我的靈魂深處,揮之而不能去。
不管怎麼說,它是一種令人進入禪境的好辦法。
人在現實中確實活得很不如意,確實有許多煩亂羈絆著你。可是一旦拿起筆來,一旦開始寫字,所有的世情就都與你無關,所有的爛事就都拋乎塵外。它能讓你入定,進入到我為唯一的境地。我非佛徒,沒有體會過他們打坐頓悟的秘境,但我從寫字中,同樣體悟到了專此一境的感受。身處卷境,你難免不被挾裹。而寫字的時候,所有的卷就都與你無關,你也與卷沒了一毛錢關係。只一個方言詞:慫管。
其實我過去在釣魚的時候,也能體會這樣的妙境。雖然說釣魚的目的是為了吃魚,但當你開釣的時候,當你把帶著餌料的鉤拋入水中的時候,你便開始專注於水面的波動,開始凝神而一,只盯著水上的那個浮子。這個時候的你,大約也會忘卻身外的世界,一切都與你了無關涉。這個時候,我的沮喪、焦慮、暴躁,都被扔到了九霄雲外。
在這個世界活得久了,就會感覺膩歪,就會生出些憂慮。因為血還沒有涼透,因此就有些個糾心,可世界卻並不因你的心痛而停滯不前。思想這臺機器一旦開始執行,就很難停下來。有時感覺你就被自己思想的車輪拖拽著,朝前飛奔。只有在釣魚或寫字的時候,我才能享受著片刻的安靜,感覺歲月靜好。
二
其實寫字也好,釣魚也罷,都關乎一種人生的態度。
有人說釣魚是最沒文化含量的事,老少皆宜啊。說這話就表明你對於釣魚缺少最基本的常識。我有時是非常羨慕那些老釣家的,他們選址、打窩、探底、用料,都有一套完整的收穫經驗。這中間,每一個環節不注意,你都會空手而歸或者收穫聊聊。有時候,我與其他人同處一池,結果卻發現我空簍而歸,他卻是滿載著喜悅。原因是什麼呢?你的技術與眼光不如對方,你的某一個環節出了問題。
寫字也是一樣的,如何構字、用筆、行線、出鋒,其實都是很有講究的。一筆不到位,一個字就沒法看了。我會偶爾在抖音或短影片上看人寫字,一看別人寫的字,自己就會立馬感覺到自慚形穢。人家的字為什麼會寫得這麼好呢?自己怎麼就這麼差呢?看人寫字,有時會對自己的人生與能力產生懷疑。可是,寫著寫著你會發現,只要你凝神專一,只要你一絲不苟,用筆注意且筆畫到位,也是可以慢慢寫好的。在未練字以前,我曾經信心滿滿,以為不用多久就可以成為一個書法家的。可寫寫卻發現,它根本不會像你預想的那麼簡單。你只有把每一個字都當成一個整體,將每一筆都執行準確,才有可能寫好它。
做人不也是這樣的麼?我們年輕的時候,哪個沒有萬丈雄心呢?哪個人不是都想成為這個世界的有用之材呢?可我們並沒有為自己的理想付出太多,並沒有認真經營,更沒有持之以恆,結果我們又有多少泯然眾人了呢?
豐滿的理想,要在骨感的現實中步步為營。一口吃成胖子的想法,最終都得湮滅。
三
釣魚與寫字,都是一種期待。
釣魚不過是期待有魚吃,期待一種成就感。寫字同樣也是期待有成就感的。
每一條魚被提出水面,你都會異常興奮。這時的你大約是忘了這魚是要被自己吃掉的,而是滿心歡喜著自己的收穫,是一種對於自己能力的肯定。
至於姜子牙垂釣渭水是為了出將入相,張義釣得金龜是為了奉養老母,則只是一種幻覺與寄託。只有柳子厚之獨釣寒江,才彰顯了一種人生之大境界。一人一舟,江天素白,得魚與否,已經不那麼重要。作為文化人,這是最大的期待。
寫字亦有期待。看著自己手下的字一天天變好,看著紙面上的這些行跡一個個立起,鮮活可愛,便相信了自己的能力,相信自己某一日也能成為一個王羲之或顏真卿一樣的人。尚或,某天沒飯吃了,還能如徐渭或鄭板橋一樣地,以此謀生。但說實在的,我沒想那麼遠,我只是在寫字的時候獲得了美感。
某日在頭條上看到一位寫字的老兄,想透過苦練將來能給人寫牌匾。我欽佩這位老兄的精神,但我同樣感覺他不切實際。在一個印刷體橫行的時代,在一個只認名人不認字的時代,想透過寫字來出人頭地,基本是痴心妄想。就陝西來講,賣字賣得最好的,大約是賈平凹先生了。據說他的一幅字已經漲到了十二萬。可賈先生的字好麼?說實在的,並不是太好。可他是名人,即使字不好也有人認峁。你作為一個普通人,即使字寫得再好,因為沒名氣,可能根本就沒人買。
寫字是一種藝術行為,任何藝術行為一旦演變成商業行為,它就會變味,就會讓人走入歧途。這也就是釣魚與寫字的根本區別吧。前者審美,後者功利。藝術恰恰是超功利的。
四
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讓我對於釣魚有了新的理解。那個名叫聖地亞哥的老人,年邁體衰,已經過了釣魚的年齡。好不容易釣了只大馬林魚,卻被一群鯊魚圍攻。他奮力與之搏鬥,待回到岸上,馬林魚只剩下一副骨架。他筆下的老人是悲劇性的,其身上卻有著“超人”的品質,自若泰然地接受失敗,勇敢沉著地面對死亡。“硬漢形象”,體現了海明威的人生哲學和道德理想:不向命運低頭,做一個永不服輸的鬥士。這樣充滿艱難辛苦的釣魚,才是人生壯麗的詩章。相比之,蹲在河邊釣魚的我,則遜色了不只是一點點。
在海明威這裡,釣魚是為了謀生,但謀生卻不只是僅釣魚而已。這中間充滿了大寫的人之精神。
寫字又何嘗不是這樣。
近讀顏魚公《祭侄文稿》,瞬時為其磅礴之氣勢,豪縱之筆勢所傾倒。那是書家情緒起伏的宣洩,是其憤怨精神和平時功力的自然流露。為了紀念在安史之亂中挺身而出併為正義喪生的哥哥顏杲卿及其少子顏季明,他完全不顧筆墨之工拙,章法之序次,一口氣寫下了這篇天下第二行書文。
由是我又想,寫字絕不只是末技。
一個人的思想與精神,全要靠語言來呈現。人的語言無非可分為口頭語言與書面語言兩種。口頭語言說完了就消逝在空氣中,只有書面語言以文字承載的形式留存了下來。若沒有文字的創造與發明,人類就不會有文明延續至今。
而文字要承載人的思想與感情,就必須透過書寫來表現。在印刷術誕生之前,人類的文化主要靠閱讀手稿來完成流播。字的好壞,在那時顯得異常重要。即使到了今天印刷氾濫的時代,一手好字仍然是他文字流傳的最好的名片。
於是我又領悟出,書寫必然要帶著情感進行的。當下的一些所謂書家,不過是把字寫得與前人很像,或者,只是從視覺上看上去很漂亮。如果只是這樣,那他與印刷體又有何區別。只有灌注了情感的墨跡,加上審美上的愉悅性,才是一個真書家,其作品也才會是不朽的。
從這一意義上去看,寫字若僅僅是為了給人寫牌匾,你還不如現在就去釣魚呢。釣魚遠比你辛苦練字要來得實惠。